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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是虛擬的，但愛情不是。

文| 星暉

編| 石燦


5月的一天，人們像往常一樣滯留在新冠年代的陰霾中，令人皺眉的新聞快訊一條條撲過來。

正是這般麻木的時刻，在北京居家的我看到了聊天框裡彈出的一則消息：「你知道麼？有對情侶在《動森》里結婚了。」

信息來自一位常駐於上海且居家辦公的朋友。與以往的辛酸不同，這次她分享的是激動。

我得承認，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和朋友的對話總是充斥着擔憂。日常的秩序漸次消解，疫情把相隔一千多公里的我們拴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飄搖在溺水的無力感中。

久違地，這則奇妙的婚訊讓我浮出水面透了口氣。

「要不我們就在遊戲裡辦個結婚儀式吧？」

故事總是發生在上海灘——至少起初是在這裡。

在媒體報道中，主角二人分別被稱作「小陳」與「飯店仔」。他們在遊戲裡的小島上辦了一場浪漫的婚禮，溫情的細節編織出一段動人的奇聞。

小陳與飯店仔的特別之處在於，他們是一對現實中要舉辦婚禮的真情侶。而更特別的一點是，他們生活在一個無從預期的時代。

不過這並非我頭一遭聽說這樣的故事。黑天鵝初次震動羽翼的2020年，相仿的場景就曾出現在互聯網上，也是5月，也是上海。

疫情爆發後的5月17日，本來是B站UP主次元大介和妻子計劃舉辦婚禮的日子。為了這樁人生大事，他們提前一年支付了定金，只為能在上海五月的周末搶到辦婚宴的資格。

兩人一路安排酒店、拍婚紗照、購置喜糖，但變數還是以所有人都不曾設想的面貌到來了。在社交媒體上，次元大介記錄了這段特殊的經歷，順帶着給有意效仿的後來者留下參考。

他開篇的第一句話是：「要不是因為這場疫情，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的婚禮居然是在遊戲裡辦的。」

在新郎的記憶里，2020年4月中旬，雖然上海疫情趨於穩定，但全國範圍內新增病例和境外輸入病例還是存在。這就導致區域之間交通不便，外地的親朋好友要趕往上海並不容易。更現實的一點是，原定舉辦婚宴的酒店也還未接到允許恢復活動的正式通知。

考量了各方面的不確定因素後，夫妻二人最終決定取消婚禮與婚宴。次元大介認為：「損失的訂金倒是其次，和親友們的聚會也可以日後彌補，唯獨結婚儀式的缺失成了我和老婆心中最大的遺憾。」

圖源微博@渣教授

那時，一個念頭進入了他的腦海，他半開玩笑地對妻子說：「要不我們就在遊戲裡辦個結婚儀式吧？」

就如同無人料到籌謀良久的婚禮會擱淺，事先也沒有誰想到這位年輕的新郎並非說說而已。他開始思考，要選擇哪一款遊戲作為婚禮的舞台？

現實中，婚宴得被舉辦在上海最合適的酒店，為此有情人們們會耐住性子早早排隊。同樣，用來舉辦婚禮的遊戲也必須精挑細選，氛圍、畫面、可操作性都是重點，馬虎不得。

在選定《最終幻想14》前，一個被新郎淘汰的選項是中國玩家倍感親切的《俠盜獵車手5》。

這麼說吧，如果在嗶哩嗶哩的豪宅視頻里逛一圈，你會發現《俠盜獵車手5》有着令人咋舌的存在感。當比弗利山莊與好萊塢的標誌圖標出現在畫面中，彈幕中多半會有這麼一句：「我在GTA5也有一套。」

模擬現實的《俠盜獵車手5》，圖源Steam

得益於《俠盜獵車手5》對現實世界的出色還原度，豪車遊艇不在話下，闊氣別墅自然是婚禮派對的不二之選。那它的問題是什麼呢？「我絕不想在婚禮現場，讓所有賓客體驗一把卡雲（服務器加載）的痛苦。」次元大介如是解釋道。

因為R星服務器而惜敗的《俠盜獵車手5》，就這樣給《最終幻想14》讓出了路。後者入選的小理由不提也罷——新娘本人是它的忠實玩家。

開始籌備後，新郎對《最終幻想14》十分滿意。儘管他自己並非大型網遊的受眾，但這款遊戲設計的婚禮服務深得其心，至少讓人覺得挺像那麼回事。

次元大介所提到的這套婚慶系統，來自於2014年12月上線國際服的《最終幻想14》2.45補丁。它的正式中文譯名頗有風味，叫做「永結同心」（Eternal Bond），最初在E3遊戲展上亮相，後來在遊戲中正式實裝。

在「永結同心」的典禮中，無論種族，性別如何，任意兩位尚未永結同心的玩家——也就是未婚人士——都可以締結誓言。通過完成特殊的系列任務，玩家將收穫象徵兩人羈絆的戒指。最終，在黑衣森林的「久遠聖堂」，一場盛大的典禮將被舉辦。

更妙的是，《最終幻想14》還提供了種種不同檔位的婚禮套餐，讓你用真金白銀證明自己的愛。

免費的標準方案、176元的黃金方案、336元的白金方案，它們的區別包括套裝（華麗的婚紗）、情感動作、家具、雙人坐騎、會場布置、過程動畫甚至背景音樂。不僅如此，典禮會場的預約開放時間也分檔位，每周五下午，白金套餐用戶最早開始預約，黃金得晚一小時，免費的則再推遲一小時。

套餐詳情，圖源《最終幻想14》永結同心官方網站

最讓人直呼內行的莫過於賓客待遇一欄，只有選擇了付費方案，80名賓客才能擁有禮物。瀏覽「永結同心」套餐詳情的時候，我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張正兒八經的婚慶中介報價單，像極了愛情的模樣。

回到次元大介的婚禮，新郎對種種設計的儀式感十分滿意，他也很快意識到，金錢只是最基本的門檻。這場婚禮雖然發生在虛構的遊戲世界，籌備起來卻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虛擬的禮堂，真實的愛人

面向遊戲裡的NPC，夫妻二人把儀式時間預約在了2020年5月17日下午3時，正是現實中原本的婚期。

在時間點到達前，新娘作為一名熟悉規則的「光之戰士」，首先出手砸錢買下了白金級的「永結同心」套餐，接着給新郎創建的新賬號購置了額外的服務，用以提高角色等級。

為了完成「永結同心」任務，次元大介和妻子跑遍了散落在艾歐澤亞各地的十二神秘石，向十二神獻上祈禱，許下對彼此的誓言。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段「只屬於兩個人的冒險時光」。

《最終幻想14》的「永結同心」任務

再之後，當他們開始邀請賓客，最棘手的部分終於來了。

首先，次元大介做了一張邀請函發在朋友圈，裡面留下了二維碼。和請柬上慣見的某某酒店不同，他們的婚禮地點寫得很長很吸睛：「最終幻想14（國服）-莫古力區-龍巢神殿-黑衣森林東部地區-霍桑山寨-十二大聖堂」。

朋友們的反應比夫妻倆預計得更為熱烈，「最後竟整出了一個50人的婚禮群」。但難題在於，親友當中不乏對《最終幻想14》並不熟悉的人，甚至還有平時壓根不玩遊戲的朋友，如何讓他們能順利參與這場儀式呢？

於是，為了做出一份婚禮特供的新手指南，新娘特地創建小號走流程，並親自撰寫了一篇長達11頁的文檔。裡面的每個步驟都配上了截圖與說明，從進入遊戲到創建角色，新娘手把手介紹了需要選擇的職業、建議完成的主線任務等等細節。

新娘撰寫的新手指南

一方面，激活遊戲所需的點卡由這對新人進行專門「報銷」。另一方面，次元大介和妻子每天晚上都上線接送親友，把他們從新手村護送到婚禮即將舉辦的大禮堂。

饒是如此，親友們的婚禮之路也並非一帆風順。大型網遊的上手總是有一定難度，有的朋友命途多舛，路上不幸被野怪打死成了大夥日後津津樂道的話題。「感謝這群冒着生命風險參加婚禮的兄弟，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過命交情。」

自5月11日發布一版教程起，這場忙忙碌碌的接引之旅就開始了，哪怕平時不接觸遊戲的朋友也跟着摩拳擦掌。大家就像從天南地北奔赴現實中的酒店一樣認真，他們在遊戲世界裡穿行，摸索着踏入格里達尼亞周邊的黑衣森林。

一則小插曲

婚禮前夕，次元大介還特地請了一天假，目的是調試設備參數，為儀式當天的直播和錄像做準備。這樣，即使還有人無法親自到場，也能在直播間實時觀看。

5月17日下午，典禮開場前五分鐘，最後一名賓客在朋友們的護送下趕到教堂門前。此刻聚集在這裡的，有新郎新娘身邊的同學與同事，也有在線上建立鏈接的網友們。

一段華麗的動畫之後，新郎新娘特別邀請的好哥們承擔起司儀的職責，用一段專業串詞拉開儀式的帷幕。嫵媚的光波在屏幕上閃動，各色的彩帶從禮花筒里爆發。次元大介感謝大夥的到場，而新娘的角色在一旁跳起了舞，雪白的婚紗擺動起來。

婚禮上的新娘

5月18日，他把「永結同心」的錄像上傳到B站。在《One Love》的音樂聲中，滿屏滾動着「祝福」的彈幕。這段視頻至今累積了15.9萬播放量，收穫了近1萬個點讚，而投幣數甚至比點讚更多——這是B站網友們「隨份子」的方式。兩年之後的今天，依然有新的觀眾為這場雲婚禮留下感動的評論。

當視頻進行到交換戒指的環節，立刻有眼尖的網友發現，新郎的角色沒有摘掉白手套。這也就意味着，遊戲畫面中看不到他戴上戒指的模樣。

好在這是一對真正的新婚夫妻。他們當即找出現實中的戒指，戴在手上拍了一張照，於儀式的同一時間與朋友們分享。

現實中的戒指

屬於現實的愛意，以誤打誤撞的方式補全了一場雲端的婚禮。

捕蝴蝶的新郎，打螳螂的新娘

兩年之後的又一個5月，反彈的疫情將整個上海拖入空前凝重的氛圍。

我開頭所說的《動森》婚禮故事就在這時展開。小陳與飯店仔是一對居住在上海的戀人，他們所住的地方間隔談不上多遠，卻由於封控而無從相見。

在觸樂等媒體的報道中，小陳與飯店仔的一切似乎都與遊戲有關。

最初把小陳和飯店仔串聯起來的線索，是Switch主機與任天堂出品的遊戲。除了當時風頭正勁的《塞爾達傳說：曠野之息》，小陳還經常同朋友們享受任天堂的各類合家歡遊戲。初入任天堂「大坑」的飯店仔結識了小陳，因為一起打遊戲而和她熟稔起來，兩人漸漸相愛。

說來奇妙，遊戲是游離在現實之外的存在，卻讓現實中的人們擁有了更親密的聯繫。《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在社交媒體上大紅的那陣子，小陳沉迷其中，也和不少同樂於此的朋友相談甚歡。在小島上，她與飯店仔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日子，美妙的記憶給日後埋下了深深淺淺的伏筆。

《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宣傳圖

按照飯店仔和小陳原本的計劃，2022年3月將是他們舉辦婚禮的時節。小陳並不那麼喜歡傳統婚禮的繁瑣流程及伴隨而來的社交壓力，作為折中，她和飯店仔希望去海南辦一場簡單的旅行婚禮。

但疫情就像電視劇里叫人發愁的反派人物，總在關鍵時刻出來作祟。和兩年前次元大介遭遇的變故相似，上海的防疫狀況陡然打亂了小陳與飯店仔的計劃。

2022年3月1日下午，上海市舉行疫情防控工作新聞發布會，通報了1例新增本土病例。後續的記憶開始加速滾動，零星的病例增多，社區里出現密接人員，48小時封禁開始，接着是靜默期，全國上下都開始關切上海的防疫形勢。

無聲無息間，小陳和飯店仔的海南之行化作沙灘上的泡影。等待着他們的，是漫長的居家生活。在這座千萬人的巨大城市裡，他們和上海的每個普通人一樣經歷了種種難題，買菜、團購、壓抑。

人們只知道封禁從什麼時候開始，卻永遠無法猜測解封的期限。從計劃結婚的3月，到兵荒馬亂的4月，再到難以揣度的5月，那場碧海藍天的婚禮已經遠得不可觸及。

這段日子裡，小陳和飯店仔最重要的娛樂活動就是遊戲。順理成章的，小陳想起了自己曾經的主意，她開始思索：能不能在《動森》里辦一場婚禮？這個念頭如同一顆破土而出的種子，剛一露面就深深紮根了。

5月初，當她向朋友們徵詢意見時，熱情的反饋和雷厲風行的行動一齊到來。《動森》曾在2020年推出過「婚禮季」主題的一系列裝飾物，這時統統派上了用場。相配的服裝和家具很快被朋友送到小陳的島上，各種籌備工作都有人自告奮勇地接下，一切都推進得水到渠成。

《動森》婚禮季宣傳圖

小陳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在島上準備婚禮的場地，然後他們興奮地把日期定在了隨後到來的5月4日，這齣自《星球大戰》的知名雙關，「May the Force（Fourth） Be With You」。

於是，2022年5月4日，一場島上的婚禮開始了。這裡有簇擁成團的鮮花、高高的多層蛋糕、精緻發光的餐具與充滿儀式感的拱門，每一樣裝飾都像真正的婚禮那樣。

然而等到親友團登島時，小陳和飯店仔才想起《動森》聯機的經典危機——「炸島」。

多名玩家聯機的情況下，《動森》會在玩家進出島嶼時自動存檔，但不會在過程中自動存檔。而任天堂的聯機服務並不多麼可靠，一旦島上的某名玩家不幸掉線，那麼所有人的遊戲進度都會重新讀取上一次的存檔，這就是玩家們俗稱的「炸島」。

血壓升高的瞬間

再盛大的婚禮也免不了被服務器一視同仁，新郎、新娘和朋友們只能再嘗試調整。登島時自動播放的動畫更是讓事情雪上加霜，婚禮的開始時間比計劃推遲了兩個小時之久。

幸好這一切並未折損婚禮本身的美妙。現實中被疫情「封印」的生活，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短暫的豁免。人們輕裝上陣來到小島，夥伴們圍繞着打出「我願意」的小陳和飯店仔，語音里滿載歡笑和祝福。宣誓詞出自朋友的手筆，是為獻給這對新人的私人訂製之作。

婚禮舉行到半途，小陳偏愛的小動物也福至心靈一般登場，和島上眾人一起留下合影。熱熱鬧鬧之際，飯店仔發現場地間突然出現了不速之客，於是他顧不得婚禮現場，掏出捕蟲網就要去追逐蟲子，還捕到了一隻翩翩的蝴蝶。

現在想來，不論是邂逅之初還是婚禮時分，這對新人都保留着地地道道的玩家身份。

當「《動森》婚禮」的新聞被報道後，人們能看到一張可愛的截圖，那是小陳和飯店仔在遊戲裡的合影，被用作請柬。在這裡，飯店仔反串的穿着看上去少女心十足，而小陳則穿着印有《空洞騎士》中角色頭像的小裙子。

《空洞騎士》是小陳最愛的遊戲之一，它講述了一段發生於地下王國的曲折歷險記。在小陳曾經的設想中，她會在海南婚禮的發言環節播放遊戲裡「三螳螂」BOSS戰的背景音樂。改為舉辦《動森》婚禮時，她乾脆把小騎士穿在了身上。

所謂「三螳螂」的正式名稱叫「螳螂領主」。這是《空洞騎士》中一場聲名斐然的戰鬥，以鏗鏘的設計美感而著稱。

《空洞騎士》中的「螳螂領主」

知乎上，有一個問題是「空洞騎士中的三螳螂一戰為何廣受好評？」玩家們給出了五花八門的回答，有人說起簡潔而氛圍到位的開場，有人提及節奏分明的BOSS的技能，有人強調恰到好處的難度設計。

在不同答案中反覆出現的一點是，「三螳螂」被公認為《空洞騎士》入門與否的分水嶺。排名最靠前的回答這樣描述道：「堂堂正正打過一個BOSS的成就感是無可比擬的，而三螳螂就給了那些手殘萌新體驗這種成就感的機會。」

這是一趟值得反覆回味的旅程：你來到三螳螂面前，你被它們擊敗，你堅韌地磨練自我，你戰勝它們。

「三螳螂」的致敬

歷經辛苦終於贏得領主敬重的那一刻，每個《空洞騎士》的玩家都能領悟到一種晉升強者的自豪感。

疫情在家的時光，是遊戲陪伴着小陳。而《動森》里的那場婚禮之後，她擁有了更多力量。對於心懷愛意的人來說，一場虛擬的婚禮並不僅僅是儀式的完成。它再度提醒了受困於現實世界的你我，我們的情感與秩序仍有存放之地。

隨着小島由熱鬧恢復寧靜，上海的疫情仍未完全終結，未來的好壞任誰也無法打包票。

生活的難題比《空洞騎士》里的BOSS戰更艱難、更莫測，甚至無窮無盡、無法逃離，但在成為強者的路上，至少現在小陳和飯店仔都很清楚，他們並非孤軍奮戰。

遊戲婚禮的前世今生

我對遊戲婚禮的印象，還能追溯到更久之前。

2016年的平安夜，為了宣傳隨公測版本上線的新功能，《夢幻誅仙手遊》為100對新人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集體婚禮。

《夢幻誅仙手遊》宣傳圖，圖源網絡

借着活動的熱度，遊戲官方順勢披露了一組數據，表示玩家在遊戲內的結婚次數已超過50萬次，兩次集體婚禮吸引了超100萬人圍觀，全部坐下來能擠爆12個鳥巢體育場。

有趣的是，這種遊戲婚禮與我們前面講述的故事截然不同，其目標也顯然並非承接無法兌現的現實需求。

當年的《夢幻誅仙手遊》定位為「騰訊首款親密社交回合大作」，其中的結婚系統有着異常花哨的風格，姻緣配對、新婚祝福、搶紅包等玩法應有盡有。任何一個在老一輩國產網遊中摸爬滾打過的玩家，恐怕都不會對這些路數感到陌生。

究其本質，早期網遊的婚戀系統其實是網戀文化的產物。

而「網戀」這件小事，可謂貫穿了中國互聯網的起點與未來。它的發展也與許多產業的命運緊密相連，比如網文。

談起中國網絡文學的起始點時，學界的一種觀點是將其定位於1998年前後。這一時期，美籍華人朱威廉創建了影響深遠的榕樹下主頁（1997年12月25日），台灣大學生蔡智恆（痞子蔡）連載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1998年3月22日至5月29日）。

《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紙質書，圖源網絡

1999年11月，6萬多字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出版了大陸簡體版，於全國範圍內產生了不容小覷的影響力。主人公在網絡中邂逅了一個叫做「輕舞飛揚」的女孩，這個名字被刻寫進一代人的青春回憶，也讓「網戀」敘事正式走入大眾視野。

二十多年來，做網戀生意的人一直活躍在互聯網的舞台中央，譬如一茬一茬的婚戀平台，以及不斷進化的網絡遊戲。

在《夢幻誅仙手遊》發力「親密社交」的十幾年前，《夢幻西遊》就已經為日後國產網遊的結婚系統打了個樣。2003年12月18日，由網易公司開發的網遊《夢幻西遊》正式上線，遊戲初始版本就有一套頗為完備的婚姻系統，並在後續版本中不斷更新。

概括而言，《夢幻西遊》的婚姻有着諸多規則加以管理，對結婚條件、結婚方法、婚禮儀式、離婚方法乃至周年慶典都有詳細設計，頗有集大成者的氣勢。

《夢幻西遊》中的熱鬧婚禮，圖源網絡

舉例來說，玩家結婚的前提包括等級、金錢諸多方面，雙方得刷滿足夠高的好感度，還要擁有一間已經入住的房屋。而到了離婚時，則分成「協議離婚」與「強制離婚」兩種方式，並且夫妻雙方各有2次機會來拒絕對方的強行離婚申請……

從遊戲性的角度來看，《夢幻西遊》將婚姻系統與技能、任務等機制相關聯，夫妻二人能獲得額外的技能與獎勵，用戶會更傾向於在遊戲裡結婚。這樣一來，婚姻系統實實在在地拓深了社交深度，相似的引導成了後來許多遊戲效仿的對象。

2008年，另一位網戀大戶嶄露頭角，這就是騰訊推出的音樂舞蹈遊戲《QQ炫舞》。

《QQ炫舞》的「網戀」基因比起《夢幻西遊》也並不遜色。與其說它是一款跳舞遊戲，倒不如說是搭載了跳舞功能的社交遊戲。

在《QQ炫舞》的世界裡，關於家族和戀人的恩怨糾葛不知留下了多少江湖傳說。儘管如今看來許多造型不忍直視，但當年卻扎紮實實地吸引了無數爭奇鬥豔的弄潮兒。

《QQ炫舞》的結婚系統也有好感度一說，結婚時玩家要前往「姻緣樹」舉辦登記儀式，還必須邀請兩名男伴女伴擔任伴郎伴娘，系統允許最多100人進入儀式現場觀禮。

早年的《QQ炫舞》婚禮場景，圖源網絡

更讓人拍案叫絕的是，民政局「姻緣樹」里還附帶着「姻緣空間」系統。如果玩家想加入緣分空間，得消耗專屬道具，還得仔細填寫緣分空間的個人資料。成為會員之後，系統就會提供約會服務，按照資料給玩家推薦最匹配的異性。

官方甚至還額外設計了一種名叫「緣分空間許願卡」的道具，能用來主動尋找心儀伴侶、發起約會請求——現在看來，交友App們賣的VIP早就是「姻緣樹」玩剩下的了。

在網絡仍未全面普及的年代，網戀行為天然籠罩着一層新奇的面紗。再加上彼時江湖氣主導的網遊環境裡，結婚意味着一種高出日常的「休戚與共」，這些都構成了別處難以尋覓的奇特體驗。

然而當下的局面大不相同，隨着移動互聯網飛速擴張，人們的線上生活與線下生活相互交織，網戀的魔力褪色了。專攻交友需求的應用程序不可勝數，它們早已被剝離了過往的誘惑力，變為純粹的荷爾蒙工具。

對親密社交的訴求永遠存在，但在遊戲市場上再也濺不起大的水花。在各種產品里結了二十多年婚之後，這套系統早已過了能刺激玩家神經的開荒年代。《戀與製作人》等遊戲的崛起又帶來新的動向，玩家的芳心似乎已被面目精緻的虛構人物奪去了。

圖源微博@戀與製作人

隨着行業迭代，以「開放世界」為代表的高自由度設計成為新世代遊戲產品的主流方向。後來在遊戲中興起的結婚系統，就像我們在《最終幻想14》或《動森》中看到的那樣，成了頭部遊戲豐富內容生態的一環，且多少帶有沙盒模擬的色彩。

更關鍵的區別在於，《夢幻誅仙手遊》這類遊戲力求藉助系統匹配，促使用戶建立強社交關係，而《最終幻想14》中玩家結婚的因果是倒過來的——因為關係親密才要結婚，甚至願意為此額外付費。

圖源《最終幻想14》永結同心官方網站

到了線下活動受限的特殊時期，遊戲婚禮不再是互聯網催生的奇觀，它轉變為實體場景向元宇宙大遷移的一次預演。教堂里或小島上的新郎新娘，不外如是。

另一方面，遊戲婚禮自身的二重屬性，使其在流行文化中扮演起了一種特殊的角色。

首先需要指出的大背景是，電子遊戲產業長期處在輿論場的曖昧地帶。社會主流話語中的「網癮」等說法構成了一片帶有恥感的基底，事實上做出了如下暗示：所謂「玩遊戲」的行為是有害的，所謂的「玩家」立場是不體面的。

換言之，遊戲玩家的話語權一直面臨着主流文化的各方面壓制。

作為回應，電子遊戲的受眾們有意或無意地建立了壁壘堅實的文化圈層。他們自發地發掘乃至創造了一系列術語或黑話，從語言延伸到行為，構建起當代青年亞文化的一支。當圈子內部為某件事狂歡時，局外人甚至無法正確地讀出那些字母縮寫。

可是圈層總有要打開的一天，不可逆轉的媒介融合浪潮正在全球範圍內愈演愈烈，跨越影游邊界的流行文化作品走向台前。這就導致了困窘的一幕：遊戲題材帶來的青年亞文化屬性，使作品先天地排斥更廣泛圈層的參與。

為了弱化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的衝突，創作者們當下踐行的策略是對「遊戲特徵」進行再篩選。因而我們可以發現，順應大眾趣味的愛情等元素被提到更高優先級的地位，婚禮是其中尤其鮮明的一環。

諸如《微微一笑很傾城》這樣的遊戲題材試水作品中，一場婚禮成了影視觀眾理解遊戲世界的捷徑。遊戲設定不見得人人熟悉，但「婚禮」這個詞一出口，每個人都能讀懂其中的意味。

遊戲中的婚禮，圖源微博@電影微微一笑很傾城

遊戲婚禮首先契合了現實中人們普遍的生命經驗，隨後再過渡到虛構的場景中，也就成了一道貫通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的門扉。

尾聲

5月15日，在聽聞《動森》婚禮故事的幾天後，我在B站看到了另一位上海新娘上傳的Vlog。她在《動森》里辦了一場海灘婚禮，用以彌補遺憾。畫面里，憨態可掬的小動物們簇擁着新郎新娘，大家一起笑得無憂無慮。

5月17日，距離次元大介的雲婚禮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過去那麼久了，還經常有人看視頻並且給我們留言，非常感動。」回想起當時，次元大介告訴我：「比起普通的婚禮，互聯網和遊戲同好讓我們的遊戲婚禮擁有了更多價值。」

次元大介婚禮現場的大合影

年輕人在異界辦一場莊重的儀式，這曾經是網戀祖師們的青春，後來成了特定年代的新聞，它既是遊戲樣態更迭的微縮，亦映照出流行文化演進的投影。

在互聯網的汪洋大海中，賽博婚禮打動人心的部分不是屏幕上的像素，不是被封裝的代碼，而是你我念出「婚禮」二字時想起的千萬種憧憬，以及唯一的真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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