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選自王鼎鈞《昨天的雲》(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一),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14章,第212-213頁。
在這期間,母親認識了萬美利女士。
萬美利原籍德國,抱獨身主義立志不嫁,本來在教會醫院當護士,工作之餘也下鄉傳道。
那時有棄嬰之風,被丟棄的多半是女孩。有一天,她在醫院門外拾到一個女嬰,動了不忍之心,就回到美國(註:原文如此)募集了一筆捐款,在嶧縣設立孤兒院。
她的孤兒院規模不小,能收容三百名棄嬰,為了支持孤兒院,她又興辦了牧場、醬園和紡織廠,以外圍企業的收入作孤兒院的經費。孤兒長大了,可以進紡織廠學習一技之長,也可以由她送進教會辦的職業學校。
萬護士後來聲望日隆,眾人尊萬老姑。一個女子,不必墜入男人的掌握和大家庭的牢籠,另有一條光明大道可走,使母親非常驚訝感動。就拿孤兒院收容的女孩來說,雖不幸而為棄嬰,但日後有專長,有收入,對婚姻可以有自己的意見,在家庭中可以有獨立的人格,可能比那些由父母和丈夫主宰命運的女子要幸運些。
萬老姑的生活方式顯然給母親很大的震撼。我以今日的理解力猜想當日的母親,她一定立刻想到她那唯一的女兒長大後的出路。但她回家以後絕口不提這些,她談的全是反面教材。
當我和她老人家單獨相對的時候,她沒有引言,不加預告,自說自話一般講述某些女孩子的故事。某一個女孩何等溫婉,何等有慧心,可惜一頂花轎把她抬給一個不認識也不了解的男孩,男孩哪裡懂得夫婦愛情,而婆婆寡居,也還年輕,對這等事又太敏感了。「鐘鼓樂之,乾坤定矣」的後續發展竟是母子聯手虐待這個可愛的小鳥。那日子怎麼過?日起日落,令人心裂。——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有一個媳婦,產後坐月子,丈夫在千里外混差使,婆婆不准產房裡生火。那氣候滴水成冰,媳婦住的是南屋,寒氣森森,俗語說西屋、南房、不孝的兒郎!好狠,兒孫可是自家的骨肉哪。一冬下來,產婦凍壞了一條腿,孩子咳嗽,咳嗽,咳嗽了幾年還是沒保住一條命。媳婦連哭也得小心翼翼,哭多了是對婆婆抗議,哭少了證明自己冷血,都是罪,難贖難救。我知道她說的是誰。
母親說這些事,多半在她做針線的時候。有一次,我看她和面,大團濕面,放在瓷盆里用拳頭搗,再放在案上用手揉。那團面好像自己有主意,想維持一個什麼樣的形狀,忽而這邊翹上去,忽而那邊漲出來。母親不停地揉,還加上摔,終於,麵團柔軟了,彈性恰好,不大也不小,周身潤滑光亮,很乖,餃子麵條由你。母親這才抬起頭來:
打倒的媳婦搋倒的面。
對娶進門來的媳婦要千方百計地找理由折磨她,直到她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的人格,做馴服的奴隸,這是做公婆的哲學。鄉下小媳婦挨打多半因為在廚房裡偷嘴,而偷嘴是因為她天天都吃不飽,規矩大,飯桌上不敢多吃。每年到罌粟收成,鴉片煙膏隨手可得,你就聽見這家的小媳婦服毒死了,那一家的小媳婦也服毒死了。
這一次,母親多說了幾句話,那一定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幾句話:
「等你妺妹長大,我不慌慌張張地把她嫁了,我要撐到她師範畢業,或者是護校。你可要跟我一塊撐呀!」
我含糊答應,實在沒弄清楚撐什麼,怎麼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