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人會為了別人犧牲自己。這有時叫作義氣，有時叫作忠誠，但不管叫作什麼，它本質上是同一個東西：利他。還不是一般性的利他，是終極利他。一般性的利他還可以理解為利他終會利己，但如果連自己都犧牲了，還如何利己？不管什麼社會，哪個文化，都能看到終極利他現象，犧牲自已，成就他人，其存在毋庸置疑，其效果顯而易見。惟一需要解釋的，是終極利他作為一種行為是怎麼傳下來的？不都應該早已死絕了嗎？進化論有個解釋，與它對任何行為的解釋一樣事後諸葛亮：因為與該行為對應的基因傳下來了。至於為什麼基因能傳下來，很簡單，因為利他者與他犧牲自己去救的人共享基因。救人約等於救己。按照這一解釋，一個人救兩個兄弟姐妹，或四個祖父母，或八個堂表兄弟姐妹，即打平，超出有賺，依此類推。實際上不會有人在救人前這麼計算，但這不重要，凡是事後算不過來吃虧的，那些基因都在漫長的演化進程中被消滅掉了，剩下來的都是算得過來的。不過，這一解釋只適用於親擇，那些沒有血緣關係的，終極利他怎麼算都是算不過來。但人不是動物，進一步說，人不僅是基因的宿主，還是觀念的載體。身處社會，人無往不在觀念之中。把進化論思路投射到社會，會發現觀念有如基因，通過人的傳播與傳承，將相同的行為代內擴散並代代相傳。但觀念與基因又有重大區別，人死則基因這一條傳播鏈斷絕。觀念不同，人如薪，觀念如火，薪盡火傳。忠誠、義氣這些觀念並不因某個人的犧牲而斷絕，卻往往因其犧牲而光大。觀念不滅，終極利他行為就總會出現。這些都是從宏觀角度講從事後結果看，並不問個人為什麼選擇終極利他的行為。我試着從微觀角度從事前再講一講。每個人的行為都由感性、理性、教養驅動。感性來自本能，理性重在計算，教養決定自我身份認同。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是為感性；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決定行為規範，是為身份；多算勝少算，是為理性。三者都可以激發終極利他行為。感性不必多講，它根本不算計；教養要求我們做自己應該做的那種人，不計成敗利鈍。一個是詩，一個是遠方，都能滋養利他的種子。惟一麻煩些的是理性。理性想得太多，計算太多，於是經常選擇苛且，好在並不總是如此。在個別時候，人們理性地選擇終極利他。什麼時候呢？面對極大的不確定性，對相互信任有極度的信心，那麼，我願把這條命交給你，因為我相信你會珍惜它，不亞於我對它的珍惜；正如假若反過來是你把命交給我，你相信我會珍惜它，不亞於對自己性命的珍惜。這信任是人世間最珍貴，但它不是那種你把它打個包然後放在一旁需要時就打開的東西。正是因為這份信任無保留，所以雙方時刻反省自己，觀察對方。反省自己，因為要對得起對方的信任，觀察對方，因為要保證對方對得起自己這份信任。既怕自己對不起人，更怕人對不起自己。它至重至貴，因此至脆，一旦見疑，傾刻瓦解。絕不能壓在箱底，必須戒慎恐懼，時刻呵護。哪怕如此，它永不會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