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海的近況,大家都有很多話想說,很多話也已經以碎片的或者短暫的形式,在廣泛的公共討論中被說了出來。困惑的,期盼的,灰心的,焦慮的,憤怒的,哀悼的......但在即時的情緒傳播之外,我們也需要長時間的事實性的記錄,這樣在不久的將來,一波信息被另一波信息沖刷,還有足量的連貫的細節,能夠佐證至少一個區域的共同遭遇。
今天分享來自上海的《疫區紀事》的上篇,記錄了作者從 3 月 11 日到 3 月 26 日的親身經歷。那是全城封控的前夕,但許多跡象表明,即使上篇結束在小區解封的休止符上,正常生活已在逐步退場。記錄 3 月 27 日至 4 月 14 日的上海的下篇也將上線,請持續關注。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疫區記事(上)
撰文:萬壺影
疫情從二月底就開始了。陸續聽到各種就地隔離的傳聞,辦公樓、商場,各種地方都可能因為發現一個感染者而突然封控,所有人原地待命 48 小時。3 月 3 日我們參加的一個線下讀書會傳來消息,讀書會所在的辦公樓有密接來過,整棟樓被封 48 小時,讀書會的教務 Y 不幸中招,在辦公室里熬了 48 小時。然而這是我們機構最忙碌的時刻,大家並沒有太放在心上。疫情只是同事之間流傳的一個八卦,哪個學校在做核酸,哪些孩子在學校過夜,看過孩子們一排排睡在地板上的視頻,對沒有孩子的我來說,這仍然是一件很遙遠很抽象的事。
3 月 11 日
下午一點左右,一個女人挨家挨戶敲門,塞給我們一張宣傳單,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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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測時間用大號粗體字特意強調了三遍。
這是我們第一次參加社區的核酸檢測。也許是我的心理感覺,今天樓下老阿姨們的談話聲比往日更大,大家走來走去,停留、聚集又離開,放着孩子在一邊追逐打鬧,有一種不同往日的興奮與不安。
此前,同事群里已經紛紛在傳各種信息,由於大多數同事都是孩子媽,傳的最多的是各校封閉做核酸的事,一個據說是某區某中心小學的視頻里,孩子們躺在睡袋裡,一個挨一個睡在教室地板上。小朋友們看起來很淡定。大家笑說,小朋友們在學校打地鋪可開心了,只有爺爺奶奶心肝痛。
昨天早晨,老呂爸爸住院的醫院突然宣布封院,幸好老呂及時撤退回家,否則不知會滯留醫院多久。當晚八點,我照例在盒馬上買第二天的菜,發覺蔬菜幾乎搶光了,感覺事態有點不對。
今早八點,照例看上海發布的疫情通報,發現對面小區有一例無症狀感染者。回想前天晚上從醫院回家,經過那邊時,依稀見到那個小區的入口被拉了警戒線,一輛警車停在外面。當時以為是發生了刑事案件,現在估計是因為這個陽性案例。
下午四點多,看到上海發布的新通知,全市中小學從今天開始停課,轉為在線課堂。妹妹開始慫恿我申請居家辦公,她看到很多集中隔離點的狀況後,擔心我因為通勤而染上病毒被抓進去。
到了晚飯時間,依然無人來叫我們去做核酸。通知單上的確說了等小喇叭通知,我感覺不太對勁,朝窗外一看,西邊的小花園外似乎有人在排隊,幾個穿防護服的人坐在涼亭里。似乎檢測已經開始了。
老呂不相信,嫌我太急躁,仍要等喇叭。我說,我們吃完晚飯下去散步時順便看一下,如果已經開始檢測,就去排隊,否則萬一去遲了,不知道要排到幾點,作息就打亂了,如果沒有開始檢測,我們就去買冰激淋吃。他被我說服了。
六點四十五左右,我們到達通知上指定的地點,發覺隊伍已經拐了一個彎,看不見前面的盡頭。一個志願者喊,9 號以後做過核酸檢測的可以不用做。一位女士立即從隊伍里出來,腰背挺得筆直往外走。走了幾步回頭說,鑰匙把我。隊伍里的她老公掏出鑰匙,見她揚眉吐氣離開了。老呂馬上掏出手機:我前幾天陪爸爸住院剛做過核酸,看看是幾號。一查,8 號。剛好錯過。只好乖乖排隊。
一位老阿姨和老伴晃過來,一看這個隊伍,脫口而出:要洗哦,神經病!噶許多寧!阿拉看好電視再出來。拖着她老伴掉頭就走,邊走邊說,阿拉回去先看電視,九點鐘再來。
第一次全員核酸,似乎還挺稀奇的。幾個老頭背着手站在隊伍外圍觀。一個老頭對另一個說,儂想想,兩千四百萬,艾要做。另一個老頭大概質疑這怎麼做得完,第一個老頭說:伊拉十個寧一組,厲害伐?
一個小個子男人從隊尾走上來,朝維持秩序的志願者走去,兩人交談幾句,給他拿了一件熒光背心套上,原來這也是趕來幫忙的志願者。我聽見他們在談論幾點結束,一個人說恐怕要到下半夜,不由暗自慶幸自己來得早。
站得太久,我受傷的膝蓋酸脹不已。我想起朋友的建議,開始在原地做一些抬腿的動作。一個老阿姨匆匆走來,問志願者:不是說小喇叭會叫嗎?怎麼不叫?我還一直等着小喇叭呢。
志願者不答。她又追問,小喇叭怎麼不叫?志願者吞吞吐吐地說,你看這麼長的隊,小喇叭要是再叫一遍,大家一起出來,人就更多,那要出事的。
老阿姨不依不饒地追問:那你們叫了沒?
志願者支吾一下道:小喇叭就叫了兩排。
我恍然大悟,下午的確依稀聽到幾聲小喇叭,但離得太遠,我想肯定不是來叫我們的,否則一定會讓每個人都能聽到。
八點零九分,終於輪到我們做核酸。依次登記姓名、門牌、身份證、手機之後,發給我們一張出入證,據說明天要憑出入證進出小區。之後我們被引向那張桌子,淺淺抹了一下咽部,就結束了。外面的隊伍還是與我們來時一樣長。我想起要看完電視再來的老阿姨。不知道她九點鐘來,會等到幾點,那時會不會覺得更不合算。
3 月 12 日
天氣溫暖,午後想叫一份冷飲,發現附近幾家商城的飲食外賣幾乎全停了。開始懷疑是不是那一帶都封了。只好叫麥當勞的外賣。剛下訂單,對方來電話說,因為疫情,現在外賣人手不足,烤雞是現烤的,要一個小時以後才能開始做,問我們能不能等。我和老呂一商量,決定退單算了。
3 月 13 日
同事一早在群里問大家是不是要居家辦公,傳出一份聊天記錄,徐匯、黃浦幾個小區開始封控了。
新聞里,全國新增本土 1807+1315,江浙滬皖四處開花。上午十點,上海往外地的長途汽車站宣布停運,進出上海都要 48 小時核酸。
我和爸媽在群里互相提醒要備點食物。主要是擔心父母,萬一突然被封,小城市基層管理能力不行,物資會成問題。上海是大都市,無論如何物資會優先供應,電商平台也多,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媽媽說最近這幾天爸爸都一個人騎電瓶車往返老家小湖,因為汽油漲價太厲害。
我和妹妹都敦促他們趕緊去買個新冰箱,尤其要給小湖的家配一個新冰箱,建議他們到小湖住段時間,避一避。
跟妹妹討論了下歐洲的戰事。俄羅斯剛剛轟炸了利沃夫,一座離很近波蘭邊境的烏克蘭小城。妹妹說,很多波蘭人視之為對波蘭本國的攻擊,相當害怕。我們開始討論如果戰爭擴大到波蘭,她該往哪邊逃生。
傍晚出去騎車。好久沒有出門,天氣晴暖,滬閔路兩側紫葉李盛開,枝條斜逸,望去如雲霞一樣燦爛輕盈。我們繞到申北路上,這條路兩旁遍植樟樹,被碾碎的黑色種籽鋪滿馬路,暖風裡儘是樟樹的香氣。
3 月 14 日
一位今天去辦公室上班的同事說,單位對面的小區突然被封控 48 小時,她帶着女兒趕緊逃回了家。
再次和妹妹討論去隔離的風險。我想隔離點的條件無論如何不會比當年在村里做田野調查差。那會兒寄住在一個農戶家,大夏天窗戶玻璃破了一個大洞,也沒有紗窗,山里晚上蚊蟲密集,飛蛾像蝙蝠那麼大,終夜在房間裡盤旋,沒有風扇和空調。再怎樣上海的隔離點也不至於這樣?
爸爸又去了小湖,發來李子樹的照片。李花全開了。我想起去年此時在陽光下看發光的李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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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再次沿着老路線出去騎車。在陵園前的一塊草坪遇到一片盛開的紫葉李,文字無法描述黃昏時它們交錯的枝條和繁密的花朵給我們的震撼。我們在這裡停留很久,除了我們,只有鵯鳥和麻雀晚歸的鳴啼。離開時,兩位老婦人緩緩經過,一位看着花枝,感嘆道:繁花似錦啊。
陸續聽到更多小區被封的消息。
爸爸說他的老年大學從明天起停課。他們決定明天去菜場買菜,然後去小湖。
晚上看到上海發布的視頻,「居家健身怎樣練核心力量?奧運冠軍來教你」,不由感慨上海的資源的確好。
3 月 15 日
一早看到老闆昨夜在群里宣布本周其餘時間居家辦公。她說,雖然我愛你們所有人,但我可不想跟你們一起在辦公室睡兩個晚上!
早上七點開始在盒馬買明天的菜,發現已經賣光。晚上十點多,我無意中打開盒馬,發現後天的菜可以預定了,趕緊下單,買了一批菜。
老呂爸爸被醫院放出來了。醫院通知 11 點辦理出院手續,然而一刻也不想在醫院多待的老呂爸爸接到通知就要回家。老呂去接他,發現醫院依舊封閉,他只能在醫院門口,等爸爸自己走出來。出院手續只能留待以後再辦。
爸爸今天又去了小湖,油菜花已經盛開。
晚飯後和老呂出去散步,走到水果店,店主正坐在門口揀草莓。看我們拿不定主意,她往門邊一指,買草莓吧,18 塊錢一盒,兩盒 35 塊。我們順着手指看去,一大盒草莓,一顆一顆分開放在白色泡沫塑料盤裡,看着十分新鮮。數了一下,一共有 88 顆。我們買了兩大板,自覺十分富裕地抱回了家。
3 月 16 日
小區今天一早封了。一塊石頭落地。
上午一個全身防護服的人猛敲家門,登記住戶信息。我和老呂、老呂爸爸一個個挨次走到門口,向她報告我們的姓名、身份證和手機。她照例丟給我們一張通知,與上次差不多,但這次寫着要在 48 小時內做兩次,最後依然三行大寫粗體要大家等小喇叭通知。我們問她是否小區內有病例,她說有的,但具體幾個她不知道。
這次小喇叭的確喊了。然而我沒聽見叫我們這棟樓。等我工作完,像上次一樣,吃完晚飯踱過去,發現做核酸的地方竟然空無一人。已經結束了。
爸媽今天一早去了小湖。家旁邊的萬達商場傳有密接,商場封閉做核酸。他倆裝了滿滿一車鍋碗瓢盆和食物,逃到小湖。
晚上 9 點一過,依舊去盒馬搶後天的菜。順利下單。
草莓還剩一大半,香甜的氣味溢滿整個屋子,濃度太高,簡直能釀出酒來。
3 月 17 日
昨晚洗完澡太熱,穿着短袖躺床上玩手機,睡覺時感覺咽部有點異樣,估計要感冒了。今早起來果然咽部難受,頭也痛,趕緊給自己沖了一杯泡騰片。下午去做核酸,棉簽正好刮在痛的地方,我想如果感染了病毒,絕對會被捕捉到。
這幾天連續陰雨,爸媽發來小湖的照片,茶花、紫荊和紫玉蘭盛開,在雨中格外醒目。
3 月 18 日
在上海發布的推送里看到小區出現了一個無症狀感染者。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小區並沒有像之前宣傳單上說的 48 小時後解封。一早在美團買菜,派送時間已經約到晚上,估計快遞員急缺。幸好昨天冰箱裡已經備好了今天的菜。
跟妹妹開玩笑說,萬一核酸是陽性倒好了,直接被拉去隔離,省得再操心伙食問題。下午四點多,小程序上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是陰性。但老呂和老呂爸爸的還沒有出來。
媽媽說她在小湖挑蒿子,準備做蒿子粑粑。晚飯後兩人在村里散步,回來收穫一大堆蔬菜,來自各個姑媽、大娘和嫂子們。羨慕他們的日子,每天出去晃一圈,第二天的菜就有了。
3 月 19 日
小區依然封閉中,上午照舊在電商買菜,蔬菜已經搶購一空,只剩肉類。鬱悶。
樓下倒和往日一樣熱鬧,鍛煉的、看熱鬧的、聊天的。下午看見一輛救護車開進來,兩個穿全套防護服的保安或者警察出現在小區,不知道是不是有新的感染者。
沒有人通知我們發生了什麼,我想那些聚在樟樹下聊天的阿姨爺叔們一定有很多信息。從廚房窗口望出去,小區門口也聚着很多人。我真想下去加入他們,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晚飯後終於憋不住好奇心,也為了緩解焦慮,我們下樓去散了個步。搬進來整整七個月,這是我第一次探索小區的其餘部分。我們的樓棟看起來屬於比較舊的部分,西邊還有一片新的住宅樓。新的那邊綠化更有層次,景觀植物更多,也更幽靜。我們發現了一條步道,沿着小區圍牆,一側是高大的樟樹,一側是桃李櫻梅,沿着步道走到頭,面前竟然是一條小河。真是意外的收穫!以後我們不用出小區,也有散步的地方了。
在小區里轉悠了一遍,我發現有三棟樓被封住,這些樓棟門口都有一隻透明的帳篷,裡面坐着兩三個穿全套防護服的人。大概是在看守,路過他們時,他們朝我瞥了一眼,繼續玩手機。我想這大概就是小區繼續封閉的原因。
晚上遠程遙控妹妹剃頭。又談起歐洲的戰爭。隨後的中文新聞通報說是要和平要發展,我想官方應該不想打仗。英文新聞里前英國首相卡梅倫今天開着卡車去給烏克蘭送物資,傳了一張自拍照,有點出乎意料。一直覺得這是個典型的誇誇其談又沒擔當的傢伙。
臨睡前將鬧鐘訂到 5:30,準備明早起來搶菜。
3 月 20 日
5:30 被鬧鐘吵醒,十分鐘不到選好菜,刷了會手機,6 點下單,平台提示說網絡擁擠,刷新了好幾次,6:02 分下單成功,購物車裡放的好幾個菜已經消失,配送時間安排到了 10:30 以後。前兩個時間段已經全部約滿。
八點鐘又看了一眼,一整天的配送已經全部約滿,趕緊在另一個平台上又買了一些半成品,以備萬一。
幾乎同一時間,上海發布里本小區又報了一例無症狀。疫情甚至蔓延到了崇明島。前幾天我還在幻想,既然回小湖無望,哪天小區解封,先去崇明散個心。現在看來,這個形勢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決定從今天開始正式記錄這一切。
上午又來了一個穿防護服的志願者登記人口,說要做核酸。今天下着大雨,小區花園裡做核酸檢測的棚子又支起來了。昨天散步時看到這個棚子已經撤掉。
午後打電話給媽媽,她說正靠在我們的龍椅上,舒舒服服地看書。談到小湖正在建的廚房,又提到去年我們換的紗窗。她期待我早點回去給她的房子換紗窗。
下午從廚房看見二十多個穿全套防護服的人進了小區。稍後我們去取菜,看見小區門口已經搭起一個帳篷,所有快遞都放在帳篷里,幾個穿黑制服的人坐在裡面分發,扒來扒去,顯然非常不熟練。外面大雨滂沱,好幾個人站在橫欄這頭,舉着傘等待。我有點急,也可能是慌,一腳踩進積水中。
晚飯時門鈴大作,社區催着去做核酸。此時排隊的人已經不多,我們身後是一家三口,小朋友大概只有三四歲,硬要自己一個人撐把傘,小小的個子被雨傘罩着,傘尖一會兒戳到我,一會兒戳到老呂。老呂回頭對他說:小朋友,你的傘碰到我了喲。小朋友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扁着聲音認錯道:對不起……
今天大風大雨,指揮做核酸的志願者心情似乎不太好。
做完核酸往回走,一個閩南口音的志願者拿着小喇叭在路上來回喊:請還沒有做核酸檢測的業主趕快下來做核酸檢測!
小區里又多了好幾個透明帳篷。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舉着傘在樓下對二樓一位探出窗外同樣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說:我想儂呀,古來看看儂。樓上的老婦人笑着揮手:儂回去伐,我蠻好。這棟樓被一個透明帳篷封住了。
一夜風雨之後,小區裡的白玉蘭花幾乎落光。要珍惜呀,今天你看到或者擁有的,明天可能就不再有了。
3 月 21 日
今天一早看到官方微信公眾號說全區將連續兩天繼續做兩次核酸。朝窗外看了一眼,昨天的棚子果然還沒拆。下午兩三點鐘,一批大白再次進場。今天風雨更大,氣溫更低。五點左右,熟悉的閩南口音又通過小喇叭傳出來,按樓棟繼續叫大家去做核酸。
那時剛好下了一陣大雨,真不知露天在外排隊的和做核酸的怎麼扛得住。
我們照舊吃完晚飯去測,那時小喇叭已經在催了,沒有了之前的禮貌,直接說趕快下來做核酸,不做核酸後果自負!我想大家都不耐煩了吧。
我們下去時,他還在雨中喊。小喇叭用一隻塑料袋包着,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今天垃圾桶不再有垃圾分類。運垃圾的讓我們把所有垃圾放在一起。在一棟被封閉的樓棟前,工作人員運走了幾隻黃色垃圾桶。估計是做污染物來處理的。
今天核酸依然做咽拭子。取樣的人只是簡單在上顎抹了一下,甚是敷衍。
我們出來時,在入口指引的兩個志願者小姑娘縮肩縮手地站在大雨里,白色防護服被霧氣罩得看不清面孔。這麼晚了她們應該還沒有吃晚飯。
臨睡前再次準備搶菜,看了下叮咚,菜價似乎大幅上漲,幾乎都要十幾塊一斤。於是決定轉到美團。美團是晚上十二點開始下單。妹妹說這正是她的下班時間,她可以幫我搶,省得我熬夜。於是我把購物車裡的清單傳給她。期待她的戰果。
3 月 22 日
一早看到妹妹的留言,她夜裡十二點下單,進電梯的幾秒鐘失去了網絡,出來時購物車裡的貨就掉了一大半。於是她慌得什麼都沒看,只要有貨的就點進購物車,搶到的貨物中包括一盒昂貴的藍莓(125 克 20 塊錢,太不划算了!)和兩包生菜(一包普通的一包昂貴的)。
雨終於停了。阿姨爺叔們又出現在樓下聊天,樟樹下一群,枇杷樹下一群,路邊還站着幾個。
下午和老呂去門口拿菜,發現樓底下貼着一張告示,落款日期是今天。告示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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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對着告示琢磨了一會,沒明白到底是解封還是沒解封。走到小區門口,發覺外面的帳篷撤掉了,靠近橫欄的地方擺了一排貨架,上面擺着各種快遞,沒有人看管。一個女人站在門禁前朝貨架張望。老呂試着按了下門禁按鈕,門緩緩開了。
我們站在這女人背後,等她先出去,但她看着敞開的大門,猶豫着沒有動,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我們等了一會,從她旁邊繞過,她才茫然地回顧,看看我們,挪動了腳步。
取回菜,我們對着告示又琢磨了一下,判定它的意思是,我們小區從字面上是解封了的,至少可以自行打開大門去取快遞而不必等待別人給我們分快遞了,但實際上為了配合鎮政府的工作,又沒有真的解封,我們的自由活動範圍可能僅限於門口的貨架。
給妹妹報告了這個「疑似」好消息。按照告示,下次核酸檢測應該是第四天,也就是明天,那今天可以不用再下樓了。然而,一小時之後,小喇叭突然又在樓下喊起來,通知大家去做核酸。
我們照例晚飯後過去以避開長隊。然而到達時,檢測處已經空無一人。一個同時到達的女人問我們,他們是走了嗎?不做了嗎?我說大概是的。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做核酸時發的出入證。排隊近兩個小時拿到的小紙片,似乎一天也沒有用過。
3 月 23 日
同事群里已經沉寂很久了,除了上海發布的新聞和偶爾的小區告示,我現在對外界一無所知。直到下午跟 Miki 交流工作,她告訴我閔行區已經上微博熱搜,我才意識到我們原來是在重災區。Miki 說她的小區還未封過,如果我缺菜,她可以幫我送來。
住在松江的莉莉表姐今天也給我電話,問要不要給我送菜。她的小區只在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封閉了 48 小時做核酸,之後就解封了,一直處於正常狀態。我說我們的存貨應該還能維持三四天,不用擔心。
跟幾個人交流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上海真的還有不少小區至今沒有封閉過。看來上海市仍舊在咬緊牙關堅持所謂「精準防控」,儘量不全城封控。只是這樣能否實現所謂的「清零」,我十分懷疑。看起來,他們還完全沒有找到所有感染者呢。
老呂爸爸的藥只剩十天的劑量,下午趁着太陽出來,老呂去樓下散步,我讓他順便去居委打聽能不能出去買藥。沒想到居委同意了,讓他到門口跟保安說一下。老呂說,保安讓他簽了一個責任書,就放他出去了。於是他在旁邊的藥房為爸爸買到了藥,順便在旁邊的快遞店為我取回已經滯留一周多的兩隻啞鈴,還去便利店和麵包房買了一大袋零食回家。回來後,我們各自吃了一大包薯片,極大地緩解了焦慮。
今天終於用上了鎮政府保供的團購平台。這個平台叫「快團團」,每天十點開始下單,下午兩點前收單,次日配送。今天嘗試着買了一個蔬菜包,一個水果包,填完資料,點擊提交,沒有任何擁堵。下單時間也很友好,不用熬夜,不用起早。十分期待明天收貨。如果明天能正常收到,證明這個平台可靠,以後買菜就不用擔心了。
總體來說,今天天氣晴好,我還曬了被子,洗了桌布,心情愉快。清明節回小湖的願望重新燃起來,晚上忍不住搜了下火車票,發現一周後居然還有回去的車票。猶豫着要不要買票,妹妹提醒我,有傳言上海要封城,小心回去了就回不來。我想起 Miki 白天的話,上微博搜了下閔行區,才發現外面已經一片混亂,醫院、隔離點都是一團糟,大家似乎已經到了承受極限,抱怨沒有菜吃的也很多。我想起我們這段時間每天飲食依舊,蛋奶肉蔬菜水果從未缺乏,開始感到慚愧。
3 月 24 日
沒有解封也沒有核酸檢測
又是天氣很好的一天,樓底下笑語宴然,樹下的長椅上坐滿了人,一個小朋友坐在小汽車上,被大人拖着走來走去。
昨天小區貼通告說今天要再做一輪核酸檢測,然而今天並沒有人來做,也沒有任何解釋。
昨天托妹妹半夜幫我搶一些調料和麥片,結果她工作完已經過了我們的午夜十二點,再下單時已經約滿。
昨天下午還在說可以搭地鐵給我送菜的同事,今天告訴我,她的小區昨天半夜被封了。
上午在家工作,九點鐘突然接到一個姐姐的電話,讓我把地址定位給她,說已經在給我送菜的路上。
三十分鐘後我和老呂到小區門口迎她。小區橫欄里站着十幾個人,對着欄外張望。哥哥和姐姐捧着一隻敞開的紙箱下車來,一眼看到了裡面的餃子。造型一看就是他們自己家的作品。
我們隔着橫欄聊了一會。旁邊一位穿棉睡衣的阿姨大概在等團購的菜,半艷羨半抱怨地說,我們就是在坐監牢!她說,快點回去,趕快把餃子凍起來,人家大老遠送過來,不能壞掉了!
在門口停留的短短十幾分鐘,我意識到小區裡有自己的團菜群,一個男人提着幾隻藍色大塑料袋,在橫欄外高聲喊某某在不在,什麼接龍買菜之類的事。可惜我當時忙着跟姐姐說話,沒來得及細問。明天要去小區門口打聽一下。
事實上,封閉以來,我一直對小區門口那一塊感興趣。那裡總是圍着十幾個人,散亂地站着,像是看熱鬧,像是發呆,又像是在等人。直覺告訴我,那裡就是本次疫情封閉以來,消息最發達的地方。可惜我每天工作,不能呆在那裡觀察,而且膝蓋的問題也無法支持我每天爬上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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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打開紙箱,發現裡面有三大袋餃子,足足有一百隻。估計他們一家昨天忙活一下午,全是為了我們。除了餃子還有一大坨肉,老呂說有五斤,他這個人不買菜,對份量沒概念,我說大概兩三斤。上秤一稱,果然兩斤。
另外還有不少蔬菜。我們中午吃了一袋餃子,晚上吃了藕。剩下的明天吃。
下午工作時突然接到另一個姐夫的電話,他聽說我們在上海,小區被封控,問我們是否需要什麼,他給我們送來,如果想吃什麼也給我們買。他們小區也在松江,屬於第一批封控的,核酸排查完後也解封了。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上海,姐姐帶着小兒子在老家陪讀。原本是讓小孩像大兒子一樣寄宿,但是孩子患上分離焦慮,一離開母親就嘔吐發燒,她只好回去照顧。疫情發生後,他們一家已經無法兩地往來。
事實證明政府組織的團購不靠譜。今天等了一天也沒有送貨。多虧這兩天親友團幫忙送菜搶菜,我才沒有焦慮。難以想象那些無法在電商平台搶到菜的人該是多麼焦慮不安。
傍晚一位在澳洲的朋友來消息問情況,談起她一位親戚,患上嚴重的焦慮症,之前需要父母每日上門送飯,如今疫情封閉,他父母無法再上門照顧,非常擔心。
晚上看到本區一條宣傳文章,說是莘莊鎮部分街道已經解封,提到莘莊家樂福已經重新開門。我有種預感,上海在逐步放棄徹底清零的目標,而代之以輪番管控的方法,保持一種半封控半開放的管理,一方面舒緩民眾焦慮和不滿,一方面對上面有所交代。沒打算徹底清零,可能是因為清零的目標完全不現實,不可能達到,付出的經濟成本和社會成本將完全無法承受。
3 月 25 日
小區突然解封
昨天颳了一夜大風,每一陣風起,牆壁和屋頂上都傳開悉悉索索咯咯吱吱的聲音。讓我想起多年前在愛丁堡住的那間小公寓。奇怪,那時是因為屋頂就是閣樓,有許多木架子,這裡樓上卻是住戶,不知聲音從哪裡來。
早上又開始下大雨。上午十點多,突然聽到熟悉的閩南話喇叭,聲音被大風颳的斷斷續續。我以為又是做核酸,心想怎麼又挑到這麼一個天氣做核酸。聽了一會覺得不太像,走到窗前,撐着矮櫃往下看,看見他舉着喇叭在叫 51 號 52 號等等樓棟的居民去居委會領通行證。
我想了一下,突然有所領悟,走到廚房窗戶一看,有人正在往小區外走,看起來無人阻擋,人一個一個舉着傘走了出去。天吶,解封了嗎?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呂。正坐在餐桌邊玩手機遊戲的老呂說,那我們也趕緊出去看看。宜早不宜遲,誰知道這個機會什麼時候又消失了呢?
說真的,疫情以來最讓人有壓力的就是這種不確定性。
我們趕緊換了鞋,戴上口罩,拿了兩隻購物袋便出門。
樓下遇到一位顯然剛從小區外購物回來的中年女人,我們問她是不是解封了,她說是的,要去拿通行證才能出去。
我們掉頭就去居委會。在路口遇到一支撐傘的長隊,四五個穿白色防護服的志願者在指揮排隊。我問這是在領通行證嗎?一個志願者說是的,問我們哪棟樓,我說四十三棟,他指揮我們往一隊去。
排隊的間隙,雨逐漸停了下來,空氣里有一種溫暖的潮意。玉蘭花早已凋落,所有的樹長出了新葉,鵝黃淺褐淡綠,層層疊疊的顏色,被雨水洗滌,呈現出嶄新的生機。春天已經來了。可惜我們一天一天地在浪費時間,不能好好跟它相處。
大約半小時後,我們領到兩張藍色硬紙卡片,寫着樓棟和房號以及姓名,發放時查看了最近的核酸報告。有官方新聞,從今天開始,16 號之後一次核酸也沒做過的人將被賦予黃碼。
領完卡片掉頭去小區外,在門口,我們學着其他人的樣子向坐在門衛室里的保安揮了下卡片,他就為我們開了門。我們說謝謝,他說不用謝。他的聲音聽起來溫和平靜。在這一刻,我們都在享受短暫的不焦慮。
走到小區外,我忽然感到一陣激動。世界突然向我敞開了!天吶,外面那麼多店鋪,我該從哪一頭逛起啊!
雨后街道髒兮兮的。小區旁邊清美便利店裡的冷櫃已經被洗劫一空,貨架幾乎全空。沒有牛奶沒有豆漿沒有豆製品。我們逛了一圈,往常去的水果店和菜店去。
水果店關了門。全家便利店開了門,老呂進去買了兩罐咖啡。收銀員讓我們進門時出示健康碼或者核酸報告,說警察剛來警告過。他客氣又無奈。這是一個眉毛很濃的高個男孩。
店裡的人沒有比以前多也沒有更少。貨物也沒有更多或者更少。看起來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只有菜店讓我感到我們仍處於一個非常時期。它的卷閘門是拉下來的,拉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一個小伙子坐在門口的竹椅上,左右張望,像是把風。起先我以為店還沒開,老呂說,在裡面,你要進去。我彎腰朝裡面一看,果然幾個人拎着塑料袋正在挑菜,女老闆站在一旁。於是我也鑽了進去。裡面黑乎乎的,一個中年男人躺在最里的貨架上睡覺,正在打呼嚕。四五個人圍着菜攤轉悠,女老闆催促大家快點挑,快點結賬。我挑了兩個西紅柿一袋紅薯一根西芹一兜雞蛋,一共 34 塊。結完賬,又從門裡鑽出來。
接着去超市買咖啡。超市的卷閘門也是這么半關着,裡面倒是一切正常,兩個小伙子依次站在兩旁的收銀台前,嘻嘻哈哈聊着天。
詭異、秘密、不知就裡。這就是解封的第一天。
3 月 26 日
政府團購無疾而終
昨晚臨睡前突然收到一個朋友發來的消息,區政府連夜發通告,從明天開始我們這一帶要做一次抗原檢測。不知道這是不是全中國第一次試用抗原檢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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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上海感染數字連創新高,但同時新解封了不少小區。也許市政府還在努力保持一點社會的活力,保留一點經濟活動吧。
周三從「快團團」訂的菜和水果到了周六仍然沒有發貨,也沒有任何消息,我有點生氣,忍不住給客服留言說,如果還沒發貨也沒有運力的話就給我退款吧,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沒想到半小時後對方竟然說話了,直接說不好意思給你退款了。真是讓我大跌眼鏡!我原以為對方會像淘寶客服一樣解釋一下,什麼親,不好意思,最近因為疫情,我們的配送有點慢,請您諒解,我們正在加緊配送中......沒想到會這麼破罐子破摔。
這是鎮政府組織的團購,原本我對它抱有很大期望,如今徹底失望。再去平台上看,當時上線的所有團購幾乎全部下架。我跟的這個團購顯示有兩千多個訂單,我的訂單是八百多號,也就是說,八百多個訂單歷時三天都不能送完,而且這並不需要送到所有人手中,只需送到居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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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能說,多虧姑媽一家及時救濟。
今早起來,發現小區門口擁着一群人卻無人出去,老呂爸爸說又給封了。老呂下去一問,果然又封了,至於為什麼,保安也說不上來。老呂爸爸說,這不是調人家老百姓嗎?我們昨天剛排隊領的通行證,今天就無效了。
氣憤歸氣憤,卻毫無辦法。我和老呂心情都變得很糟。這種每天一睜眼不知道又將發生什麼的反覆折騰實在讓我們厭煩透頂。我強烈地想要離開上海回小湖。於是我又開始查車票。汽車早已停運,火車最近的車票是四月二日,我盤算着,二號是禮拜六,接下來正好清明三天假,我再休兩天年假,加起來前後能在小湖待七八天,足夠恢復能量了。於是立即搶了三張票。
接下來面臨的問題是,到了火車站,老家能否讓我們出站?會不會反而把我們遣返上海?即使順利出站,如何送老呂爸爸回家?公共交通肯定不能坐,還能包車嗎?回到家以後是什麼政策?要核酸檢測還是要隔離?
我想起幾個月前妹妹回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沒想到這麼快,回家也變得像出國。
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詢問家鄉的防疫政策,又跟老呂爸爸解釋了我們的決定,他給家裡的侄兒同時也是村委會主任的建軍打了個電話,對方說到家後要隔離七天,門上裝門磁,一開門就會報警。這意味着七天內不得出家門一步,並連續七天做核酸。七天後可以到院子裡活動,繼續七天健康監測,但仍然不能走出院子。他還說,假如包車回家,司機也要被同樣隔離十四天。
這個政策一下把我的計劃打亂。回家再坐十四天牢,是不是還不如在上海繼續坐牢?
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想不出怎麼辦。
下午四點出頭,正在一籌莫展之際,閩南口音的小喇叭又響起來:居民同志們,請到居委會領取通行證,小區解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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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激靈,小區又解封了?老呂立即拉上我換鞋子,走,我們出去騎車騎一圈!
我們衝下樓,小區門口的高音喇叭在反覆播放,居民朋友們,小區解封啦!語調高亢喜悅,不亞於當年宣布解放。
我們循着老路線,騎到河邊的綠地。紫葉李繁花落盡,紫色的葉子端莊持重,海棠花已經全面接管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