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如果我們所追求的境界美,
儘管遭遇到困難,這追求本身也還是美的?
斐德若:確是如此。
《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斐德若篇》
在他們面前我總是坦蕩。我和Era說「I HATE MYSELF」,很多次,她總是用力接住。她寄給我的新年禮物里裝着一封長長的手寫信,用岩井俊二《情書》的貼紙封好,裡面有打印的彩色相片,是在白窗簾邊看書的柏原崇,周邊信紙寫了滿滿當當的七張,就像是從屏幕里掉出來的「Luv Letter」。她在信里說,在我面前總是可以保持真誠,在最低處都坦蕩,不需要惴惴不安和偽裝。我說,我也是。她送過我很多詩集,聶魯達的《漫歌》,卡瓦菲斯的《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封設里高飽和的暖色,總是疊加在一起:當你起航前往伊薩卡
但願你的旅途漫長,
充滿冒險,充滿發現。
萊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獨眼巨人,
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們:
你將不會在路上碰到諸如此類的怪物,
只要你保持高尚的思想,
只要有一種特殊的興奮
刺激你的精神和肉體。
...
《伊薩卡島》
我知道。「但願你的旅途漫長,充滿冒險,充滿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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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初和Penny說,「我只是掙扎本身和解了」。想起一年多前的歲末,我們隔着屏幕聊到兩點,從未來規劃、績點加權到性格原罪和容貌焦慮。Penny很認真地說,「我喜歡你,如果是因為你的一個方面,那你是可以被替代的,因為總會有這一方面比你做得好的人。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你,作為一個完整的人的你。」她鮮少這樣直白,雖然依舊是在認真盤邏輯,帶着她強烈的個人風格(笑)。這大半年我一直在努力向她傳達一個信號:我沒辦法幫你,但我相信你。每個人都會有一場瀕死考驗,這場考驗里我們在空氣和水之間的薄薄平面上下掙扎,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嗆水,但依舊在昂頭尋找呼吸。而我至今沒能學會游泳,卻也沒有溺亡。那麼沒準,你也可以找到和這片海和解的方式。
前幾天終於見面,Era、Penny、鋮崽,以及我。快到凌晨的時候起先下雨,四周的霓虹車燈模糊成水汽鮮艷的色塊,我們坐在Hibhub臨街的門口,靠着挑頂的玻璃牆,看門外的人在窄窄的廊檐擠成一團,在笑,但聽不到聲音。玩了一會撲克,臨時百度的遊戲規則。我連抽了一堆國王牌,喝了兩杯很低度的shot,漂亮的寶石藍色,味道卻像雲南白藥牙膏泡水。鋮崽加了龍舌蘭,我第一次在書外看到,杯口卡着一瓣小小的青檸,附一整杯雪一樣的食鹽,是一看就很苦的透明色。Penny接着連抽K,於是只有我沒有喝龍舌蘭,我覺得好笑,因為鋮崽每喝一口龍舌蘭就會像海葵一樣皺起來,還因為我認識一個女孩,是很欣賞的朋友,以前的ID就叫「龍舌蘭不加鹽」。後來Era跟我說,龍舌蘭單喝很咸很苦很辣,可能是跟鹽有關。而我以前只想和海鹽芝士打交道。接着外面開始下雪籽,Hibhub里跳舞到了第二輪,旁邊空了幾桌,加了節奏的《致姍姍來遲的你》,不難聽。突然想起,因為甜黨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去喝酒,算起來,這是我屈指可數的酒館經歷里,唯一去過兩次的一家。我喜歡他們零點前後的傳統,會有人在自己酒桌上跳poping,不一定標準,但是很快樂。第一次來是和萱崽、鋮崽一起,和全場一起幫着喊「pick me pick me up」、一起在任何人跳完後都超大聲地喝彩。那時候我想,偶爾我也會喜歡這個城市,因為它的高樓大廈之間不只有冷冰冰的化學汽燈,還包藏了盡興就可以大笑的餘溫。
白天從海底撈和悅方旁邊經過,轉角是家全玻璃牆的麵店,滿滿當當都是吃得火熱的人,我和鋮崽說,其實不喜歡它了六七年,現在離開了再回來,才發現也許我比自己想得要更愛這個城市。它總是熱鬧又有活力,是五光十色的親切姿態。鋮崽說是啊,長沙的活力在於它的煙火氣。快零點遊人散盡的黃興廣場,坐在路邊梯級的男人,對着手機唾沫橫飛地直播,「兄弟們兄弟們!還有四分鐘!兄弟們!三分鐘!」;不遠處熄滅了燈的巨幅手機海報下,是一群年輕的大型犬主人,薩摩耶跑跳兩步去惹邊牧,又被繩子扯回原地;國金街的電梯上,高挑美人穿着粉色包臀裙和彩色絲襪、蓄着很漂亮的絡腮鬍;我和Penny並排坐在她家地毯上,一起邊吃飯邊投屏看《守護解放西》的第一季......這些瞬間我很喜歡,因為它們讓我感覺我生活在人間。辛苦又璀璨,渺小又絢爛。
喝完酒,雪下得緩慢又持續,地上已經滿滿覆蓋了一層,漫着瑩瑩的光。這是幾年來我第一次看到的,沒落下就融化的南方的雪。酒精的度數很低,但快樂的度數很高。平常不喝酒人與其說迷糊,不如說是亢奮,被Penny用力一拽避開轉彎的車,在雪地里摔了個大馬趴。全體爆笑。鋮崽說「今天雪下得好大啊」,Era說「這是你說的第七遍了」,鋮崽說「我們去江邊走走吧」,我說「好」。小心翼翼地過紅綠燈,大大方方地走過還沒有痕跡的雪地,「拍腳印!拍腳印!」。回頭拍照。再次全體爆笑。我用剩下40%電量,錄了11分鐘視頻,第二天回放再看,只有「鵝鵝鵝」的笑聲和跟着在江邊瘋跑的腳步一起抖動的模糊鏡頭。回程,8%的電量自動掐掉了相機功能,我把手機揣兜里,鋮崽從路邊泊好的車前窗玻璃上,抓了一團雪偷襲,於是四個人開始打雪仗,只打了半場,因為雪不夠厚。我大喘氣,冷空氣呼入鼻腔,吐出五臟六腑里被快樂蒸騰的熱空氣,手被凍得沒了知覺,我不去想一手的凍瘡,只是和他們一起瘋狂地笑,我覺得這就是我唯一的世界中心。真好。
我又想說「新年快樂」,即便已經二月,但就像在酒桌上我們一起乾杯,我脫口而出的是新年快樂,鋮崽接着說身體健康,Era、Penny和我一起面對鏡頭,做瞄準的手勢,一起說「被指到的人,都有書讀」,於是我們再乾杯,很多很多次。也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這個冬天終於酣暢淋漓地下了一場雪,我被這場雪告知,原來過去一整年的沉重和泥濘,也並非是不能放下,我還擁有無數個白晝和午夜、眼淚和笑聲,雪上反射着遲到的黎明。我才察覺只有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終於擁有了面對新一年到來的勇氣。於是我說,很多次,新年快樂,新年快樂,新年快樂,這就是嶄新的開始。「我總是想着明天的你入睡,想着今天的你醒來。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和你站在一起,成為你的力量。」《往復書簡》里有這句。外面還在下雪,我們擠在一團,沉沉睡去。
今天我問Era有沒有喝過龍舌蘭日出,她說你不記得了?就是那天我點的那杯。我說「我偷喝了你的一口,挺甜」,她說,「我怎麼不記得」,我說「那我這算不算『狼人自爆』?」(笑)。Era說龍舌蘭日出有種檸檬口感,但是喝起來又覺得溫暖,偏熱帶果味,略有一點點過熟果味的澀,可能加之是經典酒,總有給人一種很懷舊的old fashioned的味道。「大概會讓我聯想到,本喵在《故園風雨後》裡面,演的塞巴斯蒂安說的那句話:『If only it could be like this always.Always summer, always alone, fruit always ripe.』」一月底的我們相距165.94公里,一起聽歌,到凌晨四點,最後播放的一首是《Letters》,電影《Bright Star》里濟慈寫給戀人的信:Formyself,Iknownothowtoexpressmydevotiontosofairaform.
曼妙如你,我欲訴衷腸卻一時語塞
Iwantabrighterwordthanbright,afairerwordthanfair.
再璀璨爛漫的字句都不足以形容
Ialmostwishwewerebutterflies
期翼你我化蝶
andlivedbutthreesummerdays.
生命僅有三個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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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年:逐漸感覺,自己身上那種古典哲學一樣的,對於崇高美的嚮往,在被慢慢地消解。Era:可能就是一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時時擔心墜落的感覺。阿年:每次我聽到《Longing》里Yoshiki念白的這句,「Am I wrong to be hurt?Am I wrong to feel pain?」,就會很難過。阿年:是shameful。之前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但事實告訴你很多次,你不是。會擔心身邊的人覺得你是天之驕子。Era:你會覺得自己身上有這種擔子,但你在「下墜」。阿年:(笑)我只是突然覺得他人的目光不那麼重要了。阿年:不過,雖然我可以跟你說,中文男足那個,「Just Lose It」,但我不想跟你說這個。這沒意義。就像你跟一個減肥瘋魔了的人說,「你不胖」,也沒意義。阿年:我想說,這種目光會一直有。伴隨我們一生都有。這就是我們的驕傲。阿年:但是沒關係,我覺得重要的是,目光是只是目光,還是說它在限制你的方向。阿年:也許再來一萬次,對我們來說,失敗依舊是痛苦的,但如果知道自己要什麼,目光就只是目光。
阿年:我覺得自己大三上最大的成長就是,我很少再去預設成功,我接受所有有可能的失敗。還是很喜歡那句:「追光的人,必定光芒萬丈」。我想要自己坦蕩地面對隨機概率中必定的不幸,面對失敗之後依舊是失敗。雖然我們從來不應該感謝失敗、壞運氣、被卡績、被不公正對待,但它出現了,我就坦蕩地接受。阿年:讓我們一起做過程論者吧。我很多時候會共情魯迅,就是因為他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等同」。活在人間,抱着幻夢的人很可貴,抱着理想的人也很可貴,只有你發現,希望其實也是虛妄的。但你竟不能接受絕望。所以你乾脆跳出這個,不是絕望就是希望、不是希望就是絕望的二元對立。你把他們都背起來。你就往前走。你只是往前走。這就是魯迅。阿年:時至今日,我花了一兩年時間,想要說服自己,你只是個普通人。但我竟不能說服。那就只能在一次次,在和理想自我永遠無法匹配的掙扎中,一點點靠近。既然最終最終,還是接受不了自己「輸」,那就至少做到不後悔。不後悔,不一定能「贏」,但一定不會「輸」。阿年:既然最終最終,我們還是古典主義的英雄論者,那就一點點地,也試着去做一個英雄吧。阿年:「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舊熱愛生活」Era:「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依舊熱愛生活」。
YOSHIKI:我們在製作新歌,叫《Art of Life》MARILYN MANSON:作為藝術家,作品就是對自己的詮釋MARILYN MANSON:而你是個問號,你永遠不能詮釋作品MARILYN MANSON:但通過作品,你可以詮釋自己MARILYN MANSON:這就是從事藝術的初衷:MARILYN MANSON:釋放心魔以及通過心魔釋放自己。YOSHIKI:人們總在我周圍築起高牆,一直如此。YOSHIKI:「你的身體很弱,你不能跑、你有哮喘」YOSHIKI:《Art of Life》講的是打破這道牆。YOSHIKI:如果不擺脫這道牆,我只能......Era:break the wall
阿年:「打破迷牆」。記得嗎?這是我們同樣的的網易雲音樂年度總結。
阿年:art of life,life of art,把巴洛克融入搖滾。
Era:有種次第上升的感覺。
阿年:我感覺寫的是,一個人成長。長大,逐漸感受到那堵牆,然後推倒,在夢境裡掙扎。高音是更高的呼喚,低音的牆的坍塌和自己的怯懦。到末尾,都依舊是雜亂的。
阿年:Yoshiki的鋼琴之所以搖滾,大概就是因為他不是合什麼原則的。
阿年:我覺得這就是掙扎。你根本無法預料之後出現什麼音。但你還在彈高音,彈屬於你自己聲音的那段旋律。不論多雜亂,你自己的旋律永遠不會被掩蓋。大概這就是藝術家吧。
阿年:每一次旋律的反覆和掙扎都寫着,「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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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a:就只有我們可見,永遠永遠,一次又一次
Era:感謝對望,以及這種stand by me的感覺
Era:一起像對方一樣勇敢
Era:always and forever
我曾和Era說,要是可以,我也想寫一本《假面自白》,我希望自己永遠坦誠,即便是在人性的低微處,或是隱性的道德模糊。我想看看自己的原罪,或者看看自己到底是從何處而來。三年又三年,每一個三年我們都在面臨人生中又一個路口,我不逃避,大概也只是因為發現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只是我依舊看不清自己的未來。在取下「阿年和酒」這個ID時,我只知道「詩酒趁年華「,卻不知道成長和龍舌蘭一樣是苦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至今還是沒習慣舔嘗。今年在鄉下過年,我才知道原來一片天空的四面八方裝上煙花,還能剩下中間沉默又恆定的藏藍。除夕過後的零點,在爆竹和煙花的炸裂聲中仿佛直接失聰了十分鐘,我聞到厚厚的硝煙味,混合着不均勻的冷空氣透入鼻孔,每一聲爆裂都像是外放的貝斯,或者貼近胸口聽到的心跳。我又抄了一遍《靈魂騷動》里那首《煙火》,在結尾,520朵煙花,塞林格和失聰的遲南,好像也在除夕:我就要告別孤獨了
謝謝你 美麗的煙火
你說我也可以像你一樣閃亮
哪怕只是一瞬
就算沒有人看見
也一定一定有人察覺
你存在過的地方
還留着餘溫
我聽見你說:
從出生那秒開始我就渴望飛行
想見證整個銀河系的美麗
假如我只是流浪的行星
讓我經過恆星的身旁
從出生那秒開始我就想要燃燒
像被太陽拋向黑暗的耀斑
就算我只是漂泊的塵埃
也要游向大氣的懷抱
去燃燒
是蜉蝣的生命
是塵埃的重量
是流星的痕跡
是渺小的遺憾
到底又是什麼
為什麼而存在
一眨眼就度過
一輩子的絢爛
是蜉蝣的表情
是塵埃的力量
是流星的願望
是莫大的榮光
來到這個世界
親吻一雙眼睫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曾——
與我對望
我就要告別孤獨了
謝謝你 美麗的煙火
你說我可以像你
一樣閃亮
哪怕只是一瞬
但那也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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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我忘了數學書上的重點公式,卻記得當時輪流着看的《混音人生》里的句子:「『來來來干一杯!』費娜站起來示意大家舉杯,她只穿了黑色的背心,露出肚臍下面新添的刺青,更奇怪的是,再翻出書,我才發現,自己一直把最後一句記成了「Forfuking perfectlife.」那麼,祝我的朋友們和我,我愛和愛我的人們,情人節快樂。愛情只是愛的一種,戀愛又只是愛情的一種,我不落俗地祝你戀愛,我祝你永遠愛自己,愛人類,愛這段「 fuking short but perfect life」。因為就像塞林格在那把白色貝斯上寫下的,「你就是地球上某處的無名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