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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9日,北京市朝陽區通報新增一例無症狀感染者,現居城鄉結合部,流調顯示這位岳某的生活軌跡異常複雜:18天裡輾轉多達28個地方打零工,一天都沒休息,工作時間和地點都不固定,不停地奔波穿梭於這座大城市的各個角落。由於北京每天6-23點貨車禁運,他身為搬運工只能通宵達旦地忙活。

這份流調在通報時足足念了五六分鐘,勾勒出一個普通人艱辛的生活細節,他也很快被稱為「流調中最辛苦的中國人」:外來務工沒多久,都是一個接一個的零工,也不知到底掙了多少錢,最後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麼被感染上的。

無數人在看到此人流調軌跡時,都為之心酸。在公眾的關注之下,更多內情隨即揭開:他是河南台前縣人,來北京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兒子,而唯一的線索只是兒子曾在北京做過幫廚。

他們一家原本在山東威海打工,但2019年8月12日上午9點,他那個時年18歲、個性內向而略暴躁的長子,在山東省威海市榮成東山鎮東山汽車站候車廳走失,從此消失在人海中。在此後的兩年多里,他已經在山東、河南、河北、天津一路摸索,邊找孩子邊打零工維生。

雖然有那麼多人同情他這些年的經歷,但從他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所說的話來看,他自己坦然受之:

「我也不覺得自己可憐。我只是好好幹活,我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力氣,靠自己的雙手,掙點錢,掙了錢找孩子。就是為了生活,為了照顧這個家。」

事後,他婉拒了許多人捐錢捐物,只希望社會各界能一起幫他把兒子找回來,因為那才是他最大的希望。

輿論場上的反應就複雜多了。除了下意識的情緒觸動之外,很多人隱約感到這一令人心酸的生活軌跡多多少少折射出某些問題,因為這不符合我們的道德直覺:為什麼一個「好人」的生活如此艱難?

有人感嘆這真是「命運專找厄運人」,但也有人說:「不是命運專找厄運人,而是制度欺負老實人。」他兒子的失蹤,在三個月後才立案,在這次突然引起社會關注之前,似乎也沒有什麼機構幫他,只能靠個人這樣大海撈針的努力。

也因此,有人注意到不無諷刺意味的一點:「大數據可以輕易將一位苦苦尋子的父親挖出來,具體到他每天幾點幾分在哪裡做什麼,卻未曾幫他找到失蹤的兒子。」

中國青年報的曹林強調,「讓苦命流調後的生活被看見,這就是新聞理想」;而作家郝景芳則由兩份反差鮮明的流調,意識到這印證了她以前在科幻小說里寫道的「北京摺疊」,進而話鋒一轉,談起「為什麼有的人收入高,有的人收入低」。

北京近日兩位病例的流調軌跡,右邊是岳某

隨着更多內情的披露,人們對這位「流調中最辛苦的中國人」的同情,已經從他的辛苦勞作本身轉向了「苦苦尋親」,但微博用戶「黃斌」將坊間對這位父親的同情一概斥責為「廉價的同情」:

朝陽區這個新案例,除了孩子的事情非常不幸之外,其它方面都很正能量啊!自食其力,靠自己堂堂正正辛苦勞動養活一家三代人。有困難有痛苦有意外,但是也有希望。怎麼就輪得到社交媒體上,一大幫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主小王子們同情他,說什麼「最慘打工人」之類的。

正如我一位朋友所言,「黃斌和李鐵是一類人,他們熱衷於做的事情,就是去消解樸素道德衝動的積極意義,論證『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是一種對人性的悲觀態度。

更關鍵的是,這種視角對社會的基本認知其實基於權力關係——這麼說吧,它看到的不是人對人的「共情」,而只看到「不食人間煙火者」居高臨下的憐憫。

這樣一來,根據這種憤世嫉俗的特殊認識,這位父親幾乎就不可能得到同情,而只能得到「憐憫」,而它又拒絕了「憐憫」,於是最終在讚美他「自食其力」的同時,相當於阻斷了任何人施以援手。這實際上是道德綁架。

弔詭之處也正在於此:它宣稱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當事人,其他人都只是「何不食肉糜」,然而又正是這種視角本身將這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父親看作是「底層人物」而不是「人」本身。據此,它斷然否認了人格平等基礎之上的同情心是可能的。

在我看來,這種自發的同情心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可貴的。如果說當下輿論場上對此事的各方觀點所關心的大抵是「這一事件的影響」,仿佛此事剛好印證了他們自己原有的理念和立場,那麼這種自發的同情所觸及的乃是活生生的人。

這原本就是人心最自然的東西,所以孟子再三強調,「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用大白話來說,自發的同情就是本心中「仁」的萌芽,是社會產生聯結感的第一步。只不過當社會日漸機械化,我們對他人生活的內心感覺也鈍化了,以至於需要某些特殊的契機才被喚醒。

為什麼這位工友激起公眾如此普遍的共情?不是因為可憐他,而是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人的處境。

事實上,沒人能有資格可憐他,一個人能這麼做,肯定有什麼力量在支撐着他。看到他的故事,你可能也會像我一樣代入進去想:「換作是我,我不一定能做到他那樣。」

他如此執着地尋找失蹤的兒子,恐怕就是出於中國文化中的一種傳統信念:「家」對於中國人來說有着存在論的意義。人們努力付出,無非就是想在其中得到整全的生活,找到自己生而為人的意義。

當然,我談不上對他的生活有什麼了解,但像他這樣的人卻並不少見。對於處境逼仄的窮苦人來說,宿命論是一種可取的人生哲學,但他看起來並未聽天由命,默默活着,並未失去希望。

這些人一直都在,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數,甚至我們自己也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員,儘管活法、處境容或不同,但都擠在某個角落裡,面目模糊、神色隱忍,過着一種鼴鼠般的生活,幾乎不被人看見。

作家周宏翔在談到此事時說,「人生很苦,大家都是負重前行」,「其實每天全中國失蹤尋親的事情數不勝數,很多時候都是個人疾苦的事情,而讓人心酸的是,要不是岳某患了新冠,也不會特地為此報道他的尋親故事,要用一次患病才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真的太難受了。」

可以說,流調揭開了社會上平日不被關注、不為人知的面相,它以令人觸目驚心的真實性,將普通百姓的生活帶入舞台中央,仿佛你在角落裡的生活突然被頭頂的聚光燈照亮,瞬間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毫不誇張地說,流調將來可能會成為不可取代的重要史料,因為它是一個如此真實而又精確的切片,表明不同的個體在我們當下這個時代如何生活。

儘管那有悲有喜、有酸甜苦辣,也因為隱私而不知道具體的信息,但是足夠了,這種匿名性或許反而使它顯得更具代表性。當網上說,流調錶明「有的人光是生活就已拼盡全力」,很多人可能都不由自主地以為那就是在說自己。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流調本身就是這個時代的非虛構文學。這讓我想起契訶夫的小說,他筆下描繪的都是現代化背景下的窮苦人,大多數人似乎都談不上有多少英雄氣概,但都在一個粗鄙、平凡、蒼白的世界裡摸索着自己的人生道路,那就是凡人的英雄之舉。

在這個龐大無邊的社會裡,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地活着,為自己尋找答案。那位父親也許很辛苦,但活得有意義,也不失坦蕩,因為他以自己的方式做到了人的尊嚴:儘管命運可能給了他一手爛牌,但他已經盡力了。

正是這些真實、具體的人,才讓我們本能地有所觸動。他們不是抽象的數字、不是投射理念的對象,他們是和你我一樣的人。有共情當然是好的,畢竟一個對此無動於衷的社會才更可怕,只不過僅有共情是不夠的,無數次這樣的經歷,事後也就不了了之,因為人們在共情之後,隨之而來的往往就是一種深切的無力感:「那我還能為此做點什麼?」是的,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為之追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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