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本書都是十幾年前或是更早的時候寫的,那時我很自以為是,相信很多東西,不相信很多,欲望很強,以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這些書里的人和情景和一些談話是那時我經歷過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別,僅僅因為我不知道更多的東西,才認為有趣,虛張聲勢地寫下來。這些情景不在了,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麼說話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時我覺得自己失去了繼續寫作的能力。年輕的時候認為很多重要的東西在前面,只要不停地奔走就能看到,走過來重要的都在身後發生了,已經過去了,再往前看又是一片空白。對過去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也沒有任何偶然,都是必須經過的,我不信一個人可以有兩個以上的選擇。關於文學,我越來越確定這是個人的事。這個世界很單純,任何人之間需要的其實不多,相互了解只能橫生誤會。公眾是個陷阱,為別人活着即便出自真誠在技術上也做不到。沒有比想在別人記憶中不朽更自欺的。幾千年算永恆嗎?寫作是一條狗,你不變心,他就會陪着你,也是一面鏡,照着你自己,和別人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不是為了幾個錢,我是不在乎這本書印不印的。這些文字當年我寫完就沒有再讀過,現在看,就像另一個人寫的,一個狡猾樂觀的小子。我在盲目中寫這些小說,用意是引起別人的興趣,小說文體本來就不老實,動機再是取巧,可見會有多少矯情,吹噓和虛飾在裡面。青年作家總是可疑的,也無非是結疤,自瀆。擺明反抗一切,高調入世,看似特立獨行,骨子裡卻難逃代代相傳的文人夢談。社會很容易被質疑,人群總是顯得麻木又腐敗,理想就那麼清白嗎?關於人之為人,我們知道多少?我承認我的世界觀都是因襲來的,在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時就已經植入,到需要和別人對峙時才發現我們來自同源頭。東西方關於人的理想生活又有多大差異呢?也無非是策略之爭,由此及彼或由彼及此,當然策略導致結果。問題不在於認同人類共有的自我肯定,問題在於這一切是確鑿的嗎?如果是,為什麼我總是感到羞愧和一次次墮落而不是心安理得和漸次歸位?為什麼會有小說這樣合法的精妙的被推崇的虛構,還有那麼多人從中獲得安慰。文化太可怕了,像食物一樣,不吃,死,吃了,便被它塑造了。我懷疑其核心已編入遺傳而不必再通過教育獲得了。我覺得自己像在大海里游泳,無邊浪濤揮之不盡,什麼時候才能登上彼岸。有從樹上剛下來的原始人那樣一個澄明無邪的頭腦。關於這些書,我個人認為是一個蒙昧時代的見證。活下去,活在自我虛構和自我陶醉中,這大概是一個寫作者的宿命,明白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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