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灘執勤的交警黃俊攔下一輛車。「駕駛員你好,請出示兩證。」司機很配合,點開手機,遞給黃俊看。「同志你好,這是我的抗原證明和核酸證明。」黃俊看了看,沒什麼問題。「您走吧。」司機收起手機把車開走了。
過了一會兒,黃俊才反應過來:不對啊,要看的是行駛證和駕駛證!
這是六月初,外灘交警黃俊工作中的一個小插曲。「身體上已經復工復產了,意識上還停留在疫情階段,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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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成年人和孩子身上留下的印記是不同的。兒子正處於語言發育階段,黃俊沒能參與到這個過程中,這讓黃俊有些自責與失落。兒子明顯長大了,身高從94長到了97厘米,體重從26長到了31斤,「從視頻里看不明顯,回家見到本人後才感覺真的大了一圈,這時就覺得自己好像從他的生命中被抽走了一塊。」
再過兩個月,黃俊就在外灘執勤滿十年了。從3月22日到6月1日,黃俊駐守延安東路,負責過江隧道的車輛和駕駛員查驗,71天都沒回過家。
回家後的頭幾晚,黃俊還有些不習慣,因為家裡的床是記憶床墊,在單位的地板上睡慣了,太軟反而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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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工和回家的喜悅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第一個早高峰,黃俊六點就起床了,照常疏散交通、檢查車輛,照常為行人指路,工作重新變得日常而瑣碎。
如今在他看來,外灘的燈光賞心悅目,但更重要的是人氣,只有不息的客流穿梭其中,外灘才是真正的外灘。「我會一直在這裡駐守,一直在這裡等,希望充滿煙火氣的外灘能夠早一天回來。」黃俊說。
我們將鏡頭對準了像黃俊一樣,生活在上海、來自各行各業的十幾位普通人,記錄下他們剛剛"復工"的生活片段,匯集成這部《我們這一天@上海》紀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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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恍惚惚,循環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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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的故事,也可能是我們的故事。
復工以後,地鐵司機陳翔也有些晃神兒。「時隔兩個月再次碰到手柄時,還是會激動。但在返崗前一天還要重新熟悉下線路,比如讓先復工的人帶着我熟悉半圈或一圈,然後他才下班;我再帶着下一個接班的人去熟悉,大家要慢慢撿起來有些開始遺忘的東西。」
陳翔平常的工作節奏是「大四班」,即:第一天早上七點接班,下午六點左右下班;第二天晚班在下午三四點左右出勤,運營到第二天早上大概九點,之後那天算小休息,第二天算大休息,循環往復。
在成為地鐵司機之前,他在淮海路附近的消防隊工作,也忙,且事雜,救火只是一部分,還有其他社會救援工作,比如幫居民捅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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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個月對陳翔來說是少有的舒服日子,可以天天睡到中午,下午起來打遊戲,「就像放暑假」。但父親擔心他這樣荒廢下去,便拖着他去社區報名當志願者,後來陳翔漸漸習慣了,就自己主動去了。他的工作內容主要是核酸檢測、分發抗原和政府物資。
在陳翔看來,上海的鄰里關係沒那麼近,但這份志願者工作讓他接觸到不少人,比如在同一個小區住了十年但都不認識的單位同事,甚至還有自己之前的同學。「我還認識了做廣告的,拍紀錄片的,開理髮店、火鍋店的,等等。我自己的工作很規律,在軌道里也少有接觸其他行業的機會,志願者工作擴大了我的社交圈,也了解到每個行業其實都很辛苦。」
但在他所接觸到的人群里,或許沒有快遞員,因為那段時間他們是最忙碌的人。但黃俊一定經常見,並在某個路口與一個叫陳鋒的人擦肩而過。
陳鋒是一名閃送員,2月28日到的上海,大大小小的快遞和外賣公司面試了十幾家,最終決定做閃送,幹了沒多久就封控了。
但這不影響他的工作量。他每天一大早起床,從浦東到浦西,哪裡有單就往哪裡跑,一直到深夜。關於快遞員幫客戶買東西加價這件事,陳鋒說確實存在,有的人干一個月相當於之前一年甚至幾年的收入,但自己沒這麼幹過。「我覺得沒必要,錢是掙不完的,相比那些封在家裡出不來的人,我掙得不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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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讓陳鋒難忘的一個客戶,是聽說寶山附近有幾名老人沒有吃的時,讓陳鋒立刻把在途的物資直接轉送過去。這些物資市價三千多元,送到老人手中時已經凌晨一點多,這位神秘的客戶和老人們素昧平生。
復工復產之後,陳鋒還想盡力留在上海,當初來這裡就是為了賺錢,現在依然覺得這裡機會多。「我在家有時一天干十四五個小時,一個月也不過掙一萬塊錢。我剛來的第一個月要熟悉路線和環境,但差不多也賺了一萬,到疫情時就已經有兩萬了,這個數已經讓我滿足了。」
同樣不打算離開的還有孫彥。她是地道的北京人,從小在南鑼鼓巷附近的胡同里長大,但喜歡上海的生活方式與節奏,成為「滬漂」也有許多年。
現在,走在小區裡有人喊她團長,她第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反而是叫門牌號時才知道在叫自己。「每個人都會在名字背後備註門牌號,一個四位數字,你得到了編號,卻失去了名字,每到這時,我都覺得開始了另外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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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工復產後,雪納瑞和它的主人依然常到孫彥家做客。她身邊也漸漸形成一個十幾人的小群,從律師到碼農,每天熱熱鬧鬧的。
因為能幫大家買到菜,有人給她起外號vegetable hunter——蔬菜獵手,這讓她還有些許得意。第一次團購蔬菜時,她在菜中發現一隻很大的蝸牛,便開玩笑說居然還送了肉。有人說拿來當寵物也不錯,還能解個悶。
疫情期間的生活充滿了黑色幽默,但收穫也是有的。做團長的忙碌,珠寶店的房租和經營困境,這些都讓她壓力很大。她在朋友圈看到鄰居家有隻白色雪納瑞,輕輕點了個贊。打那之後,這隻小雪納瑞每天都來她家一小時,陪她工作,任她擼,這緩解了她不少壓力。
特殊時期的一部分生活被保留下來,成為了新的日常。和熱熱鬧鬧一起被保留下來的,還有孫彥實時監控家裡食物存儲量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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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了,這最像生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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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過去兩個月,很多生活在上海的人都像孫彥、黃俊一樣,正在重新適應曾經熟悉的生活。
"今年過生日比較特別喲"
@張強,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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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醫生張強穿了一件紅色T恤,提着生日蛋糕探望許久未見的媽媽。「生日快樂!兒童節快樂!」母子在餐桌上面對面時,他開玩笑地說,「你跟兒子見面怎麼一點兒都不激動呀!」媽媽只是靦腆地笑,笑着笑着,突然用家鄉溫州話叫了一聲,「寶貝。」再看媽媽,淚水已經掛在臉上。
"我的名字回來了"
@Youvi ,平面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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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以來,我叫2號13樓,去了方艙,我是215床。在方艙的最後一天,工作人員問我叫什麼名字。那一刻我最大的感受是——"我的名字回來了,我整個人就回來了。"
"我還想再撐一撐"
@燕子,咖啡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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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一波疫情時,上海的很多咖啡店就死了。經歷這一次,我的房租也快交不上了。但只要店還能開,還能做咖啡,我就想堅持下去。就像剛那對剛能出門就着急辦婚禮的情侶,客人總會帶給我力量。
「有裝飾效果的植物已經死掉了,
但野草長得特別瘋狂」
@普普,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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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工修剪的花花草草都死掉了,但是在人行道或者沒人照看的綠化帶上,那些野草從縫裡鑽出來,長得好瘋狂,已經得有半人高了。再不出去,這個城市會不會被植物占領?
「我跟貓說,我得跟你保持距離」
@阿蟲,互聯網公司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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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看到一隻流浪貓,當時很興奮地想上去摸一下,然後想不行了,疫情了,社交距離。後來,我也沒摸它,只是給它拍了張照,跟貓說,我得跟你保持距離。
「街上的男人和狗狗都很奇怪」
@meng,藝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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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男人和狗狗都很奇怪,男人們頭髮很長,從清爽小哥直接變成了長發齊肩的搖滾歌手。狗狗們呢?兩個月沒剃毛了,一個個跟肉球一樣。最近在街上,常常有好幾團球朝我走來。
「文件我也要找一下」
@俏俏,設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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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店開了,上班路上我買了一朵花帶到辦公室,它很漂亮,後來我問朋友知道這花叫蘋果傑克,這名字好好聽。但到了辦公室發現我的花瓶都被阿姨收掉了……第一天上班我真的心不在焉,感覺已經失去了工作的能力,文件也要找一下,兩個月之前的文件存的是代碼,真的太久沒工作。
"這件事它發生過,我們記住就好"
@Nic,單簧管演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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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日凌晨,我前往離家200米的街道,吹響了一曲《remember me》。
在紀錄片《我們這一天@上海》里,我們同十幾位來自不同領域的人聊了聊,講講這段日子裡各自的生活:幫鄰居線上看病的醫生、帶頭編寫志願者手冊的公司創始人、期待正常開學的繪畫老師、方艙里的轉運志願者……同一座城市,不同的視角,每一座看似孤島的個體間,其實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將形狀各異的碎片拼在一起,或許就能把我們共同經歷的這段生活看得更清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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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疲憊的不是遠方的群山,而是鞋裡的一粒沙」。這粒沙是今晚要洗的碗筷,是明早要搶的青菜,是後天孩子的網課,是下周老人的藥品,是下個月員工的社保,是下一季要續的房租……
這些在過往看似習以為常至不足為道的「小事」,那些由柴米油鹽引發的喜怒哀樂,在平時或許是矯情,在特殊時期卻足以驟然放大至令一個成年人瞬間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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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在朋友家兩個多月、只能睡在陽台充氣墊上的攝影師賈暉,6月1日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但連家門的密碼都忘記了。」
除了咬牙挺住,別無他法。里爾克說:「哪有勝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生活終究要繼續,在倍感無力的時刻,每個人可攫取的選項越來越少,唯一確定的是當下,是現在。每個人的此時此刻,才是時間與空間的總和,生動得五光十色,又具體得痛徹心扉。
「我既不生活在過去,也不生活在未來,我只有現在,它才是我感興趣的。」這句《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的著名雞湯,有時想來也並非那麼的水,因為任何宏大的道理最終都要回歸生活本身,而生活的真諦就是無需口號,只要能解決現實問題。
紀錄片裡的教師小音說,孩子喜歡幼兒園,現在就希望幼兒園能在九月一號正常開學,「能按部就班就行,我沒什麼特別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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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按部就班」是大部分人對於生活的期待。
片子快拍攝完成時,我們其中一個拍攝對象又不得不居家隔離了。
浮生一日,如常最好。
願我們都早日過上「最好」的生活。
出品人丨李偉
監製丨宋彥、劉剛
項目策劃丨閆蕾
執行製片人丨西門
平面設計丨吳歡歡
文章作者丨馮歡
設計排版丨李佳星
圖片來源丨《我們這一天@上海》,受訪對象,《脫口秀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