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theLivings - 「眾聲」無障礙，一場仍將持續多年的善意接力－鑽石舞台

所有人都覺得，購買「鼠標輸入法」的版權已經不是單純的金錢問題，而是一種充滿了儀式感的傳承。

配圖 | 方瑜供圖

這人間還是美的

是我太過畸零

一雙濕眸滿心荒蕪

快樂與悲傷都無力感受

也不願訴說與聆聽

只願縱身一躍投入死亡

——《讖》

類似的詩歌還有很多，沒有人知道，這些字數不多的詩是如何「寫」下的。

方瑜斜倚在她的單人沙發里，桌上是一台台式電腦，鍵盤的位置擺放着一大盒巧克力。桌子右上角有一本攤開的古漢語書籍，立在一個木頭架子上，不用手扶也能保持攤開的頁面。

屏幕上光標閃動，在無數字符間快速滑過，慢慢拼湊出一行行表意清晰的詞句。很明顯，那是人的主觀思想的表達。不過它們出現的頻率又和書桌前的人的動作不那麼同步。

正在「打字」的方瑜，右手背在身後，左手舉過頭頂。她上半身的全部力氣好像都聚集在雙手上：右手極力想從她癱軟的身體和沙發間抽出，左手則不停地上下擺動。隨着兩手的動作，她的頭也晃動起來，身體卻不動聲色地朝下滑去。等大腿完全滑下坐墊，方瑜會用力朝前下方蹬一下腳，把整個身體都抬離沙發，靠着慣性猛地朝後坐下去，結結實實地砸進沙發里。沙發已經朝後移動10公分了，不過很快它又靈巧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整個過程，會讓人的目光不斷向下，自然看向方瑜的腿腳。她的腳沒有裹在襪子或鞋子裡，裸露在外，凍得有些青紫。比普通人略長的腳趾，正噠噠地敲擊着鼠標。它的活動和電腦屏幕上的光標移動對上號了——這竟是腳趾按動鼠標打出來的字句。

|這是方瑜獨有的打字方式（作者供圖）

方瑜出生在34年前的初冬，因為是雙胞胎的緣故，姐妹倆都比較瘦小，但指標尚可。父母用「瑜」字為她取名，多年以後，獨自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她，偶然看到了自己名字的釋義：君子端方，瑜者美玉。

雖然生在冬日，方瑜最喜歡的季節卻是夏天。因為夏天的太陽炙熱，看着耀眼，照在人身上也有溫度。而冬天的太陽像冰箱裡的燈，看着暖洋洋，卻無法驅散北風的寒意。

方瑜母親向許多人講過：小女兒生後40天，嗆了奶，她和奶奶想給孩子洗乾淨，換一身舒適的衣裳。那是個臘月的正午，陽光甚好，沒有風，她們覺得太陽下暖和極了。光照在奶娃娃白嫩的身上和腳盆的水裡，娃娃漂亮得不可方物。

當天夜裡，小方瑜哭鬧不休，不吃不睡。小城的醫療水平有限，雖然及時到醫院，醫生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讓抱回家繼續觀察。

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父母發現方瑜忽然安靜下來，連呼吸好像都停止了。他們伸手逗弄，方瑜不給任何反應，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虛空中有什麼東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再次去到醫院，依舊沒有結果。不過接診的醫生說，院裡有一位上海來的醫生，也許會懂。夫妻倆帶着小女兒開始了焦灼的等待，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時間，那個醫生卻說：「這個小孩已經死了。」

「怎麼會死了呢？眼睛睜得這麼大，怎麼會死了呢？」

「腦子已經缺氧了。死了，是凍死的。」醫生解開厚厚的襁褓，示意年輕的夫婦觸摸嬰兒青紫的皮膚，一片冰涼，「抱回家吧，救活了也是個廢人。」

可為人父母的，聽不見最後那個詞，他們只能抓住「救活」二字，只要還有得救，如何能放棄？

「救活了，長大後腳不能走、手不能拿，不能說話，生活不能自理。這樣也要救嗎？」

「救！」

9天後，小方瑜在除夕前夜回到家中。上海來的醫生果真救活了她，她能夠吃飯睡覺，大眼睛可以眨巴，只是不愛哭鬧。

出院後的方瑜體弱多病，隔三岔五要上醫院。聽說母乳餵養能讓孩子提升抵抗力，母親將1歲的姐姐斷了奶，所有的奶水都供給方瑜。

18個月大時，孿生的姐姐按時學會爬和走，開始咿呀學語，方瑜的四肢卻完全不能支撐起她幼小的身體。為了照顧慢慢長大的她，姐姐被放在了單位的託兒所，小方瑜平日白天由外婆全身心照顧，母親每天下班之後，先騎上5公里去鄉下外婆家接上她，再騎上5公里的車送她去理療。最初是馱着她去素有「神針」之稱的針灸醫生那裡去「扎金針」。針灸了2年，又聽說推拿效果不錯，於是小方瑜的「日程」里便又多出推拿。

小方瑜渾身癱軟，不能獨立完成「坐」這個動作，在自行車上需要用布條牢牢捆住。直到4歲，依舊如此。看不到任何好轉，當年醫生的話也揮之不去。不忍心女兒日日受針刺之苦的父母想到了放棄。

放棄治療之前，方瑜父母想去一次上海。上海的醫生當年一眼就能看出小女兒「凍死」了，那麼，他們應該也能搞清楚她到底生了什麼病。他們從未去過那麼遠的城市，特地請了供銷社裡常年跑上海的藥房先生帶路，也帶着全部積蓄：10塊錢一張的紙幣，裝了一大包。

在上海，5歲的方瑜被明確了診斷——腦癱。醫生說，當年孩子早產，體溫本就不好，受環境影響很大，外面冷的時候，她的體溫就會很快下降。低體溫導致腦供血供氧不足，腦細胞便慢慢死去。方瑜的小腦從那時起就沒有再生長過，在她5歲的身體裡，有一顆只有40天的小腦。而小腦萎縮的後果，就是癱瘓。

好在醫生說，還有治療的希望。

帶在身上的幾千塊錢，刨除回慈谿的路費，都被拿去配了一種名為「腦維素」的針劑。一針只有小拇指大小，幾克的淨重，兌在250毫升的生理鹽水裡，緩慢而堅定地流進方瑜的血管。藥水的滴速不能太快，每次都要5個小時。

每次藥水用完，方瑜父親就需要去上海再進行購買。可到第四次配藥時，主治醫生卻不願意再給開方了。

「治不好了，你們別再花這個冤枉錢。不如讓孩子吃好喝好。」醫生說，「這個孩子，等發育以後，到18歲，身體就會急轉直下。」

父母做了艱難的決定，既然治療看不到期望，不如在有限的時間裡，把最好的東西和愛給小女兒。

方瑜10歲時，家中購回第一台彩電。一開始方瑜在母親就職的慈城旅店收銀台里看電視，人來人往，所有的目光都要在她身上停留許久。後來國企改制，為了能夠長期陪伴照料小女兒，母親乾脆承包了慈城旅店，那台電視機也從收銀台挪到了專屬於方瑜自己的房間。方瑜總是咧着嘴，仿佛在笑。但母親知道，那是她癱瘓的大腦無力控制嘴邊的肌肉。方瑜也經常手舞足蹈，那是她的四肢不自主的抽動。

方瑜就似笑非笑地，靜靜地癱坐在自己的單人沙發上，時不時挪動身體發出一點動靜。有人進房間看見她的樣子，會問她能不能看懂電視裡的內容。她始終記得有一次自己看電視時，有旁人評價：「看得倒是起勁，可惜是個睜眼瞎。」她想反駁，不過疾病帶走了她的語言功能，她只能發出的含糊不清的音調，即使最親近的人耐着性子傾聽也不一定能理解。

對方把輕蔑、嘲弄、居高臨下的憐憫混合在一起扔向方瑜之後，又仿佛只當她是個不會給出反應的泥胚子。沒有人告訴過方瑜，「正常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她自己也努力迴避不做深入思考，只在電視機上的精彩畫面里游弋。可漸漸她明白，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如果不學習新的交流方式，就會連憤怒都無法表達。

不知從何時開始，方瑜眼前的電視機變了。她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依舊是在「看」電視，但沒有人知道，在她的眼中，所有的畫面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屏幕下方滾動的字幕。人物的對話不再是為了情節，而是一個個變幻的字符。

這樣孤獨的學習持續了4年，方瑜不知道旁人是如何學會的讀書認字，在她18歲以前的精神世界裡，只有孤零零的一個自己。

18歲了，她的生命力依然旺盛，方瑜並沒有像醫生預計的那樣。已經能認得大部分常見字的她，央求父母給家中添置一台電腦，因為上網不需要特殊的學習，識字就行。

「你怎麼會認字呢？沒有人教你認字呀！」母親難以置信。她在小女兒的示意下拿過來一張報紙，看着小女兒用靈巧的腳趾頭指着一行行字，發出含糊不清的音調。

仔細聽，那正是每一個字的正確發音。

母親激動得哭了起來。這些年她常常為了方瑜的病哭泣，少有這樣欣喜的眼淚。

家中並不富裕，電腦這樣的新奇玩意兒，在當時着實昂貴。但是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一個母親「給孩子所有最好」的決心。幾個月後，帶着從親戚那裡湊夠的5000多元，方瑜父親從寧波帶回來一台電腦。

電視機里每天雖然有無數劇集在熱鬧上演，看似自己有着無數選擇，但是方瑜明白那只是被動地接受。電腦不一樣，這裡的信息是雙向互動的，它把整個世界一股腦地堆到了自己的眼前，只要稍微費點力氣，就可以找到任何自己感興趣的內容。

方瑜的電腦沒有配備鍵盤，只有一個鼠標放在她的腳邊。每家鼠標品牌的設計者，一定充分考慮了各種手持的姿勢，但或許從沒想過有人會用腳趾來操作。方瑜在摸索，學習如何用腳趾去「單擊」「雙擊」，用腳趾區分左右鍵，用腳掌在鼠標墊的範圍內滾動這個小東西。

那時候，方瑜的鼠標平均壽命是2天。舊的鼠標拆下來，新的鼠標插上去，方瑜就在鼠標的更替中，自由地奔跑在互聯網的世界裡。可她很快就發現，在這個不受肉體限制的網絡世界裡，交流的障礙再次降臨。就像她被囚禁在肉體中只能呀呀發出的語焉不詳的聲調，在論壇上，在QQ上，她的表達欲望再次被一個無形的牢籠困住了——不會打字，不能發聲，自己只能在別處複製粘貼漢字來組織自己的句子。在熱火朝天的討論里，她費盡力氣發出來的話總是滯後的，像是與網友們活在不同的時空。好好一壺茶沏上來，等自己能端起，已經涼透。

「四處依舊都是黑暗和孤獨，沒有光。」方瑜回憶起那段日子，敲下這行字。

好在光明很快就來了。

2008年，方瑜在網上看到了「鼠標輸入法·高級版Ⅲ」的廣告，作為一款五筆輸入法安裝光盤裡的附帶軟件，它的售價是「100元（其實是「精準定價」的99元）」。方瑜告訴母親，去銀行匯款買下它的使用權，母親一知半解地完成了這筆「買賣」。

正是這個小小的輸入法，成為了日後方瑜與世界連接的重要紐帶。

|當年「鼠標輸入法」的說明書（網絡圖片）

「鼠標輸入法」，顧名思義，就是用鼠標即可打字的輸入法。它的界面分為左右兩部分，當光標移到右邊的部首時，左邊就會出現該部首組成的漢字，有點像查字典，不過輸入法的部首稍有不同。

方瑜沒有學過如何查字典，這款輸入法於她而言，更像是將漢字收納整理後的柜子。開發者將各個部首的漢字放入各自的小抽屜，她要做的，就是記住抽屜上的標籤，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取出對應的漢字。

禁錮自己的枷鎖第一次完全打開。方瑜不再是網絡的旁觀者，她可以與人實時交流了。她和網友們討論電影和明星，討論詩歌和文學。看多了聽多了，就想要寫。方瑜開始寫詩，寫小說和散文。她的文字散落在互聯網的各個角落，引起討論或者無人問津，她都不在乎。

「只是想把它們寫下來，把我想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

|在自己房間裡的方瑜（作者供圖）

憑藉鼠標輸入法，她打字的速度越來越快，靈感充沛的時候，一天能夠寫出2000餘字的文章。她在自己的博客上寫出10多萬文字，上萬字的《康復日記》曾在香港《文匯報》副刊連載。

按道理說，一個軟件的開發時間越久，其功能應該越完善。但方瑜賴以生存的這款輸入法卻從未有過什麼升級，似乎一直維持着最初的樣子——對此，她的要求也並不高——即使後期出現閃退、黑屏等問題，也可以忍受。

不過造化弄人，2018年方瑜換了新的電腦之後，這款輸入法徹底不能使用了。雖然在之前10年裡，她一直試圖尋找開發者，卻始終沒有回音。所以現在，她也沒有渠道重新購買新的序列號——雖然軟件跳出的對話框會提示她登錄一個網站，但那個曾經被租用的域名，如今早已跟輸入法沒有關係。

這意味着方瑜的打字模式可能會重新回到2005年，回到複製粘貼別人的文字組成自己語言的時期。

如何讓見過光的人再忍受黑暗呢？

有網友教方瑜，可以修改電腦系統的時間，以此「假裝」還在「鼠標輸入法·高級版Ⅲ」的「試用期」內。不過，沒有完全解鎖的輸入法只提供部分詞庫，甚至連動詞都不能使用，這對需要創作的方瑜來說是致命的障礙。另外，新的筆記本電腦早就不是當年的Windows XP系統，每次修改系統時間都會黑屏，輸入法需要不停地卸載、安裝。而修改日期這種操作對方瑜來說本是額外的負擔……

「以前一天能碼2000字，現在碼1000字至少需要2天。」方瑜說，「實在受不了了。」

無奈之下方瑜只好發微博向網友們求助。2019年11月12日晚，她在個人微博賬號「冷敏寒子夜」上發布了一個長長的求助帖。她希望網友替她轉發點讚，讓更多的人看到這條消息，希望網友能夠幫忙找到「鼠標輸入法」的開發者李經冀、李經頌先生，除了想購買新的序列號，也想向兩位表達感謝。

然而方瑜不知道，當年她看到「鼠標輸入法」廣告時，它才剛剛開始售賣。它的開發最早要追溯到2003年，開發者是一位名為李經冀的會計。

李經冀身在與寧波距離遙遠的柳州，他還有兩個兄弟，哥哥李經銳年輕時就去深圳闖蕩，從事軟件開發，弟弟李經頌則是程序員。當年李經冀想開發這款「鼠標輸入法」時，哥哥並不十分看好，原因很簡單——它的用戶群體是有障人士和中老年人，上網的很少，市場太小。但弟弟從小就聽他的話，願意與他一起「創業」。於是，李經冀就如同一個產品經理，提出設計思路、負責市場推廣，李經頌則負責技術事宜，讓產品落地。兄弟倆白天上班，晚上熬夜測試軟件，還要註冊專利、市場推廣……

2004年，李經冀又申請了一個「一種適用於鼠標或觸摸屏來完成的壓縮字盤輸入法2」的專利，這個原本打算適用於掌上電腦或觸摸屏手機的軟件和「鼠標輸入法」一起，在2008年先後獲得授權。彼時通信技術還停留在打電話、發短信的2G時代，掌上電腦和觸屏手機還是存在於科幻電影中的東西。

雖然李經冀在設計軟件時頗有前瞻性，兄弟倆對這款「鼠標輸入法」也抱有很大的期待，但確實如大哥李經銳所料，從2008年開始售賣一直到失效，總共只賣出10餘套，儘管在後期售價提高到200多元，但賺來的錢仍不夠交專利費。

更加令人唏噓的是，2011年，年僅38歲的李經冀因胃癌去世，因為軟件的銷量不佳，弟弟李經頌對輸入法的維護熱情也漸漸熄滅。7年後，43歲的李經頌也因肝癌去世，「鼠標輸入法」失去了最後的照料。

這，便是方瑜近年覺得原本順手的輸入法，使用時越來越困難的真相了。

|李家三兄弟的合影，從左至右分別為李經冀、李經頌和李經銳（李經銳供圖）

熱心的網友們為方瑜帶來了李經冀、李經頌兄弟的消息，也在集思廣益為方瑜提供解決辦法。最開始有人建議方瑜使用語音輸入，方瑜不得不把自己的傷疤一次次展示：她不能順暢地發聲。還有網絡安全領域的「大神」看到方瑜的求助後，連夜召集團隊完成了破解序列號的工作。

在微博上看到方瑜的需求後，搜狗輸入法迅速成立了一個研發團隊。

作為團隊的負責人，起初趙義濤對方瑜這個「第一目標客戶」的需求並不是十分了解。所有的信息都源自於網絡，他對這名腦癱病人的情況只有個模糊的揣測：既然能夠順暢地打下那麼長串的求助帖，能看書寫文章，她的健康情況應該不至於太糟糕？但為了能夠給方瑜打造更好的輸入體驗，他們還是決定去實地了解方瑜的真實狀況。

在從北京去寧波的飛機上，趙義濤不停地構思着「鼠標輸入法」的問題。

下了飛機，趙義濤與同行的幾名同事匆忙吃了頓飯，席間還在畫着產品模型。他們用既往的經驗做了假定設計，鑑於方瑜曾用的輸入法的邏輯是部首輸入，他們便自然地討論起了用拼音輸入法的可能性。一頓飯吃完，大家的心裡有了大致的方向，來時的忐忑似乎也淡了些許。

他們忐忑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覺得冒昧，即使提前已經預約了這次的拜訪。

那時候，方家的家庭旅館已經歇業7年之久，門外「慈城旅社」四個漆刷的紅字斑斑駁駁。穿過光線昏暗的C字型長廊，趙義濤他們抵達了方瑜的房間。房間不大，5人要避開書桌、沙發、茶几、電視機，還有兩排塞滿了書的書架，顯得有些侷促。

方瑜坐在電腦前的沙發上笑着，向眾人表達着她的欣喜。見到這個女孩的那一瞬間，趙義濤覺得，自己之前把她的病情的「想得太輕了」。

方瑜用破解版「鼠標輸入法」與趙義濤和團隊溝通。她的鼠標放在地上，下面墊着一本厚厚的書，趙義濤要蹲下身子去觀察她打字的模樣。即使作為方瑜唯一能控制的肢體，腳偶爾也會不受控制地擺動。趙義濤當時還試着想象了一下把鼠標放在桌面上的場景：那樣的話，方瑜的身體會弓得像一隻蝦。看書的時候，她就是用這個姿勢去翻頁，但是長時間維持這樣的姿勢，顯然不合適。

直觀地看過方瑜使用「鼠標輸入法」的打字過程後，趙義濤不由驚嘆李經冀、李經頌兩兄弟是天才，他認為，「產品的研發並不困難，難點在於產品的設計。他們在認真考慮有障人士的打字需求，然後真心地從每一個細節去提高他們的打字效率」。

比如，輸入法的界面右側劃分了不規則的色塊，起初趙義濤不明白這些色塊的作用，後來才明白，不同的色塊是為了減少視覺疲勞。這些，都讓後來「接棒」的人感動不已。

「他們就是最早的產品經理。」趙義濤如此評價。

第一次會面大概持續了2個小時，在趙義濤他們帶去的小禮物里，方瑜最喜歡的是花。她開心得用腳夾着手機與大家拍了許多合照。十幾平的房間滿滿當當塞了6個成年人，還有一隻白色的貓竄來竄去，略顯擁擠。

|方瑜寫字檯上的花束和古籍（作者供圖）

當夜，趙義濤一行人從寧波趕回北京。次日，他們又風塵僕僕地飛到柳州。李經頌大哥李經銳在與趙義濤取得聯繫後，也從工作地深圳返回老家，跟他們商議鼠標輸入法版權的問題。

時間有時是殘忍的，雙方見面時「鼠標輸入法·高級版Ⅲ」的版權早已到期，加上源代碼丟失，傾注了李經冀、李經頌兄弟心血的軟件，已經成了一具「空殼」。站在法律層面上看，搜狗輸入法再開發一套新的以鼠標交互為基礎邏輯的輸入法，完全沒有侵權的問題。

可所有人都覺得，購買「鼠標輸入法」的版權並不是單純的金錢問題，而是一種儀式感的傳承。李經銳代表過世的兩個弟弟，只收取了以前申請和維護專利的費用。

專利的公證比想象中的更加麻煩。因為專利屬於李經冀、李經頌兄弟兩人，他倆都沒有結過婚，遺產繼承人就有哥哥和父母兩個人；從程序上，需要證明李家父親的去世時間在兩兄弟之後，而這麼多年來，李家先後搬過幾次家，又牽扯到要去不同小區的居委會開證明……在柳州這個不算發達的城市，這可能是第一起專利遺產問題，公正中心的工作人員也需要摸索相關流程，李經銳足足花了3天時間才拿到完整的公證證明。

不過，公證的形式早已超越了使用價值。李經銳希望能把公證的原件留下，為母親和自己做個紀念。他將公證證明放在了老宅弟弟們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和他們當年寫下的輸入法手稿放在了一起。

從接觸到目標用戶（方瑜）到重構代碼，再到完成產品的研發、測試，趙義濤團隊只用了8天時間。

11月末，方瑜收到了他們開發的新輸入法。它保留了「鼠標輸入法」的交互邏輯，又依靠搜狗輸入法完成了詞庫的大升級，原本只有3000個「常見字」庫，無縫和搜狗的龐大詞庫接軌。

鑑於這個輸入法的使用方式，它被命名為「點點輸入」。

「點點輸入」試用版在方瑜的電腦上安裝完成，距離她發微博求助只過去了2周。方瑜回想起這14天發生的事情，如夢一般，她從未設想過自己的困境會得到如此完美的解決：因為自己的微博，很多原本沒有交集的陌生人彼此產生了聯繫，他們都毫無保留地、不求回報地幫助自己。

在此之前，方瑜也曾感受過來自陌生人的善意，但她仍對大部分人保持戒備，因為他們眼中的同情和獵奇會刺傷她，「他們（看我）就像是在看一隻動物」。

「點點輸入」的發布，讓方瑜徹底柔和下來，雖然她的打字習慣和從前沒有大的變化，但她心牆上的一大塊堅冰已經融化。她開始去接觸自己身邊的世界，主動接洽當地的公益組織，甚至走上台去「演講」，鼓舞其他有障人士積極生活……一切行動，都是為了儘自己所能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經歷過2年前網上那場善意的接力後，重拾表達自由的方瑜，在生活中愈發可以釋放自己，她保持着讀書、寫作的習慣，嘗試過征男友，還拍了寫真。

她本以為「點點輸入」發布之後，就會與輸入法團隊再無關係，但沒想到，趙義濤至今仍與她保持着聯繫。他們交流詩詞歌賦和天下大事，交流輸入法需要改進的地方，也交流如何將輸入法做得更好。

|現在方瑜為自己安排的「日程表」（作者供圖）

對於趙義濤來說，「點點輸入」只是他職業生涯里眾多產品中的一個，但偶爾回憶起開發「點點」的那段不算長的時光，他依然覺得這是一個與大多數開發過的產品完全不同的軟件——他曾對同事說，對於普通人選輸入法，「沒有搜狗，還可以用微軟、蘋果」，但對於「方瑜們」來說，「我們的項目是0和1的區別，他們有很多點是很痛的，但又沒有能力讓人意識到」。

趙義濤表示，一回憶起方瑜打字的模樣，就不願意讓她再多一絲負擔。在當時的研發過程中，團隊發現「鼠標輸入法」的部首歸納和字典上的標準部首有不小的區別，他們曾想讓其變得更加規範，但經過討論後，還是維持了原來的分類方式。「因為方瑜會是『點點』的第一個用戶，我們希望，她拿到這個輸入法後會有熟悉的感覺，不需要再額外習慣、適應什麼改動」。

「點點輸入」發布後，用戶從唯一一個方瑜，逐漸發展到了10萬多人。如果按照一款「正常」的產品，開發團隊就需要考慮更多的用戶需求，進行升級。不過，「點點輸入」迭代更新最困難的點在於，「沒有反饋」。即便輸入法設有用戶反饋通道，但卻幾乎收不到任何信息——或許，這10萬多的用戶，對這個輸入法的出現，就已經無比滿足。

但是團隊不會因為沒有用戶的批評和建議就停滯不前，沒有新需求反饋，他們就把自己代入用戶——儘管很困難。

趙義濤反覆用鼠標打字，發現操作本身並不困難，限制打字速度的，是不熟悉「部首找字」這種模式。方瑜選擇用部首打字，是因為她靠看電視學會的認字，沒有人教過她拼音的使用。

就通過這種「代入」形式的摸索，以及「部首找字」的啟發，趙義濤團隊開創性地將拼音也分為了「聲母」和「韻母」兩個部分，其中「韻母」部分是指聲母之外的其他字母——這並不符合標準語法，卻可以最大程度簡化輸入，讓有障人士只點擊2次就可以找到需要的字。

輸入法運行的版面的大小，也曾被大家反覆討論，「一個像素一個像素地斟酌」。因為「點點輸入」的界面需要一直懸掛在電腦屏幕上，太大的界面無疑會阻擋主輸入窗口，需要使用者不停地拖動界面框來閱讀被遮擋的內容。

|「點點輸入」的「古典」主題，保留了「鼠標輸入法」曾經的色彩風格。（趙義濤供圖）

「點點」的皮膚主題，沒有漂亮的裝扮，只有簡單的5款。默認款以白色為主，除此之外，「淡淡書香」是古樸的淡黃色，就像趙義濤第一次和方瑜見面時，她書桌上攤開的那本古舊的《紅樓夢》的書頁；「深夜」是穩重的純黑色，在光線暗淡的夜裡使用也不刺眼，算是當時為喜歡熬夜的方瑜「量身定製」的；「護眼」是常見的豆沙綠，可以減輕長時間使用屏幕的視疲勞；唯獨「古典模式」，有些讓人摸不着頭腦，它是淡黃和淡紫的交叉配色，看起來是Windows XP時代的風格，不過因此就叫「古典」屬實牽強。若不是看過2年前關於方瑜的報道，不會有人知道那就是「鼠標輸入法·高級版Ⅲ」的界面風格。

「『點點』畢竟是對『鼠標輸入法』交互模式的繼承。」趙義濤說，「雖然不知道當年使用『鼠標輸入法』的十幾個人，除了方瑜之外，還有沒有人在用我們的『點點』。但我總覺得，萬一有一個人在用，而他恰好喜歡曾經老輸入法的皮膚，那『古典』存在的意義，就不僅僅是一種致敬了。」

「點點輸入」現在每天大概有10萬名活躍用戶，方瑜想知道他們是誰，想記錄他們的故事。她還想把「點點」推薦給更多有需要的人，她知道中國還有超過600萬個和自己患有相同疾病的人，而他們中的大多數，可能還困在孤島。

而更令人鼓舞的是，這一場技術接力賽，又有了新的篇章。昨天，一項由騰訊搜狗輸入法牽頭，聯合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全國殘疾人用品開發供應總站一起發起了名為「眾聲」的公益計劃。

「眾聲」這個名字源自方瑜，寓意為「眾生生而平等，眾聲皆應可見」。這個計劃的重點，是把搜狗輸入法和騰訊技術公益所沉澱的無障礙輸入技術，都免費開放給社會。這些技術，除了點點輸入，還有視障輸入、長輩輸入，AI手語翻譯等，還有新發布的，讓漸凍症類患者用眼球轉動就可以打字的眼動輸入。

重要的是，通過技術的開放，更多的社會力量將被集結，並加入到這場接力賽中來。無論是vivo這樣的硬件廠商，還是公益開發者，無數相關者都能夠在自己的產品或者項目中，應用這些無障礙技術，成為這場接力賽的新參與者。

方瑜本人也成為了參與者之一。她說，她願意加入這個項目，去尋找散落在無邊暗夜裡的其他人，就像2年前那些為她的求助微博帖子點讚、轉發的網友一樣，就像20年前的李經冀、李經頌兄弟一樣，就像趙義濤團隊一樣，可以不計利益，有一分愛，就發一分光。

眾人成眾力。這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場技術接力賽，而是以技術為媒的一場社會善意接力，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場接力賽將會更多人帶來光亮，讓更多眾生平等表達，讓更多眾聲得以被見。

編輯| 許智博運營 | 嘉宇實習| 劉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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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新

誤入歧途的躺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