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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歷史學家許倬雲接受了《人物》的訪談。這是近十年來,他唯一一次接受平面媒體現場採訪。他真誠懇切地講述了自己在戰亂中的經驗,「我一輩子沒有覺得哪個地方可以真正給我們安定,哪一天會真正給我們安定」。

文章在2022年2月底發布,恰逢「俄烏衝突」爆發之後,許倬雲對戰爭的反思、對普通人的關切令人動容。他也想提醒年輕人,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要記得反省「我自己有沒有作為其中的一份子,促成了這個風雲變幻」。

在這篇手記中,我們分享《許倬雲 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時間不會太長久了》的幕後二三事。

文|姚璐


1

訪談許倬雲先生,是過去一年中,我生命中一件重要的事。
像許多原本不熟悉許先生的人一樣,我也是通過《十三邀》的訪談,才了解到這位學貫中西的歷史學者。在此之前,我大約聽說過《萬古江河》的書名,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在那期訪談節目中,許先生談到自己在抗戰時期的經歷。
「因為日本人打,我們城市被占了,我們打八年是靠農村撐起來的,連前帶後,我們七百萬兵員陣亡。那個農村的力量是強大的。四川一個省提出兩百萬壯丁,基本上都沒回家,草鞋、步槍、斗笠,一批批出來。
那時,各地撤退的人或者拉鋸戰的時候,前線撤到後邊農村,農村人一句閒話不說,接納難民。多少糧食拿出來一起吃,一群人一起餓。滿路的人奔走,往內陸走,沒有人欺負人,擠着上車,擠着上船,都是先讓老弱婦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後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動了,跟孩子說你們走、走……」
談到這裡,許先生老淚縱橫,「所以我知道,中國不會亡,中國不可能亡」。
那句話相當凝重,我也跟着掉了眼淚。後來我看到許先生在《南方周末》的訪談中再次闡釋了那個屬於他的歸處——「我真正的歸屬,是歷史上的、永遠不停的中國。不是哪個點、任何面,是一個文化體,那是我的中國。那個中國里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馬遷,有蘇東坡,有杜甫,有辛棄疾,有楊萬里,有范文正公,有黃山谷,有王陽明,有顧亭林等等。那個中國里有經書、詩詞、戲曲、建築,有人性,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還可以回到那裡去。」
這期節目在2020年3月播出,新冠疫情正將我們帶往一種巨大的不確定當中。到了2021年,我有了一次私人旅行的機會,可以在美國待3個月。
我的第一站是紐約,飛機落地是凌晨了,我打開手機才發現,是9月11日。整整20年了。
20年前我10歲,還在上小學,我記得爸爸突然打電話回家,讓媽媽打開電視。然後我和媽媽目瞪口呆地看着電視裡,飛機一頭扎進摩天大樓,滾滾濃煙幾乎要把熒幕吞噬。很多事情從那之後都變了。
2021年9月11日上午,我去了世貿中心。路上的鐵柵欄上,繫着祈福的白色絲帶。在一個搭好的棚子下,有一場紀念集會,台上在播放音樂和一個一個死難者的姓名,一個坐在台下的女士哭得越來越大聲。20年後,我第一次真實地聽見「遙遠的哭聲」。

2021年9月11日,世貿中心附近的欄杆上綁着白絲帶,上面寫着「remembrance and healing」攝影|姚璐

第二天我去了911紀念博物館,在那裡可以看到每一個死難者的故事。我記得我點開一個小女孩的頭像,她叫Zoe,8歲,喜歡哈利·波特系列,那天她在77號航班上。
在這樣的時刻,能夠出門旅行並不容易,病毒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世界似乎變了,而我感覺個人和歷史如此緊密地纏繞在一起。這似乎是一個時機,可以向許倬雲先生尋求某種答案,我決定給他寫信,爭取去匹茲堡拜訪他。

911紀念博物館裡,可以看到每一個死難者的名字和故事攝影|姚璐


2

對於一些學者大家的訪談,在Ta的成就之外,《人物》在操作選題時一直關心兩個核心問題:Ta和當下的關係是什麼?Ta和普通人的關係是什麼?
寫信的過程是一個梳理,也是一次對個人的小小回望。我逐漸理清我想要提的問題是什麼,以及,為什麼我想要提問。
我在匹茲堡大學的官網找到許倬雲先生的雅虎郵箱,在信中,我和這位飽經風霜的歷史學家說:
「我深刻地感受到,我們這代人的世界變『小』了。雖然我們幸運地比父輩走得更遠,但如您所說,當下的教育培養的是『過日子的人』,我們過度關注生活的細枝末節,以為如此就可以獲得平靜。但時不時,又有一種不安襲來,這是否是一個人所應當追求的生活?世界正在發生變化,曾經相信的價值似乎並不堅固,我們應當如何尋找安身立命的道德準則?瘟疫如此深刻地改變了世界,我們正在經歷的這段歷史將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我感到個人與時間、與歷史的關係是如此密切。
「我看到您在《許倬雲談話錄》中談到自己抗戰時期的經歷,講到您如何看見百姓的生活,那種生活自漢代以來沒有大變,裡頭自有一種秩序、文化和情感,我很被感動。我也想起我的來處,我出生在1991年,今年恰好30歲,是中國語境下的『90後』,獨生子女、成長環境相對寬鬆、與網絡共成長、關注自我是我們身上的標籤。而具體到個人,我出生在江西省一個相當偏遠的鄉鎮,離農村生活很近,除夕時,我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火塘旁守歲,聽他們討論村中瑣事、節日祭掃、祠堂事務,我感到千百年來人們都如此生活。他們都是普通的農民,但歷史從他們身上深刻地碾過,抗日戰爭時期,當時還是少女的我奶奶,英勇地去日軍占領的山下偷了一隻馬腿,與躲在山上的鄉親們分享。到了國共內戰時期,我外公的父親參軍入伍時,我的外公尚在腹中,他一生沒有見過父親,養成他好強又憤怒的性格,這性格影響了我們幾代人的情感與命運。
「閱讀歷史,我們也因此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人,知道了命運之來去。我好奇的是,在進行了這麼多年的歷史研究之後,到了人生的這個年齡,您最常想起的人生經歷是什麼?最令您情感起伏的是什麼?最想告訴年輕人的是什麼?您對未來的期待又是什麼?」

許倬雲在芝加哥大學受訪者供圖

3
但遺憾的是,許倬雲先生的雅虎郵箱已經停用。這一年他91歲,我知道他多年來深受疾病之苦,我也很擔心,他是否還有意願面向公眾表達。那之後,我又輾轉找到他的助手馮俊文先生。
我高興地聽到,許先生身體尚可。但他們有着非常合理的疑慮:疫情之下,許先生和師母是八九旬的老人,已經閉門謝客很久,他們是否需要冒着風險接受訪問?近十年來,許先生沒有接受過平面媒體的當面訪問,這個訪問又是否值得?
馮先生建議我再擬一份詳細的提綱,這樣許先生可以看看自己是否有精力以及充分的表達意願來回答這些問題。
對於一個已經91歲、著作等身、不輟發聲的學者來說,他的資料相當豐富,也可以說是龐雜。即使許先生答應受訪,我的採訪時間也是有限的。我把列提綱的過程當做學習,可以系統地閱讀許先生的著作,並從中找到提問的要點。
我把所有許倬雲的著作通讀了一遍。這其中,對我特別有幫助的是《家事、國事、天下事——許倬雲先生一生回顧》,這部口述歷史對許先生前八十年的人生做了非常細緻的整理。另一本就是《西周史》,作為許倬雲先生重要的學術著作,因為其專業性,並不如《萬古江河》等書為普通讀者所熟知,但卻給我最多的感動與啟發。
在這部沒有帝王將相的史書之中,他着重探究的是周人「天命」觀念的形成,又另闢章節描寫周人的生活。寫到「飲食」時,在描述完當時的食物及烹調之法後,他寫下,「雖說如此無等,農夫的生活到底只是陳年的穀粒(《詩經》『小雅·莆田』)及采來的苦荼(《詩經》『豳風·七月』)。」
雖然歷史資料總是「詳於社會上層,而略於下層」,他仍盡力復原3000年前最普通百姓的生活。在「居室」一節,他專門寫到,「小小土室,柴扉零落,用桑樹的樹幹作為門軸,上面是草束覆蔽的屋頂,破了底的瓦罐放在夯土牆中,當作窗戶,用破麻布和破毛毯塞在門縫窗縫裡擋寒氣……下雨天,屋頂漏水,地面也因為是挖掘在地面以下,進水是免不了的……在西周,大致是最窮的人,住這種半地穴的居室了。」
1993年夏天,許倬云為即將在內地出版的《西周史》重寫序言。他寫下自己受到的質疑,「《西周史》問世以來,曾得到若干同行的批評。批評之一:『居然連周公的事跡也不提!』其實不僅周公未有專節,文王、武王、太公、召公……均未有專節。」
他回應道:「我治史的着重點為社會史和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與時勢之間,我偏向於觀察時勢的演變與推移——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我對偉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和幻想。」
透過這些功課,我逐漸了解許先生治學的特點和一生的追求,也逐漸篩選出我的問題清單。我列了32個問題(問題清單見文末)發送給他的助手,許先生看過後,表示很有興趣回答,並邀請我去匹茲堡登門拜訪。

攝影|陳榮輝


4

那段時間我住在芝加哥。11月,芝加哥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發生。
11月9日,芝加哥大學留學生鄭少雄在街頭被槍擊身亡。芝加哥因為貧富差距,一向治安問題嚴峻,疫情更加劇了這種社會矛盾,當地朋友告訴我,「疫情使得窮人更加desperate」。而槍支的危險在於它幾乎沒有轉圜的餘地。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切近而真實的體驗,只要夜晚降臨,我走在街道上都會感到不安。
同時,我也看到一些聲音指責受害者,「誰叫你非要出國」。我想,探索世界、向外走難道不是一種共識嗎?連我曾經篤定的共識也在發生變化,更讓我感到一種提問的渴求。
11月18日我去芝加哥大學參加了鄭少雄的追思會,鄭少雄的媽媽開始發言時,教堂里響起了如海浪般的哭聲。她全程沒有流淚,但臉上有一種枯槁的悲傷。她說她帶來了鄭少雄小時候的梳子,要再給兒子梳梳頭。追思會結束後,我給鄭媽媽送了一束雛菊,我本來想說點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2021年11月18日,鄭少雄同學的追思會攝影|姚璐

3天後,我抵達匹茲堡。11月22日,拜訪許先生之前,我先用新冠抗原檢測盒進行自測(也是疫情時代採訪的一種全新體驗)。9點到達許先生家時,他坐着輪椅,早已經等候在客廳的中央,在大洋彼岸,我感受到的是一種中國舊式文人的古典氣息。
我們從疫情聊起,也聊到更古遠的西周的歷史,聊到他生命中所經歷的離亂歲月。許倬雲告訴我,師從考古學家李濟時,李濟曾多次提到「找小球」的典故,他鼓勵學生們牢牢把握住本質問題。而對許倬雲來說,在以十年計、以百年計、以千年計的風雲變幻中,他所思考的問題——那個當今世界的「小球」,始終是「我們怎麼到了今天」。
他的一隻耳朵不好,用另一隻耳朵側向我。但他的反應始終敏銳,當談到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他談了半小時都沒有停止,直到他的太太和助手不得不打斷他。
兩個多小時的談話,很難說他真正解答了我的一籮筐困惑。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生命狀態,他已經91歲了,10年前經歷了兩場大手術,脊椎剩下四寸沒動。到了一年前,徹底癱瘓了,全身只有右手食指能動。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之中,他讀書看報、著書立說,沒有一日不思考,不直面世界的紛亂複雜。
他身有殘缺,又經歷了許多苦難,對人生的體悟是,「人生實苦,沒有歡樂的人生」。但他學會了苦中找樂。我問他樂是什麼?他回答:「我重新找自己,找我的環境,每一次多寫一篇文章,我覺得我就解決一個問題、疙瘩,這是最樂的。」於他而言,這是擔他的責任。

怎麼能不背過頭去,不迴避真正的問題?許倬雲已經用自己的人生給出了回答。
至於年輕人要不要探索世界的問題呢?他提到自己在芝加哥大學讀博士期間,跟着神學院宿舍的朋友一起參加黑人民權運動,他笑着說,這對他是相當重要的一段人生經歷。「別的人在美國念書都是書齋裡頭,圖書館,實驗室。我在社會上,我跟一群小牧師到處亂晃,搞民權運動,去車站接南部下來的勞工。後來他們說,打別人不容易,打你容易得很。但是它值得,那種讀書我值得。」

步行去許倬雲家經過的公園攝影|姚璐


5
那次訪談後不久,我就回到了國內。匹茲堡之行,我看見許倬雲先生的生命狀態,也親耳聽到那些富有美感的凝重表達。但另一方面,要完成一篇封面文章,我占有的材料還遠遠不夠。與許先生同時代的同事、老友,已漸漸故去,他為我介紹了一批訪談對象,其中大部分是國內70、80後的青年學者。
其中有的學者甚至與許先生素未謀面。當時,我有一些擔心,這些訪談者是否能夠中肯地談論許倬雲。但很快,我發現,這幾乎是文章最重要的主題之一,這些青年學者的講述,構成的並不是對許倬雲的評價,而是許倬雲敘事的一部分。
對於這些青年學者,只要有人願意向他求教,他就願意教。坐在電腦前,許倬雲用郵件與他們保持聯繫,談論的話題永遠是治學與家國命運。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葛岩是許倬雲在上世紀80年代帶的博士生,他在回憶老師的文章中提到老師給他寫的郵件:「為了做一日和尚,總得盡一日鐘的責任,因此來者不拒,有人願意聽,我就盡力交流。畢竟,我們都是知識鏈的一個環節,這一長鏈,不能在我手上斷線——葛岩,希望你也記得如此做。」
那天深夜和葛岩教授結束通話後,我知道這封郵件將是我文章的結尾。當我要寫許倬雲這樣一個真正重要的學者時,我在寫的是什麼?我想「不能斷線」是最好的答案。
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也是許倬雲先生常常談話的朋友。當時王德威教授人在台北,我和他通視頻時,中途被電話打斷,掛了電話後,他笑着說:「你剛才不能想象誰打電話給我,是齊邦媛教授。」
我也曾是被《巨流河》深深打動的讀者之一,尤其是這樣意外地得知,出生在1924年、已經年近百歲的齊邦媛教授狀態很好,當時有一種奇妙的安慰。
春節過後,我開始寫作這篇稿件,通讀30萬字的採訪速記,再重新翻看我已經標記過的許倬雲的書稿。給所有材料歸類、分堆,梳理文章的結構,重新使自己回到訪談的情境中,回想最打動自己的細節。
我的編輯金桐老師提醒我,不要仰望,即使是對真正了不起的學者大家,也要做到平視、與之共情,我漸漸找到敘述的語調,一種平緩、莊重但不疏離的調子。寫作的那幾天,我在房間裡足不出戶,北京剛好下雪了,望着那個出不去的白色世界,有一種被困住的感覺。即使已經是我工作的第十個年頭,寫作對我來說仍然是非常痛苦且苦難的事。
文章發布時,恰逢「俄烏衝突」爆發之後,世界更像一個漩渦了,我看到許多讀者再次從他的身上獲得一些前進的力量。但於我而言,獎賞在完成這篇稿件的時候就已經到來了。我讀了書,見了人,也在寫作的過程中再次整理自己——世界是不確定的,但我有我所相信的。後來我總是回想起許先生在演講中所說的那段話,「希望年輕的朋友們願意做傻瓜,承擔痛苦」。

攝影|陳榮輝

附許倬雲採訪提綱(上下滑動查看)

1、您少年時就習得每日讀報的習慣,前幾日《從商周到秦漢》的zoom講座上,您就提到當天《紐約時報》的評論文章《想象力的重要性》。我很好奇,您日常怎麼吸納、整理信息?這幾十年的習慣給您什麼樣的滋養?近兩年,瘟疫襲來,時局變化,您是否記得某幾個特別的時刻,哪些消息真實地牽動您的心?

2、您在理想國開的《許倬雲十日談》的開篇中講到,現在的生活不是很便利了。您說「我跟大家共同努力的時間不會太長久了」,令人動容。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您仍然閱讀、作文、發聲、答疑。是否可以了解,您的工作日程如何安排?您說覺得時間不夠用,書看不完。您現在在看的是什麼書?有什麼思考?想看的是什麼書?

3、你曾撰文紀念自己的老師李濟之。第一堂課,他用找小球的典故,告訴你們,有些辦法看起來最笨最累,卻是解決問題癥結的保證。而很多年後,他再次提到這一典故,說真會找球的人,不是找答案,而是找問題。許多人向您求答案,關於中美關係的走勢,關於中華文明的去向,關於年輕人的意義危機。如果讓您來提問,當下世界,您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是否有一個您始終在思考的問題清單?

4、您研究上古史,也關注當下。這兩者在您的思考中會怎麼發生碰撞?我看您研究過文明的崩潰,社會財富懸殊、權力高度集中、資源極度浪費導致了衰退,直到今天仍然值得警惕。當您以一個更寬闊的尺度看待眼前的變化、亂局,您會有憂思嗎?還是會更樂觀?

5、韋伯的理論給您一個訓練,先想「應當」,再看「實際」,兩相比較。當下世界的「應當」和「實際」是什麼?

6、2009年,您思考的的問題是,怎麼從消費文明、欲望文明中,找到節制,找到人,找到人的心。這些問題您如今有答案了嗎?

7、你曾經說過,希望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的路,可以影響到全世界,提供一種答案。您覺得這是一條什麼路?我理解您所說的並非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視角,那麼中國文化的力量究竟是什麼?

8、您說,歐洲走的是上帝的途徑,印度是自然的途徑,中國是人的途徑。我們應當如何理解「人的途徑」?您提過中國文化的連續性很強韌,今天還在連續着嗎?這個連續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9、最近有學者提到,在魯迅之後,很少有作家再關注中國文化中的「劣根性」一面,僅描述美好的一面,但這種片面並不能帶來更深刻的認識。您怎麼看中國文化中的好與劣?

10、您曾提到中國研究的問題,我們太注重中國本身的研究,不了解中國以外。而我是在中國加入WTO、2008北京奧運會背景下成長的一代,成長過程中的直覺是要往外走、向外看。但這幾年思潮似乎有變化,比如最近芝加哥大學有學生遭槍擊,互聯網上反而有人攻擊受害者——誰叫你要出國。有時候我很彷徨,以為時代是線性向前的,結果到了30歲,發現自己相信的東西也會變化,身邊的同齡人也會互相分享這種茫然。您怎麼看時代的波折反覆?

11、前段時間,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去世。他在中國交遊廣闊,樂於達成中美雙方的互相理解。他的離開,也被一些人視做中美蜜月期的終結。你生活在美國,目光投向中國,如何看待這兩個大國之間的博弈?未來我們應當如何應對?

12、您曾提到現代學術的問題,分工、量化、管非常專的小專題。我在想,這是否也是時代使然?您所經歷的是大時代,在歷史的轉折期,很多問題需要討論、建設,現在的年輕人將自己的生活定義為小時代,時代里只有「我」。過好「我」的生活,別的不去關心,因為,關心也沒有用。縱使現在時局變化,但我們仍然感覺參與不進去,還是只能關注「我」。您怎麼看這樣一個「我」時代呢?

13、孔子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這麼激盪的年代才能生出一個孔子。您說我們現在也正在經歷着樞軸時代。現在的年代因何而激盪?這個新的樞軸時代會將我們帶去哪裡?

14、您說過,我們要觀察科技文明如何對待群體,如何定義個體生命。不知道您是否了解「算法」,比如Tik Tok的核心技術,對個體進行預測,然後互相馴化養成,非常容易深陷,個體最終變得更加「可預測」,大家深陷在各自的「繭房」之中。您會憂慮這樣的技術嗎?

15、您曾提到,希望自己的兒子過的是一個寧靜、情感滿足、精神生活充足的日子。後來他也正是如此,他和太太都有博士學位,但他不願意進入系統之中被消磨,而選擇過「人的生活」。我想,是不是您對兒子的期待,也是對年輕人的期待?您怎麼定義「人的生活」?現代的年輕人感覺不快樂,「系統」是個重要的詞。《人物》雜誌去年最有影響力的文章,是寫中國的外賣工人,困在系統之中,被一個無情的數字機器壓榨,為了一分鐘擔驚受怕。許多都市白領也從中窺得自身,無往而不在系統中,進入一個互聯網大廠,過「996」的生活,買學區房供孩子讀書。有人會說,過「人的生活」似乎是一種奢侈,是更幸運的人的選擇。您怎麼看?

16、我看您回憶成長經歷,最喜歡看您寫的是日常生活,抗戰期間,看到了百姓的生活、窮人的生活,既有殘酷也有溫情,之後也幫助您理解人、理解歷史。去年中國大陸有一個數據,「6億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們平均每個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157美元)左右」,但這些人的生活漸漸不進入公共視野了。在這樣一個被算法控制的時代,大家都選擇只看自己想要看到的信息。在您看來,應該怎麼「看見」他們?「看見」了之後應該怎麼做?

17、您也表達過對中國民間秩序的讚賞和信心,但這種秩序似乎也在漸漸消失。人與人之間不再有這種連接,您覺得是否有重建這種秩序的可能呢?

18、您說過自己想過辦學校,讓在中國教育出問題的學生,易地教養。我感受到您是有教育理想的,您的教育理想是什麼?您覺得學校應該培養什麼樣的人?

19、最近我看完了《許倬雲八十回顧:家事國事天下事》,對您前八十年的人生做了非常細緻的整理。您八十歲之後,如今正好是十二年。您怎麼總結、整理您的十二年?在這十二年中,是否還有思想的更新、變化,人生的新鮮體悟?

20、上世紀80年代,您50多歲,您說自己是重新整頓自己,包括那時候把偏狹的國族觀念放到一邊,對日本的仇恨也終於放下。我想了解,那些年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觸發您重新整頓自己?一個50多歲的人,還有大變化,不是容易的事。您覺得人要怎麼保持更新?

21、您也說過,個人生命也有樞軸時代。軸心世紀是自覺性的出現,主軸是對生命的尊重,終極關懷是生命的完成。您怎麼定義自己個人生命中的樞軸時代?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不值得過。要怎麼習得這份自覺?

22、您曾經敘述過自己在芝加哥大學做的一個夢,夢見站在糞坑旁,裡頭許多蛆蟲。每條蛆蟲都有一張臉,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從那以後,有一個「我」在觀察我、審視我。我想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在夢境中您更深地看見自己、省察自己。既然人生是一場修行,您怎麼看待個人的缺陷?

23、我記得您說,寫《西周史》的最後一章,是流着淚寫的,十分傷感,因為他們經歷的離亂歲月,跟您自己在生命里親眼所見的一樣。每當我們閱讀您的敘述,總能感受到一種豐沛的情感。如果讓您自己總結,這種情感來自何處?

24、您生於憂患,命運跌宕,也曾思考生死,研究宗教。但我看您對人生的講述時,卻有一個感受,您從沒有真正地墜入虛無。您珍重情感,相信建設的力量。這種積極的力量是從何而來的?西西弗斯帶給您的啟示,如何作用在您的生命之中?

25、您說過,自己不是純粹的知識分子,但也不是守在象牙塔里不問世事的研究者。您在兩者之間,找到自己的路。到了今天,我很想知道,您如何定義自己?如何定義自己在時代中的位置?

26、「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長一點是經濟,跟經濟稍微長一點的是社會,然後更長的是文化,然後是人類文化,最長的是自然。」您在《十三邀》中說的這段話給了我和身邊的朋友很多安慰及啟迪。您是如何用如此豪邁的維度來進行觀察和思考的?我也想知道,自然給您的啟迪是什麼?

27、你說自己研究歷史,做了一輩子的旁觀者。旁觀者視角的好處和壞處是什麼?您偶爾會想置身其中嗎?

28、聽說您少年時喜歡看武俠小說,非常好奇您喜歡什麼武俠人物?也聽說您很欣賞瑞典導演Ingmar Bergman,您從他的電影中得到什麼觸動?您還喜歡看什麼電影呢?

29、到這個年齡,回望人生,您最鮮活的記憶是什麼?對命運的感嘆是什麼?怎麼看待生命的遺憾以及有限?您覺得自己最終極的追尋是什麼?

30、我們從小就從各種書籍中知道,要學習歷史,因為要「以史為鑑」,因為學習歷史可以知道人性。作為一個研究了一輩子歷史的人,對於為什麼要學習歷史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您會做什麼回答呢?

31、上次的講座中,您說到人生實苦,只能苦中找樂。到了現在這個年齡,想請您分享,您生活中的苦是什麼?樂是什麼?

32、許知遠的訪談似乎推開了一扇門,這幾年您開始有一個對公眾說話的管道。當時您說,「有一千個人,有一萬個人有兩三個人聽,到他耳朵裡面去,聽到心裏面去,我也滿足了」。這幾年,有沒有哪個年輕人,讓您感覺是聽進去了的?是否有一刻,讓您感覺到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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