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脊柱有問題。小學時入選合唱隊，演出前因為「羅鍋」被刷掉；初中時手指無意間撫過後背，脊柱已經朝一側彎曲；中高考體檢後，醫生特意囑咐我「去醫院看看」……十三歲時我就去醫院拍了片子，醫生一句「做個支具戴着就能好，大概三十萬吧」直接讓父母打消了治好這病的念頭。又不會死人，幹嘛要傾家蕩產治個駝背？平時注意姿勢不就行了？

時間一晃到了2021年，情況有了變化：我開始呼吸困難。可能是因為戴着口罩，可能是因為氣壓低，也可能只是因為公交車上人太多。但我執着地認為是因為脊柱側彎（也叫脊柱側凸），這樣我就可以說服父母讓我做手術。我在當地醫院拍了一張脊柱的X光片，讓爸媽直觀感受側彎已經到了什麼地步，脊柱科醫生和康復科醫生都給出了做手術的建議。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開始美滋滋地制定去北京的行程。

2021年5月，手術前的X光片丨作者供圖

少年到成年，我終於能做手術了

來到了著名醫院、掛到了知名大夫的號，我聽到的話也沒有什麼區別：「你這個已經達到了手術標準，不用量也能看出來。當然做不做還是看你們的意思，家裡人商量下吧。」

我媽說：「再考慮一下。」

我徹底炸了，因為我媽的態度，也因為我爸的猶豫。最後我爸總算同意了手術的事，只是語氣裡帶着深深的無可奈何。

再次坐在醫生對面，我表明了自己要手術的意願，醫生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胸二到腰二」，隨即開了一堆檢查。我稱之為十全大補：超聲心動圖、心電圖、頸胸腰椎核磁共振、肝膽胰脾腎超聲、肺功能測試。我對肺功能這項檢查費解至今，這項測試要求我咬住一根管子，深吸氣後將肺內的空氣爆發式地吹出來。我很認真地多次觀看了示範錄像，但還是不得要領，重複做了多次。

當我有些炫耀似地把一摞檢查單放在醫生桌上時，他掃了幾眼，然後掀開了我後背的衣服：「先把痘治了再說。」雖然很驚訝，但仔細一想不無道理，切開滿是痘痘的皮膚可能容易引發感染。於是接下來半個月，我堅持用藥、注意飲食，火速消滅了後背的所有痘痘。

之後我終於可以回家等通知了，有床位就可以住進來。在回家的火車上，有個陌生的北京號碼打進來，我想都沒想就當成詐騙電話掛斷了，於是錯過了第一個空床位。

第二天我發現這個「詐騙電話」還在打過來，手一抖就點了重撥，對面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您好，昨天是想通知您有床位了，但是因為您沒接電話所以現在那個床位給其他患者了。」經歷了中間種種小插曲，我住上院的速度還是很快的。

戴上這個手環，就是醫院的人了丨作者供圖

住院到手術，我體內植入了18根鋼釘

因為已經成年，術前我必須一個人住院，那感覺像是回到了大學時期，有獨立衛生間、空調系統和24小時直飲熱水，三餐菜譜也十分豐富，餛飩、蔥燒牛肉很好吃。

手術前準備工作包括：抽血，護士姐姐兩隻手抓着一大把小試管；驗尿，回答管床大夫的一堆提問；備皮，我獲得了前長後禿的炫酷髮型和比豬皮還光潔的後背；重拍X光片，拍只穿內褲的背面照、側面照；決定要不要買幾百塊一個的止痛泵；最後一項是在灌腸後禁食禁水。

手術前一天的下午，醫生會把第二天要做手術的所有患者和家屬召集起來開會，解答關於手術的疑問，同時患者和家屬要簽很多文件，比如輸血同意書、全身麻醉同意書等等。

我的手術安排在當天第二台，大概正午時段，整個上午我都輸着葡萄糖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快11點時，我已經飢腸轆轆了12小時，此時隔壁床陪護正在吃薯片，另一床在灌腸。同時感受着聽覺和嗅覺的刺激，我真是恨不得時間跳躍到進手術室那一刻。

12點左右，醫護人員推着手術床來了。拔掉針管，我麻利地脫光衣服爬上床，任由兩層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綠色的繭。接下來我高速移動，最後來到了手術室。

手術室里的一切都是亮閃閃的銀白色，很像電影中的宇宙飛船駕駛艙。四五個醫生圍在我身邊，問了一些基本信息，並問我還有什麼想了解的。我唯一恐懼的事就是插尿管會痛，得知插尿管是在麻醉狀態下進行後，我鬆了一口氣。

隨後，一個醫生把一根粗針插在我左手腕上，另一位從右側給我扣上面罩：「來吸點氧！」我一邊品着這氧氣，一邊在想什麼時候吸入麻醉氣體，然後在四五次呼吸後失去了意識。

醒來後我已經回到了病床上，我媽坐在一旁守着，醫生說我的體內植入了18根鋼釘。接下來的事沒什麼值得大講特講的，我恢復的時間點標準得和指導手冊一模一樣：禁食、翻身、排氣、走路、出院。當然也出現了一些小狀況，我因為止痛藥的副作用吐了自己一臉，但因為同時用了止吐藥所以沒吐過幾次；後背換藥時我不知為何暈倒了，被醫生用輪椅推回病房；留置針開始回血不得不拔掉，作為代替挨了十幾次屁股針，等等。

術後指導手冊丨作者供圖

真正困難的是從臥床轉換到站立的過程。躺了三天再起床，那種強烈眩暈和腳底發麻的感覺可不是喝糖水或者吃幾塊巧克力就能解決的。我被攙扶起來以後根本承受不住這種刺激，在床邊坐了十分鐘才緩過來，漫長得像坐了一個小時。

出院到恢復，我長高了4厘米

出院後，我正式開啟了躺平生活。術後的第一個月，我幾乎是個中世紀貴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自不必說，連起床、走路、去廁所都有人扶，出門有專門的代步工具，一個月只洗一次澡。

一個月後我揭掉紗布，煥然一新的我開始嘗試獨立完成生活中的各項事務，這種每隔幾天就取回一點身體掌控權的感覺，總是讓我感嘆人類之奇妙。而且能伸直腰以後，我長高了4厘米！當然偶爾也會有一些小插曲，比如肋骨處突然很疼、呼吸困難等。在諮詢過醫生得知這是術後正常現象後，我放輕鬆了許多。後面克服了疫情、停診、車票難買等諸多困難，去年12月21號我去複查了。

出院半個月，拆掉紗布的後背丨作者供圖

醫生仔細看了看新拍的X光片，掀開衣服摸摸手術的位置，又讓我彎了彎腰，左扭扭右扭扭，然後告訴我恢復得非常好。我能彎腰了？我竟然能彎腰了！下次再複查就是來年9月了，我也要開始跑步鍛煉了。至此，我的躺平生活差不多告一段落，開始了半躺平階段。

手術後的X光片丨作者供圖

截至2022年1月，我的恢復程度是這樣的：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一些彎腰幅度較大的動作比如剪腳趾甲、洗澡時搓腿，會比較勉強但是也能做；持續做事情一兩個小時背肌會酸，躺下休息10分鐘左右可以緩解；目前能堅持最久的活動是坐沙發看電視。今後一直不能做的事情有：仰臥起坐、拎重物等需要活動上背部的事項，以及像跳華爾茲那樣大幅度地後仰。

這個勞神、傷筋、動骨、還費錢的手術到底有什麼好？

除了生理上保護臟器等顯而易見的優點之外，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心理更健康了。小學失敗的合唱隊活動，讓我對「駝背」之類的字眼非常敏感。當別人出於善意對我說「挺直一點」的時候，我嘴上笑嘻嘻地答應，心裡卻只想打爆對方的頭。當我精心打扮遊玩歸來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想脖子是不是又前傾了？在路人的視角里我是不是像個盛裝打扮的烏龜？更別提洗澡的時候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後背，每一次都會讓我更加厭惡自己。就連別人稱讚我好看，我都覺得對方只是在說客氣話。

手術之後我終於可以甩開這些陰暗的負擔，也不需要給自己做無用的心理建設了，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別人的誇獎了。

想跟大家分享的感受

另外，還有很多感受想和大家分享。

1. 早發現，早診斷，早治療。脊柱側彎發病率不低，我出院時在醫院長椅上小憩，三四個人過來向我打聽手術的情況，他們全都是孩子要做側彎手術卻不能進去陪護的家長（醫院只允許一人陪護）。而且青春期、女孩、有家族史，幾個條件都符合的話，發病幾率更高。

2. 選擇正規醫院進行診治。

3. 如果可以一定要辦理醫保，有條件再買份商業保險。我就是因為不懂這些所以完全自費做了手術，二十多萬一眨眼就沒了。

4. 手術前多查資料是好的，但是不要全信。手術前我曾泡在網上，把各個平台能看到的關於脊柱側彎的手術分享全看了一遍，但還是有意料之外的情況。

最後感謝我媽，以笨拙的方式一直照顧着自以為聰明所以嘴巴刻薄的我。媽媽真好，永遠愛你。

希望這篇囉嗦的文章能幫到某個需要的人，如果沒人需要，那更好。

攝於2021年6月，術前檢查期間丨作者供圖

作者：薄霧

編輯：原野、黎小球

本文來自果殼病人（ID：health_guokr），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如有需要請聯繫health@guok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