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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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與燈泡

本文將以「燈泡」和「燈泡學」為例，指明中文世界對於「法」和「法學」的錯誤理解，梳理法學研究中常見的常識性錯誤，理清「法學」的知識性質和學科邊界，並以此闡明「教義法學」和「社科法學」的關係。

主題還是問題？——從知識的發生學談起

初學者在接觸法學時，多會被灌輸這樣一個誤人子弟的觀點：法學是以「法」為研究對象的各種「科學活動」及其「認識成果」的總稱。概言之，法學這一學科，是圍繞「法」（這一主題/素材/對象）被建構出來的。

換言之，法學是以「法」為研究對象的知識總和，「社科法學」和「教義法學」都是圍繞「法」而展開的，下屬的不同子集，是法學的不同分支，至多具有狹義（教義法學）和廣義（一切「法學」）的區別，而非不同學科的區別。

短短一句話，同時犯了 「外延太寬」和「循環定義」* 兩種邏輯謬誤，可以說是把 「法學幼稚病」* 詮釋的淋漓盡致了。

【外延太寬】：指定義包括了不應包括之事物。譬如：法學雖然是圍繞「法」這一主題（素材）而展開的學科，但以法為研究對象的學問，並不限於法學（法教義學）一門，還包括了以（作為經驗現象的）法律現象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科學；二者並非是同一法學建制下的不同分支，或謂「法學的外部視角」和「法學的內部視角」，而自始就是是法學（Rechtswissenschaft）和科學（指Science，非Wissenschaft）的區別，是互相獨立的兩種並列學科。詳見下文。

【循環定義】：指定義里出現了被定義的東西。譬如：民事法律是指調整民事關係的法律，民事關係是指民事法律調整的關係——左腳踩右腳螺旋升天了屬於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知道的能猜到你在教法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擱這教申論套娃呢。

【法學幼稚病】：指1988 年 3-4 月，清史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戴逸在「兩會」召開期間發表了「哲學貧困」、「史學危機」、 「經濟學混亂」、「法學幼稚」等觀點，一時間在社會科學界引起轟動，尤其是刺痛了法學界幾十年，畢竟今天接着鞭屍好像也沒啥大問題。

之所以會對法學產生這種誤解，是因為大夥沒有在知識論上，把法學的發生學原理搞明白，以至於混淆了事物本身（主題/素材）、對事物的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法。

「問題對象」（主題/素材）、「問題」本身，以及為解決問題而產生的「方法」，系屬三種互相獨立的事物。三者間的邏輯關係，即為知識發生學之原理；對三者的分別認定（尤其是問題與方法的不同組合），即為知識分類學之依據。

——牧羽塵《牧羽塵的畢業論文》（未成稿）

詳言之，意志對某種存在物，發生困惑，即為「問題」，問題即人之所惑；此種讓意志產生困惑的存在物，即為「研究主題」（問題對象），或謂「素材」；問題對象，或者說素材，是意志在知識層面上，實踐自身的客體。換言之，研究對象（素材）的存在，使意志在某些方面產生困惑；亦即，人在此時，產生了「問題」。

知識在發生學上，正是通過對問題的解答（至少是處理）而產生的，問題是一切知識的本源，問題之外沒有知識。對不同問題的解答（或處理），形成了不同知識；對不同問題域（有系統的問題集群）的解答（或處理）產生了不同學科*。受制於不同主題，或是同一主題（素材）不同方面的性質，產生了不同的問題；為解決不同的問題，形成了不同的「方法」，方法即「智力的運用方向」（——薩維尼），也就是解決問題的手段（工具和使用工具的步驟）。

學科的分化，即為集中處理不同問題域（有系統的問題集群）之便宜結果，系不同學術共同體，分別對自身建制進行規範的產物；此處「規範」，表現為學術共同體內部，對自身所遵循的範式設定的確認、方法論的共享和問題域的統一。不同的學科，通過對不同問題域的解答而展開（問題域的中樞，通常是某個元問題）；對一門學科之問題域的解答，構成了這門學科的論域，也就是這門學科的問題、內容和邊界。亦即，這門學科本身。

——牧羽塵《研究論——「讀和寫」的「道與術」》

知識的獲取，一決於由研究對象所產生的，所欲解決的不同問題本身（而非對象/素材/主題）；二決於研究方法，也就是對問題的不同解答進路。

（牧羽塵自繪圖-知識的發生學和分類學原理）（簡版圖）

將法學理解為：「以「法」為研究對象的知識總稱」，是混淆了（作為主題的）「法本身」和「關於法的問題」這兩種互相獨立的範疇，前者為主題，後者才是問題。知識不是由主題（研究對象）所產生的（而是由問題所產生的），主題也不能成為分類知識的依據，因為對於同一主題（素材），往往可以產生不同層面的問題，從而形成不同性質的知識，所以，用主題取代問題，自然會導致「外延太寬」的邏輯謬誤。

以「燈泡」為例，燈泡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主題，或者說研究對象/素材。而我的問題，既可以是【燈泡是如何發光的】，這是一個光學問題，需使用光學的方法，此時的燈泡，系光學規律的載體；也可以是【燈泡亮一宿耗多少電】，這是一個電學問題，需使用電學的方法，此時的燈泡，系電學規律的載體；還可以是【燈泡亮一宿散多少熱】，這是一個熱力學問題，需使用熱力學的方法，此時的燈泡，系熱力學規律的載體。在以上三種情景中，同一個主題（燈泡），對應着物理學不同的分支問題，或者說子學科。

還沒完，我的問題，還可以是【燈泡是如何製作的】，這是一個工學問題，需使用無機化學和材料學的方法，此時的燈泡，系應用無機物之一種；也可以是【一枚燈泡可以賣多少錢】這是一個經濟學問題，需使用微觀經濟學的方法，此時的燈泡，系市場上的商品；還可以是【在因出售燈泡而產生法律糾紛時，我可以主張什麼權利】這是一個法學，或者說法教義學問題，需使用法學方法，此時的燈泡，系法律上的合約標的物。

圍繞同一個燈泡，因其不同語境下的性質，研究者可在無數方向上，提出不同問題，並為解決這些不同的問題，發育出不同的方法，最終可以形成無數互相獨立的學科（如物理學、材料學、經濟學、法學），或是同一學科的不同獨立分支（如物理學中的光學、電學、熱力學）。

而如果我圍繞「燈泡」這個主題，強行建構一個「燈泡學」——即以「燈泡」為研究對象的各種「科學活動」及其「認識成果」的總稱——同時把【燈泡是如何發光的】（物理學中的光學問題）、【燈泡是由什麼構成的】（無機化學問題）、【一枚燈泡可以賣多少錢】（經濟學問題）、【在因出售燈泡而產生法律糾紛時，我可以主張什麼權利】(法學問題）……全都併入進這個「燈泡學」的框架里，讓這個「燈泡學」同時包涵不同性質的知識類型，然後宣稱自己是一個獨立學科，出門一定會被人罵傻der，因為這個「燈泡學」，實質是對不同獨立學科，進行「科際整合」後的結果，而非一個獨立的學科建制。

（牧羽塵自繪圖-「燈泡學」）

法律與燈泡同理：把【法學】理解為以「法」為研究對象的各種「科學活動」及其「認識成果」的總稱，因此，「教義法學」和「社科法學」（以及「法理學」、「法史學」）是同一法學建制下的不同分支，在邏輯上和【燈泡學】的謬誤完全等價，能夠規定一個學科之邊界的，能且只能是問題本身，而非產生問題的素材（主題），法學就是法教義學，社科法學不是法學本身，也不是法學的分支，也不是法學和社會科學的交叉學科，而自始就是以法律現象為主題（素材）的社會科學集群。把法教義學和社科法學強行縫合在一個法學建制里，和「燈泡學」一樣，都是用一個學科來涵括整個「科際整合」的錯誤行為。

社科法學不是法學，也不是法學與社會科學的交叉學科，而是社會科學之一部；法學就是法教義學。圖書如下：（牧羽塵自繪圖）（簡版圖）

教義法學和社科法學，研究主題雖然都是法，但前者是指作為先驗規範的法律規範，後者是指作為經驗現象的法律現象，小括號內之所以隱含着不同的前綴，是因為這兩種知識，分屬於不同的研究範式（Paradigm）。

教義法學之問題域，大別為二：法律規定何種意志可進入社會，實踐自身？法律規定可進入社會、實踐自身之意志，其實踐產生何種訴諸強制的評價？概言之：1. 主體的資格問題；2. 行為的效力問題。其方法為教義學的文本詮釋。

社科法學之問題域，綜括為一：作為社會現象之一部的法律現象，其內部之間，及其與其他社會現象之間，存在何種意義上的因果關係，或是相關關係？亦即：作為可被認識的法律現象，其存在與變化，依循哪些規律？概言之：事件的機制問題。其方法為一切社科工具。

神學還是科學？——從知識的範式觀談起

待續……

牧羽塵2022.1.22

於南國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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