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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老六把她的愛情買走了。他人雖然已經死掉化成了灰,但當初那買賣還算數。她一直以為老六人一死,這買賣就徹底結束了,原來並不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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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 《搜索》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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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五愛街 | 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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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娜的跳舞教室開業,門口鋪了一襲長長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到人行道邊。紅毯兩邊全是鮮花籃,上面綴着紅色飄帶,寫着「開業大吉」、「財源廣進」之類的吉祥話。
看到這一幕,我忍不住對丈夫說:「你瞧現在的人,開個跳舞的教室不是應該寫『坐育英才』之類的嗎?竟然明目張胆寫什麼『財源廣進』。如果我是個明白家長,這樣的舞蹈教室就不來報名了。」
徐娜眼睛尖,大老遠就看見我,趕忙迎了上來。開業這天,她把自己裝扮得像一棵聖誕樹,上面掛滿了名貴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飾品:寶石項鍊、胸針、鑽石腕錶、黃金手鍊、鑽戒,甚至在腳踝上還戴了一條鉑金鑲鑽的鏈子。那閃閃發光的鏈子隨着高跟鞋起起落落,小幅躍動着,顯得她的腳都熠熠生輝。
徐娜走近,我忙遮擋住眼睛,說她身上的首飾和她的美快要把我的一雙老眼給晃瞎了。徐娜聽到這樣的恭維很高興,「咯咯咯」地笑起來。
徐娜的老公也走了過來。他外號「老六」,年近花甲,穿一身豐雷訂製西裝,裡面套一件水紅色絲綢襯衫,手上還戴着一枚碩大的、鑲綠寶石黃金戒指。他用黯淡、長有黑色斑點的嘴唇咬住香煙,幾步越過徐娜,熱情地朝我伸出兩手,含糊不清地說道:「啊呀,歡迎歡迎,這麼老忙還來捧場!多謝多謝!」
又有新客人到,徐娜挽着我胳膊的手緩緩鬆開,低聲在我耳邊說:「姐,我老師來了。我過去一趟,咱都是自己人,招呼好自己啊!」
「梁老師!太感謝您了,謝謝您能來!」徐娜嬌嗲清脆的聲音高高響起,她誇張地張開雙臂,兩根白膀子露出大半,將那個約摸40多歲、保養得十分年輕的富態女人緊緊摟抱住。隨後又喊:「張老師也來了?真感謝你們沒有忘記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學生。」
老六陪在我身邊,吸着煙,眯起眼睛看徐娜,像一個畫家在欣賞自己最為得意的作品。看一會兒後,他夾煙的手朝前隨意一揮、再順手一指,十分輕蔑地吐出一句話:「沒有我,她哪裡有今天?沒有我,別說她中途退學沒畢業了,就是畢了業,也不見得能請得動這些老師吧?」
我順着老六的目光望去,見徐娜正挽着兩位老師的胳膊,在紅地毯上朝前走。老師們在來賓處簽了名,之後徐娜招呼員工趕緊將她給老師準備的紀念品拿過來——是某品牌的珠寶。
老六與我對視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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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徐娜,她應該還在上大二。
一張清湯掛麵臉,白色連衣裙下是一雙白晳而緊緻的小腿,白色學生鞋裡沒有穿襪子,露出玲瓏的腳踝。她侷促地坐在我對面,甚至不敢抬頭跟我的目光對接。
「幾個月了?」我輕聲問。
「5個月。」
「怎麼還是這麼瘦?」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真涼。
「冷嗎?」我問她,但旋即意識到她可能只是太過緊張。
我站起來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告訴她放輕鬆:「是第一次產檢?以前從來沒做過?」
她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醫院以後,徐娜一直面色惶然,我讓她在候診區找張椅子坐一會兒她也不肯,說坐不住。她眉毛微微顰起,臉上寫滿焦慮,踱來踱去。我看着她想,如果我們互換身份,也許我也會像她一樣煩躁不安——自己的命運被緊緊地攥在別人的手心兒里,這滋味一定不好受,更何況她這一把賭得太大了。
我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焦慮起來,但還是勸她不要擔心。我說自己生過孩子,是有經驗的,「你肚子的形狀看起來像是個男孩兒」。徐娜兩手輕輕地放在微凸的肚皮上,臉卻燒起來,又開始低頭看自己的鞋尖。
這時,5號彩超室的門開了,我擠進去對小護士說我找韓超醫生。韓超跟我打過不止一次交道,更何況已經有人跟他打了招呼,他直接從彩超室探出頭來,用下巴示意我進去。
進去後,韓超跟我客氣兩句,就讓徐娜躺到檢查床上去。他往她微凸的肚皮上抹凝膠,刷刷幾下過後,給她扔過來兩張紙,讓她擦乾淨。
徐娜迫切地想知道彩超結果,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問:「是男是女?」
韓超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問她是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還說男女都一樣,醫院不允許醫生透露胎兒性別。
我緊忙扯了一下徐娜,示意她閉嘴。徐娜焦急而為難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出來後,我告訴她不要急:「彩超室里還有其他人,你可以明目張胆地問,但他決不能明目張胆地答。有些事兒可以做,但是不能說。」
徐娜小聲道歉,說她不懂這些。我笑笑,輕輕拍了拍她單薄瘦削的肩膀,說能理解。
我陪徐娜來醫院完全是受人所託。委託人就是老六。他是最早一批在五愛街發跡的老商戶,生意做得相當大,在廣州還有服裝工廠。當時老六還沒有跟原配離婚,他告訴我,有個學跳舞的女孩兒懷了他的孩子,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性別:「我沒有兒子,這你知道,一直想要個兒子。你老嫂子那邊我已經擺平了,如果這女孩兒懷的是個小子,就跟我離婚。如果不是,再說。現在已經5個多月了。」
老六跟我開口,我不能不給面子,但這種事聽起來就讓人感覺不太舒服。我反問他:「是女孩兒就打掉?」
老六平靜地點點頭。
「你說她是個大學生?畢業了嗎?」
「沒有。退學了。她上大學,將來畢業不也是為了掙倆錢嗎?現在不上學就有錢掙,不挺好的嘛?說好了,懷的是兒子我就跟她結婚,不是兒子我給她錢。」
我笑着爆了一句粗口,說這「買賣」對那女孩兒來說風險未免太大。如果不是兒子,學也上不了了,那點兒錢能花幾天?老六咧開嘴「嘿嘿」乾笑兩聲,低聲央求我,讓我無論如何陪徐娜走這一趟。他說我這個人辦事准成、有分寸。
我心說:那也得分啥事兒啊?幹這助紂為虐的事兒,「准成」好像也不是啥褒義詞吧?但嘴上卻已經答應了他。
去醫院之前,我在腦海里想象這個女孩的樣貌,見到徐娜以後,我偷偷給老六發過去一條短信:「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老六對我的冷嘲熱諷並不感冒,隨即回過來一條:「我眼光不錯吧?」口氣里頗有獻寶的意思。然而,誰是寶呢?錢?老六自己?徐娜?還是徐娜肚子裡那個未知性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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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的手機在包里一震,我伸手掏出來,是韓超給我發了條短信,上面只有一個字——「男」。我迅速把手機屏幕拿到徐娜眼前,她眼睛一亮,雙膝一軟,一雙白細枯瘦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袖子:「姐!太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好像是我讓她懷了男孩兒一樣。
我隨手將信息轉發給老六,沒多長時間,老六那張激動的老臉就出現在我們面前。
「真爭氣啊!」氣喘吁吁的他調整呼吸,神態莊重地俯下身體,用短粗的手指溫柔地撫摸徐娜微凸的肚皮,「真爭氣啊!」他再一次讚嘆。
隨後,老六站起來,對着徐娜大手一揮:「走,看房子去。看完房子我帶你去吃大餐,你想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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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他們的兒子已經6歲了。結婚後頭3年,徐娜在家相夫教子,後來待不住,一直吵着要開間舞蹈教室,但老六不給她錢,也不知後來老六是怎麼被說通的。
一天,徐娜找到我,說了一個秘密——老六近年來在夫妻生活上漸感力不從心,還不到30歲的徐娜對此相當不滿,兩人經常為這事兒吵架幹仗。自覺地位穩了的徐娜,時常拿這事兒譏諷老六,老六吃不消,覺得徐娜如果能有點事兒干占個手,興許對那方面的興趣就能減弱點,這才吐口拿錢出來讓徐娜「搞搞自己的事業」。
「開始那陣子忙,還真沒顧得上,但現在舞蹈教室也上軌道了,學員也沒那麼多,再說還僱人——姐,你說我這個歲數,從此以後都要守活寡嗎?」
這種事我怎麼好插言?只好保持沉默。徐娜見我不作聲,又拿薄肩膀輕輕推我:「姐,我聽說你認識個中醫大夫,挺有名,你幫我找找那人唄,找一天我帶老六過去瞧瞧。這事兒不敢看西醫,怕西醫傷身體。」
我拿眼瞟了她一下,心想,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見我沉吟不語,她又推推我,讓我搭個線。實在推不過,我就替她約了時間。
那天我早一步到,當時診室外面正排着人龍。我在候診室門口等,老大夫一見我,就叫後面的人先等一等,笑着把我迎了進去。不久,像花蝴蝶一樣的徐娜出現了,她一手挽着老六,一面興高采烈地朝我猛烈揮手。
徐娜跟我客氣個沒完,老六則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見老六臉上有些掛不住,徐娜就沖他撒嬌,把身體擰成八股繩,說:「哎呀,有什麼的呀?這又不是外人,誰還能笑話你是怎麼的?」
老六朝她一梗脖子,嘴硬道:「誰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總不好使。」
我一笑,帶着他倆進了診室。老大夫號了脈,診了症,又給開了藥,說要調理3個月。徐娜臉上的表情又生動又糾結,生動在老六的病情康復有望,糾結在於「需要3個月吶?!」
後來我見到徐娜,會跟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每天都在月曆牌上畫對號數日子。徐娜也不生氣,她姣好的面孔微露羞赧,而那種羞赧早已不似我們初見時的那種,而是多了一種成熟的韻味。
我腦中突然冒出舞蹈教室開業時,徐娜跟老六站在一起的畫面,越想越覺得不協調。但那時的五愛街也好,社會上也罷,年輕小姑娘都樂意找年齡大一點的、有一定物質基礎的男人,說是既會疼人又不需要艱苦奮鬥。
但說到底,這世間哪一種投機取巧沒有後遺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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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個月療程未滿,老六卻先酒後駕車肇事了。人沒有生命危險,但撞折了一條腿,打了鋼釘,下了鋼板,從手術室推出來時形象也挺嚇人。受傷後的老六生活不能自理,徐娜要顧家、顧孩子,顧生意還要顧舞蹈室,自然不能24小時貼身侍候,於是就在醫院裡請了一個看護。
看護大姐叫鳳霞,40多歲,長得人高馬大,說話嘁啦咔嚓,幹活煞愣,一看就是個爽利人。她護理經驗豐富,會吸痰、拍背、按摩、還會下胃管、打流食。她在那間醫院混得年頭也夠足,也能在病房裡偷摸做個飯、熬個湯什麼的。最重要的是,她長得相當一般,這讓徐娜很滿意。
臨走時,徐娜交待鳳霞大姐好好干,還往她手裡塞了個小紅包。面對這樣慷慨的僱主,鳳霞大姐照顧得自然很上心。老六看電視她給調台,上頓排骨下頓雞湯,端屎端尿從不含糊。病號服追着護士給換,貼身褲衩子一天一洗,半夜隨叫隨時能立馬清醒,搞得老六一見徐娜就讓她給鳳霞大姐加工資。
快出院時,老六那條老腿還沒有完全恢復,大夫建議他回家好生休養,如果有條件,再做做針灸、康復訓練什麼的。老六是差條件的主兒嗎?臉上卡一副墨鏡的徐娜更是一臉不在乎:「做!在哪兒做都行。就是醫院離家有點兒遠,能不能提供上門服務?」
醫生對這要求愛莫能助,只告訴他們康復門診怎麼預約就撤了。還是鳳霞大姐給力,她幫徐娜和老六聯繫了一個可以登門做針灸的針灸師。聯繫完這些,鳳霞大姐還幫忙把老六住院的用品往汽車裡搬。
這服務到哪裡都說得過去,弄得徐娜起了要將鳳霞大姐請回家裡的心思。她跟老六商量:「反正你擱家也得有人侍候,她懂得還多,還知道怎麼照顧你,不行讓她在咱家干一段吧。但是不能按護工的工資給,護工工資也太高了。」
老六一瞪眼睛,說:「我差錢嗎?再說端屎端尿都是埋汰活,你能幹嗎?」
徐娜一想也是,一咬牙一跺腳,就跟鳳霞大姐商量:「你能不能跟我回家繼續照顧我老公?我家住XX花園,200多平的房子,有你住的地方。吃喝隨便,我們吃啥你跟着吃啥,工資照現在這標準,年節另算。你需要跟家裡商量商量不?」
鳳霞大姐一聽,巴不樂得:「那我還商量啥啊?我離婚這老些年了,一個人在瀋陽,就一個行李卷,走到哪兒卷到哪兒。」
有輕微潔癖的徐娜聽了,趕忙說:「這樣吧大姐,除了身上這身兒,你啥也別帶。我家有全套的被褥,你說踏花被還是羊毛被,春秋冬夏各有鋪蓋,你自己的就先別拿了。」
於是,鳳霞大姐趕緊跑上樓安排了一下自己的個人物品,拿個手提包就跟着老六夫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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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們幾個熟人結伴去徐娜家裡看望老六時,鳳霞大姐已然鳥槍換炮:她不僅背上了名牌包,用上了徐娜淘汰的進口化妝品,穿着真絲的家居服,還抹了淡淡的口紅。這麼一倒飭,氣質就上來了,而且那架勢儼然已經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
一山不容二虎,我們都看出鳳霞大姐和徐娜之間有些明爭暗鬥,雙方似乎都在憋着一口氣,就等爆發的那一刻——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沒幾天,徐娜哭哭啼啼地找到我,想讓我勸勸老六。她說,老六和鳳霞大姐在醫院就扯上了,回家後不久,她看出了點端倪,但還沒把握、不太自信。沒想到他倆的言行舉止越來越明目張胆,有好幾回差點兒讓徐娜撞見。
一開始,徐娜明里暗裡敲打,鳳霞大姐矢口否認,還又哭又鬧。倆人一路鬧到老六那裡,老六在那兒裝腔作勢,還罵徐娜年紀輕輕就思想骯髒,往勞動人民腦袋上扣屎盆子,又藉故給了鳳霞大姐不少好處。徐娜見勢不妙,自己手裡又沒確鑿的證據,只好以老六身體已經基本恢復為由,堅決要辭退鳳霞大姐。
沒想到老六不同意。這一次,「這個老不死的」把話挑明了,說自己已經離不了鳳霞大姐了。而鳳霞大姐也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他們倆其實在醫院裡就已經暗渡陳倉了,徐娜和老六想占了自己便宜再讓自己不黑不白地捲鋪蓋走人,那肯定不能夠:「當時我是不願意的,為了留條後路,我把證據留下了——徐娜你想不想看?如果想看我現在就拿出來。」
徐娜的臉氣得通紅,哭鬧自然免不了,她讓老六自己把屎屁股擦乾淨。不過,半生瀟灑的老六並不認為這事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一面安撫徐娜,一面怪罪她找老中醫把自己的難言之隱給治好了,卻並不經常去醫院裡看他,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忍受那麼長時間的孤單寂寞?於是就飢不擇食了。
徐娜哭着問現在該怎麼收場,老六就勸她:「先拖着唄,過後大不了給她一筆小錢。」
但徐娜很快發現事情不對勁——攤牌之後,老六反而愈發沒有顧忌了,有時在家裡甚至公然想要左擁右抱——這讓徐娜無法忍受。她再次跟鳳霞談判,說老六不會給她任何結果,最多只會給她點小錢了事。
鳳霞大姐卻告訴徐娜,老六跟自己說的可完全不一樣——老六說,自己跟徐娜過了這麼長時間,早已沒了新鮮感,在他看來徐娜只是個人樣子,是個擺設,不會伺候人,沒啥大用。他還對鳳霞許下承諾:如果徐娜真受不住跑了,他就把鳳霞「扶正」。
兩個女人找老六當面對質,老六惱羞成怒,他不理解這些女人為什麼要把自己衝動之下說的那些哄人話當真,索性讓她們自己決定誰留下,「誰留下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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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說他說的是不是人話?他還是個人不是?我大姑娘的時候就跟着他,他除了有點兒錢,哪一點兒能配得上我?」那天徐娜說着,就開始「嗚嗚嗚」的哭天抹淚。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心想老六是不是老糊塗了?不說徐娜還給他生了兒子,就是沒有兒子,徐娜和鳳霞大姐往那兒一站就高下立判啊。但我也知道,男人的腦迴路有時千奇百怪,這麼多年我在五愛市場也算是見怪不怪了。
我安慰徐娜,讓她先別忙着哭,冷靜一點再想對策。
這時,有知情人聽到風聲,提醒我少管老六家的閒事,說徐娜在外頭也不乾淨——在老六住院期間,她跟一個學音樂的男大學生扯上了。那人還說:「我女兒原先就在徐娜那裡學舞蹈,就因為這事兒,我女兒已經不在徐娜那裡學了,我怕女兒被帶壞了。」
我細想,覺得這事並無不可能,就決定還是少去摻和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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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娜平常為人清高,老覺得五愛街那幫粗魯的女老闆不配做她的朋友,所以這回出了事,也沒請來多少外援。無奈之下,她只好將槍口轉而向內,家裡3個人常常爆發大戰。
這種不正常的生活對誰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最先扛不住的還是已經年老體衰的老六。在一次劇烈的衝突過後,老六突然中了風。這下,兩個女人暫時休戰,侍候老六的重擔又重新落在了鳳霞大姐身上。
鳳霞大姐很得意,覺得這是逆風翻盤的大好機會。她比從前更賣力氣了,還一直在老六枕邊吹風,讓他兌現之前許下的承諾——跟徐娜離婚,把她給娶了:「你還沒看出來嗎?光有個漂亮的臉蛋兒有什麼用?你有事兒還能指望上她嗎?你兒子我給你帶,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就算她帶走,那永遠也是你老六的種。」
商海半世浮沉,老六見多了人情冷暖,再加上生病脆弱,雖沒有明確答應鳳霞大姐,但心中的天平還是往能照顧自己的人身上傾斜了。徐娜當然看得出這種變化,這次她十分果斷,直接以女主人的身份將鳳霞大姐給辭退了。
「你看老六已經出院了,後續就是在家裡養着,這兩年你在我家也辛苦了,但咱們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徐娜絲毫沒提那段風流往事。
鳳霞大姐冷笑着看徐娜,沒吵也沒鬧,繼續侍候老六,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徐娜將工資塞進一個信封,放在鞋柜上,限定她在一定時間內收拾好自己的個人物品離開。鳳霞大姐不屑一顧,態度安然地端着飯碗走進老六的房間。房間門沒有關,徐娜聽見她對老六溫柔地說:「給你熬了大骨頭湯,補補。一會兒你乖,聽話,多喝兩口,往下咽,知道不?你瞧,我把表面上的那層浮油都給你撇乾淨了。」
徐娜氣鼓鼓地打了報警電話,說自己辭退保姆,也不欠她工資,但她就是死賴着不走。見了警察,鳳霞大姐開始還有些害怕,但很快就鎮靜起來。她說僱傭自己的是男主人,「六哥下命令讓我走我才走」。還說如果她要是走了,就沒人像她那樣侍候六哥了,那樣沒幾天,六哥可能會被這個欲求不滿的年輕小媳婦兒給糟踐死。說着說着,她還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說她看六哥是個好人,自己不能眼睜睜瞅着六哥遭害。
警察就勢問了老六的意見。口歪眼斜的老六雖說口齒有些不清,但理智尚存、意識清楚。他可能也十分害怕鳳霞大姐所說的情況會成為現實,於是極力表示不想讓鳳霞大姐離開。
鳳霞大姐這顆懸着的心才偷偷着了陸,挑釁地看着徐娜。徐娜冷着臉,說自己是老六的合法妻子,而且已經替丈夫找了新保姆,明天就可以到崗。她走過去問老六:「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難道這點兒主還作不了嗎?摸摸自己良心,我那么小就跟着你,給你養了那麼大個兒子,你不為自己以後想一想嗎?咱仨才是一家人,她始終都是個外人。要不是給她高工資,你想她能免費伺候你嗎?」
警察也勸鳳霞大姐離開:「你一個保姆,也不是人家自家人,人咋伺候,伺候得好不好跟你也沒關係。人家也不差你錢,你在哪兒干不是干啊?」
鳳霞大姐先是一愣,後索性往地上一坐,開始撒起潑來。她一面哭喊,一面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好在警察處理這種事情的原則是一碼歸一碼,不管怎麼樣,鳳霞大姐被「強制清場」。出了徐娜家的門,鳳霞大姐在小區里罵了半個多點兒不帶歇氣的,搞得徐娜又報了一次警。
丟人是真的,不過這尊大神總算是被徹底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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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徐娜再也不敢僱傭保姆了,就連娘家的女性親戚說要來照顧老六她都不同意。她說老六這人實在太色,管不住褲腰帶,身邊恐怕是個母的他都不會放過。她不想再惹禍上身,寧可自己累一點。
那天,我上門探望,正趕上徐娜餵老六吃飯。老六跟她鬧彆扭,將碗打翻在地,徐娜看着碎在地板上的碗與撒得到處是的飯,崩潰大哭:「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在外面多辛苦?回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兒心嗎?」
老六氣得急赤白臉的,嘴裡「嗚啦嗚啦」的亂吼一氣。我明白他的意思,應該是:「誰他媽讓你這樣幹了?咱也不是沒有錢,找一個保姆,最好是年輕漂亮的。」
徐娜收拾完碗筷,安頓好老六,我倆就坐在客廳里聊天。徐娜突然說起,她今天接到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那同學家境貧寒,讀書時跟她關係不錯,人家現在已經留校任教了。
「如果當初我能挺一挺,是不也可以像她一樣?」徐娜偏過頭來問我。但問完這話,她卻沒等我回答,又低下頭去笑了:「我又開始發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徐娜很早就跟我說過,那些使她「再也受不了」的苦日子。
因為家裡窮,她高中的時候,每天早上4點多就得起來趕「小公汽」到瀋陽某教授家裡學舞蹈。冬天,她到了老師家裡,手腳都已經被凍麻了。她原本以為上了大學就好了,誰知上大學後,才發現自己是真窮。
一次,她在五里河市場買了一雙仿版的彪馬白色旅遊鞋,跟同學說是真的。穿上的第二天下起了雨,她到市場裡去買一張2塊錢的牛肉大餅,回來的時候,鞋底子就掉了大半,裡面的襪子都被黑色的泥水浸透了,她永遠無法忘記同學們拿什麼樣的眼光看她。
「窮,就是一種罪過。」她當時總結說。
窮真是一種罪過嗎?窮,還不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急到不顧一切、不擇手段、想要立竿見影地變有錢才是一種罪過吧。畢竟誰沒有窮過呢?
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對徐娜說出這番話。我拍拍她的手,告訴她生活原本就困難重重,沒誰會一帆風順,但沒有一件事永遠過不去。老六體格好,遲早會康復,只是時間問題。
徐娜沒有說話,只目光複雜地看向老六住的那間敞開門的臥室。
徐娜留我陪她吃晚飯,說家裡太冷清了,我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晚飯時,她先餵老六,老六用含糊不清的口氣交待:「肉,肉,肉。」我笑了,我知道老六一直是個無肉不歡的人,但因為中風,醫生讓他少吃肉,尤其不能多吃肥肉,他經常因為吃肉的事兒跟徐娜鬧。
徐娜先是臉色一沉,肩膀一端,看樣子馬上要訓斥了。但可能是礙於我在場,她的肩膀又沉下去,鬆了手腕,偏過頭認真地看着老六,低聲而溫柔地說:「看你,一塊肉饞成這樣。想當年你不這樣啊,你像個英雄一樣。不就一塊兒肉嗎?有什麼了不起?吃一塊兒肯定死不了。」
徐娜回身夾了一小塊兒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放進碗裡,將肉的湯汁在飯里浸了浸,然後夾起來,輕輕遞到老六嘴邊。老六像八百年沒吃過肉一樣張大嘴,脖子拼命向前伸,渾身都跟着使勁,樣子急迫極了。
我看了有些不忍,想着做那樣大生意的老六到了晚年,最大的需求與滿足,竟然不過只是一塊肉而已,人這一輩子到底圖啥呢?我正胡思亂想,突然聽見老六一聲嗆咳,抬起頭來,看見徐娜已經將碗放在巨大的紅木餐桌上,然後站起身,笑罵老六沒出息:「一口肉至於嗎?你慢點兒。以後每天都給你吃肉好不好?姐你看他,越老越沒出息,不知道老了後我們會不會也跟他一個樣。」
她站起來想要給老六捶捶後背,我低下頭剛扒了一口飯,然後就聽見老六打了一個噴嚏,緊接着是徐娜急促的聲音,調子都變了,「姐,姐,你快看看,他怎麼了?」
我迅速抬起頭,就見老六一翻白眼,頭一歪。我哪見過這種陣仗,「嚯」一下站起來,繞過餐桌跑過去。徐娜又是捶後背又是抹前胸,又是掐人中,我也跟着瞎忙活,但老六眼瞅着就沒氣了。
等120來了,醫生給出的初步斷定是,老六因食物嗆入氣嗓子導致死亡。徐娜木然地配合着醫生,我也不敢相信這戲劇般的事實。
等把老六安頓進殯儀館,一切都忙活完,已經是星月滿天,徐娜讓我陪她,說她不敢一個人回家。
到了家,她怎麼能睡得着?我就陪她坐在沙發上。她家客廳頂棚奢華的水晶吊燈射出耀眼的白光,她臉色比那光還要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後來我困得實在不支,裹裹衣服想打個盹兒,她卻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姐,你相信嗎?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老六死了嗎?我現在想想就後怕,如果你今天不在場,我說他是這樣死的,會有人相信我嗎?他家親戚不得吃了我?」
說完,她捂住臉哭了起來,眼淚順指縫溢出:「他死了!他怎麼就死了呢?他把我扔下,我怎麼辦呢?他有口氣在,我和兒子還有個依靠,誰也不敢把我們娘倆怎麼的。你別看他已經口眼歪斜,現在他這口氣沒有了,我和兒子可怎麼辦呢?」
過沒一會兒,徐娜停下不哭了,整個人似乎陷入沉思。約摸20多分鐘後,她又開始哭:「你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一輩子呀。」
她再次捂住臉,我伸手抱住她,她就勢整個人跌倒,趴在我腿上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姐呀姐,是他害了我,還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呀?想不到有一天他也會老哇,沒想到他也有這一天。」
我也哭了。人世間那些一直讓我們糾結於心的愛恨情仇,到頭竟然會以如此這般奇妙的方式煙消雲散。愛也好,恨也好,什麼都好,原來都會過去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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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的後事處理完,徐娜快速變賣了手中的資產,離開了瀋陽。走前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等旁人跟我說起時,我發現她已經換了手機號。
3個月後,徐娜聯絡了我,她當時嗓子很啞,開始我甚至沒聽出來是她。她說了兩遍:「是我啊,姐,是我。」
我才意識到她是徐娜,就問她不是已經走了嗎?
「是啊,姐,我離開瀋陽了。你原諒我走時都沒有跟你說一聲,畢竟你曾經幫我那麼多。」
我說:「那有什麼關係呢?都是些小忙,再說我能理解。換我是你,也可能像你那樣做。」
她又哭了,我就問怎麼了。
她沒頭沒腦地說:「姐,我跟你說,錢能買來愛情的。」
她說老六把她的愛情買走了。他人雖然已經死掉化成了灰,但當初那買賣還算數。她說自己一直以為老六人一死,這買賣就徹底結束了,原來並不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從徐娜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拼湊出了她說那話的起因:她承認自己曾婚內出軌,那時她盼望過老六死,以為老六死了,她就可以跟年輕的情人雙宿雙棲,過正常女人該過的日子。事實上,她也確實這樣做了,但是跟對方在一起後,她老疑心小情人像她當年一樣,不過是圖她的錢,於是倆人經常為錢爆發衝突。就在給我打電話的前一夜,小情人對徐娜說,自己受夠了她的神經質和所謂的「缺乏安全感」,然後徹底而果斷地離開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好在徐娜也不過是想跟一個人傾訴傾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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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跟徐娜斷續有聯繫,但不緊密,有時一年也就通一個電話,有時一年也就互相發個拜年的短信而已。後來,我聽說她在某個沿海城市混得相當成功,已經躋身政界,成為代表,還籌謀成為委員。孩子也安排得很好,被送入一家國際學校念書。
一次,在徐娜的極力邀請下,我去了那座城市遊玩。她開着一輛黑色寶馬帶我吃喝玩樂,又帶我去了一家很有名氣的本土民營企業參觀。那家企業的老闆跟她關係應該不一般,我去時,他正讓手下的行政人員安排所有當地的員工為徐娜寫選票。
那時的徐娜可真是光彩照人、志得意滿,似乎之前生活、命運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陰霾一掃而空。她跟我感慨,說當初離開瀋陽算是離開對了,還力邀我過來跟她一起發展:「我在這地方算是打開局面、吃得開了,如果你過來了,我就可以報答一下你了。」
我笑笑推辭了,盤桓幾天後就回到瀋陽。沒多久,她給我傳來當選的喜訊,我自然恭喜。
這之後半年間,我們沒什麼聯繫,直到年底的某天半夜,徐娜突然給我打來一個電話。當時我正睡得迷糊,眯眼一看是她,感覺該是急事,就一面接電話一面下了床,卻聽見她在電話另外一頭對我崩潰咆哮:「你覺不覺得自己像個老鴇子?當初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把那個孩子生下來!」罵完,沒等我反應,她已經掛斷了電話。
隔兩天,徐娜又給我打來電話道歉。我內心雖然很氣憤,但表面裝得十分平靜,我說自己並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而且明白她的處境,這些年她過得一定也很艱難:「我理解你,人要想活得好,有時怪怪別人,總比怪自己要好過一點。」
我再次聽見徐娜崩潰哭泣的聲音,但我完全沒想到,這會是我最後一次跟她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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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娜是死後一周才被人發現的,據說現場很慘烈。兇手很快就被抓捕歸案,是她老家的青梅竹馬。
兩個人的故事並不複雜:多年後初戀意外重逢,重溫舊夢,男歡女愛。男方心思比較複雜,一來得償夙願,二來覺得跟富婆徐娜好有利可圖;但徐娜還做着那場青春期沒有做完的美夢,她固執地認定對方心裡最愛的那個女人一直且始終都是自己。她漂泊半生,認為自己的愛、靈魂、身體、甚至財產都需要有個完美的歸宿,這是命運給她的額外獎賞,她想跟對方白頭到老,想讓對方離婚娶她。
事實卻是殘酷的,那個男人並不打算離婚。有錢又寂寞、不想面對現實的徐娜糾纏不休,最後她威脅對方,說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她不但要讓對方身敗名裂,還砸錢傷害他的家人。
也許徐娜只是嘴上說說,但那個男人卻信以為真。他覺得徐娜能幹得出來那些事,更何況她還那麼有錢,於是在一次激烈的衝突過程中,對她痛下殺手。
得知這個消息,我第一感覺是震驚,覺得那樣活生生的一個美人就這樣死掉了,簡直難以置信:「就為了所謂的愛情?她不是已經十分清楚有些東西賣掉就是賣掉了嗎?為什麼還會去強求,不是找死嗎?」
男方被捕後,對警方說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會娶徐娜,殺她是因為她逼得太緊了。他說自己對她只有欲望:身體上的欲望、金錢上的欲望,以及報復當年自己因貧窮而遭拋棄受辱的欲望。這些欲望足以驅使他背叛家庭,但也正因為有對家庭心存愧疚,所以保護家人免受傷害才更顯得理所當然。
徐娜死後不久,她的公司開始清算,竟然憑空生出很多債權人來。算來算去,公司竟然資不抵債。黑壓壓的人去她的公司里討賬,她娘家人什麼也不懂,只能任憑那些人擺布。
她苦心經營了半生,終究成了一場空。
後 記
這一生,我再也看不見那個跳舞的徐娜了。
她那樣美,美得像夜空里的月亮,讓人一見就難以忘懷。然而年輕時的她又那樣貧窮,這貧窮像是一條長在她的「美麗」上的傷口,虛榮、貪婪、空虛……就像細菌,通過傷口狡猾地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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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還沒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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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影《搜索》(2012),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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