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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健的午餐是龐清從家裡帶來的,便當盒裡蔬菜居多。但他保持身材不只是因為健康飲食,「操心的事情太多,有的時候都顧不上吃飯。」他笑着說自己現在的生活方式遠沒有做運動員時健康。
佟健愛笑,一笑起來,整個人也明亮起來。不說話的時候,他看上去有些冷峻。「剛剛從專業運動員轉到職業花樣滑冰時,導演跟我說,你要多笑。」
佟健問導演要笑到什麼程度,導演指着空曠的觀眾席,「要感染到觀眾,讓他們感到高興。」回憶此事,佟健哈哈樂起來,眼睛放光,仿佛面前不只一個我,還有滿場觀眾。
而在他從小就從事專業訓練的首都體育館,訓練館裡只有一塊冰場,不設觀眾席。佟健說人們習慣叫運動員為「職業運動員」,「其實這樣的叫法不對,靠國家投入去比賽奪牌,是專業運動隊」,真正的職業化「是你靠自己的專業技能,能夠在社會上立足」。
技術與藝術並重的花樣滑冰項目,比的不是速度或力量的絕對值,花樣滑冰運動員被稱為「冰上的演員」,頂級運動員在步入成熟期後,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統治冰面。佟健和他的搭檔龐清已經在冰面上滑行了三十多年,創下了連續參加4屆奧運會、16屆世錦賽的驚人紀錄。
2010年溫哥華冬奧會是他們的第四次冬奧之旅,這屆冬奧會上申雪/趙宏博奪得中國花樣滑冰歷史上首枚奧運金牌,龐清/佟健摘得銀牌。
2015年退役後,佟健選擇了創業。與許多共經患難共享光榮的雙人滑選手一樣,他和龐清也公開了戀情,結婚生子。在冰上,佟健托舉起龐清,退役後,秀美清瘦的龐清則托起了他們的小家,讓他放手創業。
2015年7月,佟健成立了翼翔冰雪時尚文化有限公司。2018年,龐清佟健冰上藝術中心正式投入運營。2019年9月,又成立了龐清佟健冰雪學校。
冰上藝術中心才建到一半,佟健發現1800萬預算資金已經都砸進去了,他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同學伸出了援手,龐清把夫妻倆通過海外商業冰上巡演積攢的家底也全拿了出來。
他們放棄了退役後在體制內做教練或管理工作的穩定,犧牲了單純做職業花滑明星的安逸,「那時候掙錢很多,巡迴季前合同一簽,北美歐洲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演出完了就去購物,去的時候兩個大箱子,回來的時候四個都裝不下。」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那個春節,很多商業冰場反應極快,迅速溶冰關門,「我們堅持撐了半年,水電人工耗掉幾百萬。」疫情前七十多人的團隊,到現在只剩不到一半人。
他們現在還保持着競技狀態,沒有間斷過商業演出,「如果只做這個,生活也會很富裕。」2022年北京冬奧會期間,他們將擔綱出演《WE ARE ONE》冰上劇,帶着俱樂部學員和招募的演員們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的真冰上起舞,演繹兩位資深花滑教練帶領他們的小隊員備戰花樣滑冰比賽的故事。
以下是佟健的自述:
「把一個專業運動員逼成了搞工程的」
「當運動員能拿成績,你退役了,還有什麼價值?」這是我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原來也想過在體制內當一個教練員或者是行政管理人員,這些對這個行業來講當然非常有價值,很多都是在原有的框架及固定模式下發揮作用,通過不斷地深化它,讓它做得越來越好。但是,真要有顛覆性和創新性,還是需要市場化的發展,這是必須要有人來做的。
現在的培養運動員的機制中,存在一些退役運動員的就業問題。如果體育沒有市場化的話,這些運動員競技水平雖然很高,但很難在社會中找到一席之地,很難將自己的技術融入社會。我們想打造一些市場化的全新產品、一種新的模式,延續和發展運動員的專業價值。
2015年,我剛成立公司時,團隊有四個人,一個是學法律的,一個是學計算機的,還有一個跟我是同行,後來又加進來一個做市場的。最早做的是公益課,用我們的資源去冰場換冰時,提供給愛好者們。冰場需要我們獲客,冰迷也可以免費滑冰。我們自己比較苦,但還是會有精神層面的收益,你會覺得:「誒,我還有價值,好多人來滑冰。」
但當時還是覺得不夠,所以2015年我就去北大光華上課了,宏觀經濟學、微觀經濟學,以及人力資源架構、品牌戰略,都是我那幾年學的。當時公司也小,主要在做的是一個垂直領域的APP,但從2016年開始,別人就跟我說,我們需要轉化,因為APP研發需要花錢,加上我們總有一天要做線下業務,要把我們的技能展示出來,所以當時就打算建立一個俱樂部。
我們租了一個場地,幹了一年多,做得還挺好的。利用我們自己的行業資源、社會資源,再加上對空間的設計改造,就會讓人感覺到不一樣,是一股新生力量。以往這個行業里,大多數是我的師哥師姐們在做,他們的年齡都要長我20歲左右。
一開始還比較順利,後來遇到了組織團隊的變化,我們出現了一些分歧。他們的理念,用我的話說是「賭博心理」。他們希望用我的品牌和光環去融資,融到的資金就賭在一個項目上,做冰上大型演出。我不同意,我們是一個服務行業,體育是以人為本的東西,你要育人、要長時間去做品牌的話,就不能賭。
之後我們團隊就分開了,只剩一個市場和我兩個人,疫情之後做市場的那個夥伴也走了,就變成我自己了。
這個基地(龐清佟健冰上藝術中心)是租的,原來是個倉庫,我們重新改建,「三通一平」(指建設項目在施工前,施工現場應達到水通、電通、道路通和場地平整等條件)這些東西我都是那時候才知道的,第一次混凝土澆築的時候我也在,就把一個專業的運動員逼成了一個搞工程的。這是我們打算長期投入、紮根冰雪產業的母基地,所以我總在這盯着。
這個基地有投資人,但大部分是我們自己出資,用了我們倆所有的積蓄,把買房的錢投到這個項目上。原本設計時預估是1500到1800萬,做到一半時發現少了一半的錢。後來我們北大光華的同學投了一輪,支持我把這個中心做好了。我們有專業視野,有技術,場地上力量房、舞蹈房、旋轉訓練儀、蹦床全有,就跟小國家隊一樣。中心從2018年6月18號開始營業,一年多的時間就基本穩定了。2019年,我們在西邊建立了第二個中心(北京中杉龐清佟健冰雪學校)。
趕上疫情,2020年有大概半年沒營業,衝擊很大。我們也想了一些辦法,比如裁員、降薪,當時裁了大概百分之五十,現在開始慢慢恢復。
想建立這個中心,是因為我們要展示一種體育生活化的完美轉化。體育不單單是競技的,它本身能夠讓人身心愉悅,人們還能在這個空間中感受生活的美好。比如孩子在這滑冰,家長可以在太陽底下看看書、喝杯咖啡、跟幾個朋友聊聊天,在這個空間中享受體育帶來的改變,也是健康的生活方式帶來的改變。
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不過「有為有不為」吧。政策好、周邊氛圍好,我們就加快點速度,還沒到這個時候,我們再耐心等一等,先把手頭的事再做精細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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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健在他的辦公室
「體育職業化」才是運動員最理想的職業規劃
現在老百姓對體育的認識是,我們做運動員,就是職業運動員,這個理解是有問題的,其實我們是「專業競技選手」。所謂「職業運動員」,是你可以在社會上用這個職業的技能來謀生,這個在國內其實還比較少。
我和龐清大概從2000年左右進入職業體系,那個時候專業和職業並軌,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去開闊視野。每年3月份世錦賽結束之後,回來大概休整半個月,國外的商業機構找我們去做演出,我們就到北美、歐洲去演出了。當時就見到了北美和歐洲整個的市場發展是怎麼樣的,花樣滑冰在賽場之外、在整個社會中的價值是怎麼樣的。
我們這一代人很幸運,能有這些經歷見識,也想要為行業做些改變。我們從小就從事體育訓練,文化上其他技能上都放下了,如果能夠延續我們既有的技術技能,通過轉化獲得豐厚的報酬和社會尊重,這是最理想的職業規劃。
我們現在做的就是以人為本的「體育職業化」。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要有專項基金去做體育產業模式的升級,讓這些人把他們現在的技術通過市場轉化出來。比如說,我現在會三周跳,如果我們有一個演出的話,就能把三周跳轉化成表演,表演精彩就會有很多觀眾來看,觀眾買票就能帶動產業和行業發展,這樣一來,產品的售賣和C端客戶就能對在一起,這就是產業模式的升級,我的商業規劃里有很大一塊是想把體育的展示價值做出來。
2月10號我們會在天橋藝術中心演出,奧運後會做全國巡演,做更多的產品出來,老百姓需要這種體育和文化結合的產品。其實賽事本身也是產品,但它有特殊性,國內很難做常態化、周期化的賽事。現在CBA、中超不錯,但冰雪運動就沒有。如果沒有的話,那演出能不能替代呢,其實它就像話劇、音樂劇一樣,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未來,體育就不再只是健身了,也不再只是拿冠軍了,在這個過程中你有機會拿冠軍,也有可能會變成super star,也可能會變成職業的冰上演員,還有可能以其他方式變成產業當中的一份子,比如做冰刀、做節目編排、做音樂剪輯。這個市場越來越大,就業機會就越來越多。
現在我既要做青少年培養,也要做市場化模式的創新,在未來我們可能會退出這種「全產業鏈」,不可能全做。但現在我們要把這個模式打通了,讓大家看到這都是可以做的。
我們的市場還在培育中。現在整個體育產業的規模都不大,更不要說冰雪產業。我很久不去見投資人了,我也不染頭髮,一切順其自然,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不美化不着急。對資本來說,規模和利益是最重要的,就我們目前來說,我們還沒有成熟的模式和足夠的規模,這個時候大家在一起沒有太多可談的。剛創業的時候,我總見投資人,慢慢發現他們想要的不是咱們想做的,談來談去,耽誤做事。
我希望這個行業的投資人是國家層面的,是長效的投資基金,它進來之後不着急,對產業是真正的扶持,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強大的後盾,能一個一個地把我們想象的商業模式落地實施。
產業發展是需要政府支持的,很多東西不是做一個俱樂部就可以改變的。模式的創新需要多個部門的協同。體育總局作為專項指導單位,把相關標準制定好;教育部能夠在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建立起高水平聯賽,各校組織高水平的競技隊伍。一個孩子通過幾年的培養,能夠在學習的同時訓練體育技能,大學之後還有機會在職業體育的平台上轉化價值,他們的人生整個是通的,這才是一個完整的以人為本的產業鏈。這種體系的建立,才能真正地加深青少年以及他們的家庭對體育的理解,提高他們的參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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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在龐清佟健冰上藝術中心參加訓練
為什麼社會需要體育教育?
我從小的個性就是不服輸,就像我老開玩笑說,最開始滑冰的時候,我受不了誰在我前面,我就想超過他。我從六七歲開始滑冰,一直到三十多歲拿到奧運會獎牌,中間兩次世錦賽冠軍。經歷過很多打擊還有傷病,4次奧運會、16次世錦賽,這一路走下來還是有一點韌性的。
孩子家長經常問:「我們為什麼要學體育?」為什麼說這個社會需要體育教育,就是要讓孩子能夠習慣失敗,人生中失敗是常態,成功才是短暫的。孩子在自己的班級里成績非常好,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他老是這種成功的狀態,他就覺得「我應該這樣」,但實際上人生不是這樣的。
我特別希望體教融合能做好。青少年長時間從事體育鍛煉,對規則、對失敗、對成功的理解都會不一樣。以人為本的體育,也一定要和校園教育緊密相連。如果能夠在校園層面打造一個高水平的競技賽事,勢必會促進各個學校建立高水平的運動隊,為體育行業的後備人才提供一個新的輸送渠道。
第二個是,體育能告訴孩子這個世界有規則。就像奧運,比賽規則都一樣,公平、公正。社會發展中我們也要遵循規則和規律,你可以創新,但是這種創新不能突破底線。
人生就是一個取捨,我們原來在首都體育館訓練的時候,因為我和龐清是老隊員,傷病、體能,各方面決定了你的節奏就相對慢了。每天傍晚,華燈初上,我倆就去訓練館加練。馬路對面那條街上全是KTV的霓虹燈,說實話,我也想去啊。院子裡的年輕運動員無憂無慮,還有的談了戀愛,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我們看着也很羨慕啊。但我倆只能去冰上牽手,摸爬滾打。一切戀人間的甜蜜愜意,都是後來拿了成績後補的。
現在也依然在奮鬥,必須保持勤奮。前段時間我做真人秀節目,他們問我說:「如果給你個技能,你要啥技能?」我說我要長生不老,(笑)我希望自己能夠一直站在冰面上。我不染頭髮,但我內在里保持着青春熱情。到現在還是每天都上冰,教學生,自己做展演的演員,覺得很享受。
退役後不能為國出戰,仍然可以為國出力,守護好自己的行業——我的人生態度和選擇,都是多年體育訓練造就的,你一開始問我的創業理念,這就是,從開始到現在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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