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曼弗雷德·B. 斯蒂格（Manfred B. Steger）
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全球化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全球化的理論與意識形態、比較政治學、比較社會學、非暴力理論和靠前政治。
意識形態可定義為廣泛共享的思想、模式化的信念、指導性的規範和價值，以及被社會上層群體所認可的一套「事實」「真理」等崇高理想體系。它由社會精英編碼，能為個人提供實然世界和應然世界基本上渾然一體的景象。在此過程中，意識形態將紛繁複雜的人類經驗組合成相當通俗易懂的圖像，而這些圖像相應地給人們提供時間和空間、手段和目的等方面的規範定位。每種意識形態都是圍繞特定概念和觀點而架構，從而區別於其他意識形態，並被賦予特定結構和「形態」。正如政治理論家邁克爾·弗里登（Michael Freeden）指出，「任何關於意識形態的分析都有個核心命題：意識形態具有展示中心、相鄰和邊緣概念的形態特徵」，其概念和觀點對與權力運作相關的社會意義進行甄選，優待，或限制，從而賦予意識形態以「政治色彩」。在一篇論述19世紀早期至今意識形態概念歷史發展的傑作中，政治理論家特雷爾·卡弗（Terrell Carver）引發我們關注意識形態固有的政治功能。他認為，意識形態既非一個評判某物是否可稱之為意識形態的抽象的樣板，亦非一個「正確」整合思想體系的秘方，「而是關於要討論的事情、要提出的問題、要作出的假設的一套議程，我們思考觀點（尤指那些發出辯護性抑或勸告性主張的觀點體系）和政治之間的相互作用時，應該能夠用到它」。沿着弗里登和卡弗的思路，我們可以說，考察意識形態就是研究以制定集體決策和調解社會衝突為核心內容的政治。政治是各種「辯護性或勸告性主張」與特定群體和階級的權力利益相關的「待議事項」被辯駁和執行的公共舞台。因此，意識形態與社會中權力行使、辯護和變更的種種方式密切相關。思想家們以講故事和敘事方式向聽眾言說，他們的主張具有說服、稱讚、勸誘、解除競爭、勸服、譴責、辨別「真理」與「謬論」、區分「善」與「惡」等功能。意識形態促成人們採取行動，同時通過一套特定的觀點、規範和價值約束以限制其行為。因而，意識形態充當了聯結理論和實踐的黏合劑，它按照道德規範的普遍語言規則和文化準則來定位和規劃政治行為。我堅持認為，市場全球主義業已成為現時代占主導地位的政治意識形態。市場全球主義者擁護對「全球化」社會進程作出規範性斷言的霸權思想體系，把全球化意義和特徵的討論限定在支撐特定政治議程的待議事項上。市場全球主義的運作從下面的例子可見一斑。《新聞周刊》（Newsweek）在「喧囂的90年代」經濟發展鼎盛時期出版的關於經濟全球化封面故事的大標題包括下列短語：「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嫁給了市場」；「市場是你的」。這些表述把全球化等同於市場化，誘導讀者將社會現實的特定表徵當成普遍真理予以認可。對這些大標題作更細緻的分析，可以發現意識形態具有下列元素和功能。第一，讀者身份和客觀市場之間的假定聯繫為經濟全球化提供了一種解釋。這是用強調市場「真實性」的客觀術語表述的。市場原則甚至能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中最隱秘的角落，而消費者對其無能為力。換言之，社會衍生的關係被描繪成比人類意志更強大的外部的、自然的力量。第二，大標題暗示了規範評估的標準。雖然市場化被描述成一個客觀過程，但言外之意卻是其效果是有益的。畢竟，「婚姻」的概念能在大多數《新聞周刊》讀者心中引起深切而積極的共鳴，誰想嫁給「壞」人呢？誰想擔當「壞」人的身份呢？因此，市場肯定要是一個良性的力量，要有成為我們最親密夥伴的價值。第三，上面的表述可以成為行動的嚮導和指南。正如大標題下面的故事清清楚楚所講，市場反映了組織世界的一種自然而優越的方式，因此它們應該博得讀者的讚許和支持。如果「自由市場」受到邪惡勢力的攻擊，前者應受到保護，後者應受到驅逐。這裡的弦外之音為，一個好公民應該呼籲政治體制以市場的名義推動和保護全球化。第四，大標題簡化了複雜的社會現實。尤為重要的是，市場利益被視為普遍利益。畢竟，對於人所共知的商標名——玩具反斗城——的巧妙排列，是一種積極的身份認同的標誌。別無選擇（「喜不喜歡」）這種似乎令人討厭的情形在權宜婚姻中得到了解決，權宜婚姻對那些熟諳如何對待（市場）配偶的人可謂蘊藏巨大商機。最終，這些大標題中性別的動態作用顯而易見。毋庸置疑，在這種父權婚姻中，丈夫具有掌控力。在其大作《意識形態和烏托邦講座》中，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將意識形態的元素和功能整合成一個綜合性的概念框架。利科借鑑馬克思主義思想之洞見，把意識形態的第一個功能層面總結為「歪曲」——也就是製造一幅幅扭曲、模糊現實的圖像。最重要的是，這種曲解過程遮蔽了作為理論想象的事物和在物質現實層面演變的事物之間的差異。誠然，所有意識形態在組構世界畫面時，既有對社會過程的再現，同時又有歪曲，二者以獨特的方式混合在一起。然而利科不贊同馬克思關於歪曲能解釋意識形態之一切這種觀念。對於這位法國哲學家而言，歪曲只是意識形態的三種主要功能之一，體現的是現象的表面層次，而該現象還包括其他兩個逐漸加深的層次。受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著作的啟發，利科將「合法化」確定為意識形態的第二個功能層次。這裡涉及兩個主要因素：當權者作出的對合法性的宣稱；臣民對當權者合法性的信念。利科接受韋伯對社會行動理論的大部分解釋，強調了意識形態調解信念與宣稱之間分歧的功能。換句話說，利科認為在民眾對當權者執政權的信念與當權者對執政權的宣稱之間總會有一些差異。意識形態的功能之一就是為人民提供附加的正當理由，縮小可信度分歧。通過對意識形態第三個功能層次——整合功能的描述，利科模式得到完善。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強調社會行動的象徵結構，利科借鑑他的著述，聲稱意識形態在最深層面依靠發揮調解或整合作用的大量象徵資源。由此看來，意識形態創造、維持和保護個人和群體的社會身份，因而維持社會穩定。意識形態具有建構功能，它提供了參與聚合和維繫個人和集體身份的符號、規範和圖像。然而這也意味着意識形態具有守舊功能，體現在「守舊」這個詞語的雙重含義上。意識形態維持身份特徵，「但它也要保護現存的東西，因此也構成阻力」。這種阻抗變化的僵化形式經常將信念和觀念轉化成對主導性權力結構的教條式防禦。受利科模式啟發，我個人認為，意識形態研究有助於人們將政治行動理解為它要受到符號系統尤其是語言的調解、建構和整合。意識形態滲透到所有社會中，不同階層的民眾對權力和社會秩序持有特殊的見解。任何特定社會絕不會被一個單一的意識形態完全主導，在體系內還有其他選擇。即使在20世紀的「極權主義」政體中，政府曾竭力清除一切反對力量，尚且存在意識形態上的零星抵抗。然而，同時須強調，在現代社會歷史上的某些時期，一種特定的意識形態會占主導地位或具「霸權主義」色彩。受墨索里尼法西斯主義迫害，1937年死於意大利監獄的傑出思想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對霸權主義給出了一個著名的定義：霸權主義是社會群體和階級之間的權力關係，其中一個階級通過獲得從屬群體的主動認可而實施控制。根據葛蘭西的觀點，這個過程涉及從屬階級對主導階級的道德文化價值、實踐行為準則和世界觀的內化。從屬群體沉浸在主導群體創造的符號世界裡，對霸權意識形態固有的關於統治的社會邏輯給予自發的贊同。這使得主導群體能以「非正式」方式維持一種照顧自身利益的社會秩序——亦即在很大程度上無須訴諸公開的高壓政治。葛蘭西在對霸權主義的討論中，也評論了意識形態對個人和集體身份的塑造力。上文討論的《新聞周刊》兩個大標題無疑是意識形態的整合促進霸權主義的好例子。正如追隨葛蘭西的學者威廉·I.羅賓遜（William I.Robinson）指出的，「在霸權主義社會秩序之下，政治、經濟和哲學的關鍵概念定義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意識形態里。意識形態框架建立了針對社會秩序的要求的合法性和非法性」。—End—
本文選編自《全球主義：21世紀最偉大的觀念博弈》，注釋從略。該選文只做推薦作者相關研究的書目參考，不得用於商業用途，版權歸原出版機構所有。任何商業運營公眾號如轉載此篇，請務必向原出版機構申請許可！點擊下列標題，延伸閱讀：
族群恐懼症：意識形態的妄想與狂熱的仇恨情緒｜克勞斯·費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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