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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來自親愛的桂花樹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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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段曉雲在加拿大攀岩,墜崖而死。
大哥段晨光赴加奔喪,其實心中有無數疑問,小妹當年為何離開?為何與家人徹底斷聯,就連接到父親死訊都無動於衷?小妹曾經的一段情緣無疑是主因,可是當年,明明自己全力支持她,她卻為何突然自認罪名?
親愛的桂花樹全新長篇《小妹》本周二開始在戲局onStage連載,她的筆總能戳開愛情和親情的真相,不要逃避,歡迎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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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死了。
據說是攀岩過程失足落崖。這個解釋不知道是不是準確,跟我聯絡的律師普通話不算靈光,我也發懵,聽了一半忘了一半。
我回家跟老婆說了,她捂住嘴巴,低呼:「小妹?!這麼大歲數怎麼幹這種事?」
四十二歲,倒也不算太大。我們學校有個四十歲的副教授還去跳傘,她有傘證,發朋友圈的降落視頻風聲獵獵,大鳥似的嗖嗖亂飛,是個危險的愛好。她也跟小妹一樣不管不顧,據說之前和他們院長有過露水情緣,沒成正果,惱羞成怒,鬧到辦公室。那院長是我們下一任校長的頭號種子選手,因為這指責無憑無據,也是不了了之。她來財務辦事,氣氛會有點怪,她願意來找我,我是出了名的圈外人,對他們一視同仁,而且,她總有點像小妹。
也不知道小妹之前過得好不好。說實話,我一直覺得她會失足,不過不是這種。沒想到她過了失足的年紀,卻在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因為真正的失足,死了。
我同聯絡人解釋:「你可能不太知道,我和段曉雲已經許多年沒有聯絡。我們的關係並不好。」
那人愣了愣,說:「我們提供機票,往返,商務艙。」
我也愣了,天曉得,我完全不是因為跨洋路費高昂不去,那是我的親妹妹啊!可她生前都不肯和我聯絡,這樣忽然去世的葬禮,我怎麼就能去得,她樂意嗎?可我還沒說出口,老婆就接過電話,「我是段晨光的妻子,他這幾年身體不好,一人飛這麼遠還是奔喪我不放心,可不可以改兩個普通艙,我陪他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朝我眨眼。
那邊的人掛了電話,十幾分鐘後回覆:兩張商務艙。
老婆立刻給兒子打了電話,我們的兒子,段蔚,在雪城讀研究生,正趕上他們放暑假的時候,可以來加拿大找我們,省了一趟機票。
我們倆,其實我和小妹的關係更惡劣一些,可到了這個時候,還是能看出來微妙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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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五十歲還是個科長,勉強也算個中層,要打申請才能拿因私護照出來。報告送上去,不用多久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處得近的老友紛紛前來安慰,也有些許久不聯絡的老校友強行偶遇,逮住我逼問:「你妹不是和你沒聯繫很多年了?怎麼會找你過去?她四十多了吧?在外頭就沒有個老公?還是把你寫遺囑上了?」
這問題叫人不適,我只能反問:「她不肯結婚,你不記得了?」
他也愣了,搖頭:「還以為她只是……沒想到是真的不肯結婚。」
說罷居然鬆了口氣,如釋重負那般,我心下喟嘆:小妹當年說他小肚雞腸,也不是沒道理。
他喜歡過小妹,這讓我嘆息,誰沒有喜歡過她呢?
段曉雲,我的小妹,曾經,也是我的榮光。
她像我母親,美麗飛揚,一頭捲髮柔軟黑亮,日光下泛着藍光,笑起來明朗暢快,像給美白牙膏做廣告的少女,叫人開心。初中時學校附近騷擾學生的社會青年也因為段曉雲的名字對我頗為敬避。
不,不是因為她美,是因為她能打,她一個人拎着撬棍,打退了三個企圖非禮女學生的小流氓,其中一個還帶刀,從此名震全校。只是小妹對學習不太上心,不像我,知道我們這樣的家庭,除了學習沒有別的路,成績一直沒掉過年級前三。她就,好一好年級第一,差一點,班級二十,班裡一共四十多個人。她生得太美,成績一掉,父親就被叫到學校談話,要他嚴肅提防女兒早戀。
父親臨終前,我們和小妹已經基本失去聯絡。我去醫院探他,他想起以前的事,會感嘆:同一個教師辦公樓,去二樓,就是要因為兒子被表揚,去一樓,那肯定女兒又闖了禍。
可小妹怎麼早戀呢?她心氣高,脾氣又難纏,哪有不開竅的男孩子給自己尋不快活?說到後來他掉了淚,「我對不起她,晨光,我們都對不起她。」
我握住了父親的手。
要為了人父,我才有資格說,他並不是個好父親,可又能怎麼辦呢?沒人可以選擇父母。
我們的父親,是個燒鋼汁的男人,和風細雨的教化從來都沒有太多。小妹思維又太靈泛,鬥嘴甚少有人贏過她,父親更是從沒有過。一般兩人對話不超五句,父親的火機酒起或者手邊任何即時能夠得着的東西就摔了過去。小妹那身終於害她絕命的攀緣逃竄功夫,應該算是童子功了。
世間萬事,終有代價。那些救過你的本事,終究害了你。
如果小妹還在,大概我想和她說這句話。那些我以為人生漫漫,我總有機會能和她說的話,只能在若干年後隨我一起爛在泥里。
也不知道在底下,她肯不肯見我。
世間萬事,的確終有代價。這是我為自己的自以為是所付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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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婆不是第一次出國,卻是第一次坐商務艙。老婆新做了頭髮,還換了行頭——一套灰紫色的天鵝絨運動衣,外加一雙運動鞋。運動鞋鞋底厚得像是黏了半截樓梯,那顏色奇怪的上衣,後面用五顏六色的水鑽鑲成一個小皇冠。只過了一水,皇冠上最大的那個水鑽就掉了。賣家說過了水不能退,她一邊罵奸商一邊找了502黏上那顆粉灰色的塑料顆粒。歲數大了,穿成這樣非常詭異,可我不好說她,我說不過,狡辯和爭論的本事是練出來的,得有機會,還得有膽子。我這樣的家庭,我這樣的出身,從來都是低着頭討生活,就算有機會,怎麼可能有膽子?我脾氣好,膽子小,又一板一眼,大家都說我是老實人,老實人不惹事端,不犯錯,也不可能立功,所以到科長就再也上不去。我其實也沒什麼野心,若是不想到小妹,活得也算安逸。
大型寬體機,商務艙居然可以躺下,老婆在我旁邊,趁旁邊光鮮的年輕女孩不注意,對我比大拇指,低聲贊:「有錢就是好,你看這機艙,多寬敞,等我發個照片給兒子!」
女孩當時沒有反應,過了幾秒鐘借着機會轉頭看了我倆一眼,這好奇雖然克制,依舊令我尷尬。老婆渾不在意,看到女孩在看她,就問:「你是讀書嗎?」
女孩一愣,綻放一個大大的笑臉:「謝謝您,我都離開校園好久了,我是要辦事。」
老婆遇到友善的臉,自是高興,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自己這幾天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在公眾號上的所讀。
我在一邊聽着都頭大,女孩卻不厭煩,全程帶着微笑,等她胡扯完了,人家才問:「您要去加拿大做什麼?」
「參加葬禮。」我老婆此時終於想起行程本身的目的,將眉飛色舞收了收。
女孩子神色也轉為肅穆。老婆話鋒一轉,「葬禮完後,預備和兒子見面,我兒子,蔚蔚在雪城讀書,拿獎學金的。」
「好地方!」女孩子稱讚。
老婆又得意起來,這就慘了,她隔着板子拉着人家誇了二十幾分鐘段蔚,我擋不下,索性當看不見。
這是直飛航班,時間算得好,落地時趕上溫哥華黎明,太陽緩慢跳脫天際線,照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上,遠處山脈是盛夏的厚重墨綠,海邊高樓大廈林立,港上有大船,碼頭有小飛機,低飛時可以看到如緞帶般環繞機場的高速路上飛馳而過的各色車輛。
這地方,居然那麼像峴海。
機場抵達廳有好幾人高的深棕色雕塑,我老婆甚感新奇,要我替她拍照,還是發給兒子。我只覺得累,和小妹十幾年沒有聯繫,忽然到了她居住的城市,卻再也見不到她,心頭的痛像是機場的喧囂,雖然不是難以忍受,卻沒有一刻停止。
我潦草地替老婆拍了照片,她立刻發給了蔚蔚,蔚蔚跟她視頻,問她好不好,累不累。本來他想過來,可我老婆覺得沒必要,機票不便宜,住宿也麻煩,這次過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事,讓小孩子摻和進來沒助益,最關鍵,他學業緊張。
這是老婆的說辭,我不想說小妹是他的姑姑或者小妹離開峴海前對蔚蔚是多麼好,人都死了,爭這些毫無用處,小妹如果還在,她也不在乎,我只點頭,隨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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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機的是個男人,年輕,約莫三十出頭,衣衫精緻,玉樹臨風,身材好個子高,在一群人高馬大的鬼佬里也是出挑的。他看到我們立刻迎了過來,自我介紹說叫Nathan。老婆有些茫然,年輕人立刻說:「我叫詹希耀,您叫我阿詹就可以,曉雲也這樣叫我。」
我和老婆是多年夫妻,默契地對看一眼,不語。
片刻,阿詹又說,「我們住西溫。」
我們。
這下老婆按捺不住了:「你和曉雲什麼關係?」
車子馬力足,詹希耀技術又好,路上雖然有些堵,但他一路行雲流水,不像小妹,開車一突一突,掏下水道似的。他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我們,笑着說:「她是我的愛人。」
可打電話給我的人並沒有說小妹結婚了啊!
我一愣,我老婆急速倒吸一口氣,又問:「你們結婚了?」
詹希耀笑笑:「我們沒有結婚,可我們是被法律承認的伴侶。」
伴侶?我老婆一臉「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她的視線從我到詹,又回到我身上。
曉雲四十出頭了,可詹希耀看樣子幾乎可以和我兒子稱兄道弟。這算什麼伴侶,伴侶寵物嗎?
我對他頓時沒了好印象,問:「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應該是廚師吧。」
廚師,還「吧」,他答得渾不在意,我的心沉下去。
年紀輕輕,做一份沒前途的職業,皮相又那麼好,自然要找個有能力的女人幫襯。在國內,這叫拆白,叫面首,叫吃軟飯,叫鴨,男人做這些會被人看不起,加拿大這地方,天高祖宗遠,丟了人他的列祖列宗估計也管不到。
我忍下一聲冷笑,偏頭看窗外。
老婆還有一肚子八卦想問這位年輕貌美的伴侶寵物,可我懶得再和他說話,我老婆也不太敢跟這種身份的男人說話,悻悻地坐在一邊。不過,這詹希耀大概也沒功夫和我們說,他電話一個接一個,熟練地操着英語法語和中文。法文我聽不懂,英文他講太快,中文大概是江浙滬一帶的方言,軟得像一塊白糖糕,毫無任何愛人新喪的悲切感,更像是個職業吃軟飯的了。
我為小妹不值,一路窩着火。人心裡窩火,就覺得悶,一悶就容易犯困,再等我被老婆推醒,滿眼都是陽光。太陽掛在半空,車門已經開啟,老婆一邊朝外張望一邊推着我說:「老段,到了,到了,這是曉雲的家。」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是滿目深淺藍色的繡球花,擁擁簇簇,蓬勃肆意,像是叛逆期的美麗少女,像是小妹。
有那麼一瞬,我仿佛回到曾經,好像她還在我面前笑,好像我一伸手,還能摸到她的臉。
可她已經不在了。我下了車。
人生一直在慢慢失去,可為什麼明明失去了那麼多,明明有那麼多次練習,卻還是學不會捨得?
詹希耀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立定,說:「這都是曉雲栽的,她說小時候你們家樓下院子也有這種花。」
本來只有小小几個花苗,是她讀二年級時植物課老師布置的作業,我們家除了活人,再無其他活物,小妹對那盆繡球十分呵護,等讀到四年級,我們樓後的垃圾地已經是繡球花園,鄰居初夏時在花叢中拍照,很熱鬧。
詹帶着溫柔的笑:「院子的花大都是粉色,可她喜歡藍色,她14歲生日那年,粉色的繡球花田開出了藍色的14,所有鄰居都知道她十四歲了,每個人都祝她生日快樂,你還替她拍了照片,她很開心。」
原來她還記得,不,她當然記得,我們晦暗童年裡愉快的記憶本來也不多,我是沒想到,她仍願意對別人說起。那時家裡條件差,每一分錢都要造預算,我去省城領物理競賽二等獎,老師要求統一黑西裝白襯衫,小妹就沒了換衣服的錢,雖然她沒說,但我知道她想要一條牛仔褲,所有女孩子都有,只有她,兩套校服,從小到大,一年又一年。
我對小妹許諾,等哥拿了獎,給你買比她們的還好的!
她朝我笑。
我的確穿着那套不太合身的新西裝領到獎,但獎金被父親收了上去。我不願意,也只能隨他去。所幸小妹也沒有向我追討,她生日前幾天,我在花田做了點十分費勁的小動作,讓大片的粉色花簇中綻放一個藍色的14。答應她的牛仔褲無法兌現,其實我是有愧的,可她說,她從沒有過過那麼開心的生日。
拍照用的膠捲也是樓里鄰居不要了的,他說膠捲過了期。
那照片去年搬家時被兒子翻騰出來,他怪叫着,小姑姑小時候就這麼時髦,還懂得搞lomo。
我說什麼是lomo?
兒子笑着說我陳舊。
陳舊的人都戀舊。
照片在我手裡顛倒了幾次,還是重新收回相冊,帶去了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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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程飛機落地,老婆的興奮勁兒過去,有些昏昏欲睡。
在我們老家,橫死了平輩未出嫁的姐妹,上一輩又沒有人,老婆長嫂如母,得到她家裡狠狠哭幾次,然後得有稍遠的親人拉開她撫慰她,叫她節哀,走完這道程序,才能進行下一步:大家一起把她的衣服拿出來各自拿一件回家,剩下的全燒掉。這樣,橫死的人才能入土為安,不會影響族裡的小輩的前途。
我們段家男丁一直不多,下一代里姓段的就是我兒子段蔚,老婆很是重視,臨行前特地問過我這種事在國外怎麼辦。
我哪裡知道怎麼辦?我又沒有另一個至親忽然死在異國他鄉。
當然這句話我是沒說出來的,只是她問得我有些心煩。
兒子聽了鄭重告訴我們:可千萬別在外國哭喪,外國人耳聰目不明,眼前見義未必勇為,鄰居出高聲,十有八九要報警的。到時候警察拎着槍堂皇而入,連門都不敲。他們的警察和我們的可不一樣,一不留神就給你一槍,還歸為你的錯,有苦難訴。講完還搜出好多新聞條目,繁體字簡體字配有黑白或者彩色現場圖片。
老婆看得心驚膽戰,跟我商議:等到了小妹家裡,要跟她這邊朋友說一下,哭總要哭一會,聲音小一點,然後拿一件衣服回去,當個念想就好。至於嚎啕捶地之類的,還是入鄉隨俗,免了吧。
老婆擔憂了一路,可真到了地方,卻仿佛忘了,將這間屋看了一通,遊客似的,在客廳坐下喝了一杯咖啡配半副金槍魚三明治,沒多久就靠着沙發睡着了,我老婆這人,要是累了睡覺就會打鼾,聲音還不小。
我想要叫醒她,詹希耀輕輕擋了我,笑着搖頭,溫柔和煦,連我的尷尬都有些緩解。
他起身給我老婆蓋了一條薄毯,示意我們把沙發讓給她。
這是個細心的人,我想,雖然鄙視他吃軟飯,但吃軟飯姿勢專業,也算對得起小妹。
小妹家有一片開闊的露台,露台面海,側邊下探一條木梯托崎嶇礁石而建,迤邐抵達海面,海面有金光,金光粼粼上浮着一個小島。島上樹木鬱鬱蔥蔥,時不時騰起一兩隻不知被什麼驚起的鳥,喳喳地飛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和詹在露台的躺椅坐定。我不是個善於社交的人。大概他也在籌措合適的開場白,要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初步定在後天葬禮。」
那要多久?我只有十天假期,掐頭去尾,怎麼打算也只能在這裡駐留一星期,可張了嘴,到底沒有出聲。之前電話里那人跟我講,小妹不願葬回國內,那麼這一星期,就是我們最後的時光了吧?
理智些想,就算我們是長期和睦相處的兄妹,她葬在這裡,我也不能負擔每年飛來給她掃墓的成本,而且她選擇葬在這裡,恐怕也是為了避開峴海的一切,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她活着的時候,我總是想要她按我的意思去過日子,現在她死了,我總不能還想要她按照我的想法去死。
死亡是偉大的自由。雨果說的。
我如今終於領悟到他之所以能成為傳世作家的原因。
只是,那個從小被我捧在手裡的小妹,那個怕毛毛蟲的小妹,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妹,再也沒有了。
我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詹頓了頓又說:「曉雲一直很惦記你。」
我嗎?
「你對她,既是兄長,也是父母,照顧她生活,督促她學習,你怕她早戀,會去凶那些對她有意思的男孩。」
我笑起來:「是,我這人,的確常做不自量力的事,可又承擔不了後果。凶完了那些男孩,他們也不怕我,反而推搡起我來了,還是小妹親自出馬打他們個頭破血流才算是告一段落。」
「你是好心,她知道。」他嘴角有淡淡的笑,可他並沒有看我。
這話雖然不夠有說服力,卻有十足的安慰。我嘆口氣,有點明白為什么小妹會樂意和他在一起。這男人,眉清目秀,溫柔得體,還懂得寬慰別人。
「就算是個廚子又如何?我又不是養不起!」如果她在世,如果我反對,她一定會這樣告訴我。我的苦口婆心,她避之不及。也不知哪裡錯了。明明我們才是世上最親愛的人,卻連最後的話,也得讓陌生人來交代。
我問阿詹:「你和小妹怎麼認識的?」
他像是沒聽到,只站起身:「你要喝點什麼嗎?果汁?水?咖啡或者?我有些渴了。」
他不想回答。
我再問:「這些年,她過得好嗎?」
他欲行的步伐一滯,轉身看我,神色有一瞬間複雜,片刻他笑了,「我們兩個之間,她是最堅強的那個,她總能讓我相信,我可以做成想要做的事,我很慶幸能遇到曉雲這樣的愛人,她是我生命里的光。」
「你懂她,」我笑着點頭,」你懂她的好,很好。」
他看着我,倒是眼眶有些紅了,大約自己也有些意外,清了清嗓子,尷尬地笑了一聲。
男人哭最怕被人看到,我把視線調到別處。太陽照耀在海面上,璀璨的光芒隨意地撒在各處,像是峴海的海邊。
「小時候,曉雲很喜歡去海邊。她問我海那邊是什麼。在她問我之前,我從沒想過海那邊是什麼。但小妹不是個安分的孩子,我怕她笑話我,更怕我告訴她海那邊是另外一個城市她會自己跑出去,所以我告訴她……」
「海那邊有個吃人的妖怪,天黑的時候,風大的時候,妖怪會從海面浮出來,抓還不肯回家的人吃,」詹希耀笑起來,帶着鼻音,笑完了咳嗽了一聲,也嘆了口氣,「她說你的確嚇到了她,她好久不願意再往海邊去。」
可後來她還是到了海的這一邊,可能如今的我才是妖怪。
詹希耀拿出pad給我看,上面有許多小妹的照片,都是我不曾見過的樣子。她在畫畫,在山巔,她穿着四季衣裝,帶着不同的笑臉,她長發短髮,高矮胖瘦;還有她半邊手臂打着石膏,坐在沙發上,石膏上有滿滿的各色簽名,她的頭靠在詹的肩膀,兩個人笑得那麼開心。
我不知道如今的小白臉都這樣周到了,我和我老婆是真心相愛然後才結婚,大概也做不到他們這麼愉悅生動。我餘光掠過詹希耀,他看着手裡的照片,帶着笑,有些出神,片刻才對我講,「這是我們認識第二年,她摔裂了骨頭在家裡修養……這張是我們五周年紀念日……這是她公司接到第一筆訂單我們去慶祝……這是我們第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這是我們拍的動物大遷徙……這是朗伊爾賓的晝夜交替,那個地方在極圈之內,半年白天半年黑夜,曉雲一天夜裡忽然來了興致,我們在轉乘機場和車站逐步購置衣物,抵達的時刻,恰好拍了這張照片……」
我鬆了口氣,這些年小妹看上去過得不錯。如果她還活着,如果她坐在我對面,如果是她把這些展示給我看,我大概會告訴她:你這麼大歲數應該考慮安定下來結婚生子,不要把時間都耗費在這些事情上面。現在你覺得沒什麼,可以後你會老的,沒有孩子,沒有丈夫,老了怎麼辦?難道指望這些山山水水貓貓狗狗給你端茶倒水噓寒問暖?
可她的人生定格在40歲,我反而覺得,沒孩子是件好事。我和小妹自小沒有母親,那仿佛寒冬臘月家裡不生火的人生,那穿得再厚也覺得冷的記憶,不該發生在任何一個孩子的身上。
我和詹希耀對望一眼。他有一雙笑眼,那雙眼黑白分明,黑得像無盡的夜,白得像天邊的雲,這雙眼曾經看着我的小妹,看到她歡笑,哭泣,喜悅,悲傷。就算他靠女人吃飯又如何?他讓她快樂,他尊重她。這世上,快樂比金錢還要難以獲得。而尊重,多少法律保護的婚姻內也沒有多少尊重。
「真好,」我誠心誇讚,「你們真好。」
他笑笑,放下手裡的pad,說,「曉雲跟我說起過段蔚,他聰明,像你。」
我很意外,蔚蔚上學沒幾年小妹就離開峴海,她是怎麼知道蔚蔚學習好的。
「她只是沒有想好如何面對。」他又開口。
也對,她比我懂得和人交往,如果她願意,總會有人告訴她一切,我笑了笑說:「給我一杯水吧。」
詹希耀離開露台,剩我一個人吹海風,我和小妹失去聯絡的這些年,我會擔心她,會想念她,每次在街邊遇到和她背影類似的人心裡都會咯噔一下,以為她回來了,只是不想見我,但每次做夢夢到她,都是在生氣。
是的,我生她的氣,我怎麼可能不生氣?她從小主意大,並不很聽我或者父親的話,可去國離鄉這樣的事,就算不管父親的意見,是不是起碼要和我商量一下才行?她忽然要離開峴海,臨行前一個禮拜跟我說,不到一年,又要去加拿大,居然是值機以後才說。
我又急又怒,急的是,她一個女人,在家旁邊出了事總能有人可以幫襯,跑到太平洋的另一邊去,舉目無親跟那些鬼佬為伍,要是有事,誰能幫到她?怒的是,我是她的親哥哥,我們從來都相依為命,這世上我是與她最親近的人,出國這麼大的事,她居然不跟我商量,就這樣等一切塵埃落定才知會我。工簽不是旅遊簽,不是意氣用事說走就走的,那麼長時間的準備期,她隻字不提,等簽證下來,連具體的啟程時間落腳地都語焉不詳。她是成年人,她一直告訴我她是成年人,我只能放她當一個成年人。她這樣不給我準備的時間,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沒去送行,父親也沒有。她抵達後給我發了一條平安信,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喝了一壺酒,說着七零八碎的瑣事,誰也沒提小妹。
這些我幾乎從不記得事一瞬間回到我的腦中,像是天氣好太陽大,走在陽關道忽然經歷了一場爆炸連着一場的爆炸一樣,把我震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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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個英國作家說過這樣的話,有些東西,我們敢扔到身後,不是不在乎,而是知道別人撿不走。人和人的關係大概也是類似。我與小妹這樣的血緣,能鬧到不說話,是因為彼此平安。若是她有難,若是我有求,又怎麼會棄彼此於不顧?我和小妹,那是打斷骨頭都連着筋的血親。
蔚蔚知道曉雲的死訊,愣了片刻,問出的第一句話是:「你們還有聯繫啊?」
旁人這樣問,我還能處之,來自兒子的發問,叫我心生感傷。如今又忽然聽到詹希耀的話,只覺得心尖嘶嘶啦啦地疼,疼里翻着悔,想到小妹是再也看不到了,好像回到當年母親離世後的那段時間,每天早上起床盯着天花板,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雖然跟之前沒有不同,但又仿佛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
母親去世後,有人給父親安排相親。父親看得上的,看不上父親,看得上父親的,他又看不上人家。終於有一個兩個都看對眼的,見過幾次面,那段時間,父親的脾氣比往常好了許多,他的手舉過頭頂再落下來,不是責打,他願意給我們做飯吃,甚至願意問我們學校里發生了什麼,家不讓人恐懼,父親的靠近也不讓我們緊張,日落時分的放學鈴也開始令人期待。
那是段快樂的時光。
快樂,而且短暫。
沒多久,媒人到家裡做客,我們一家人喜氣洋洋地和她坐在一起,她贊小妹可愛,說我聰明懂事,知道大人難處。
「你們爸爸老了,不能依靠你們。」她笑嘻嘻地說。
我一愣,我知道她說得對,但又覺得她說得怪,是以茫然地看着她。
而小妹,那時只有初中一年級的小妹,她仰首問:「那依靠誰呢,你嗎?」
媒人臉上笑容一僵,並不回答這個問題,繼續說:「有一位阿姨,她願意照顧你們的爸爸,這是不是好事呢?」
小妹看我一眼,沒吱聲,媒人也不在乎她的反應,只是注視着我,說,「你們的爸爸為了照顧你們吃了很多苦,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晨光是個好孩子,晨光是明白的吧?」
我不明白,但我們兄妹兩人,不能一起叫大人抹不開面子,我只能點頭。
媒人這才又笑了:「這個阿姨,對你們爸爸很好也很喜歡你們,但有一個問題,阿姨帶着一個女兒,我就想來問問你們,能不能為了爸爸,給阿姨的女兒讓出一間房子呢?」
「怎麼讓,」小妹放下筷子,認真地盯着媒人,「跟我睡不可以?我的床給她?要不,我的屋子給她?我睡客廳也可以。」
媒人又笑:「那,晨光就忍心叫妹妹睡客廳了嗎?」
自然不忍心的,我看着小妹,搖搖頭。
媒人很滿意:「所以,最好還是晨光出去住。你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在,和他們住也一樣,晨光是個懂事孩子,知道體會父親的苦,而且,也到了讀大學的年紀了,兩年而已,很快就過去了。」
我如挨了當頭棒,不知所措,急忙看向父親求助。可父親的視線躲閃着我,至此我才明白這頓飯的意義,不是謝媒,是送行。
父親說不出的話,由媒人來說。他的不拒絕就是默認。我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安全感忽然氣化,連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了。我在這樣壓倒性的恐懼中失去了表達的能力,是小妹站出來為我說話:「爺爺奶奶家在鄉下,去一次坐半天車,我姥姥行動不便,姥爺一個人照顧都照顧不過來了,而且那邊只有一室一廳,我哥連個打地鋪的空間都沒有,這是不能夠的。」
「不是學校還能住宿?讀高中了,要集中精力,住校最好了……」
「住校這麼好,你兒子學習那麼爛,為什麼不住校還要每天回家?」
媒人面色一僵,我爸霍地站起來。小妹嗖地鑽到我身後,才又嚷起來:「自己也是當媽有孩子的人,為了領這點說媒的紅頭錢,跑到別人家勸人家把孩子送走,你要是學不會將心比心,不如學學因果報應!」
這一點我永遠是佩服小妹的,她說話總能切中要害,而且可以精確控制這句話產生的後果,比如此時,她就是奔着叫人發飆去的,這媒人還就真着了道,氣得插着腰嚷:「你這個姑娘怎麼回事!眼見着你們就都長大了,難道非得叫你爸為了你們當一輩子老鰥夫才好?孩子長大了難道不該自食其力!看看人家國外,十六七歲就出去自己打工自己住了!」
「你放屁!」小妹立刻反擊,「你等着,將來你沒了,我一定給你男人介紹對象,叫他對象把你兒子趕出門去自食其力!就你這麼個操行,我看你是很快就要沒了!」
父親當即抄起身邊的腰帶朝小妹抽過去,我見事不好,立刻翻身護住小妹,那腰帶是牛皮做的,父親下手也狠,實實在在地抽在我身上,疼得我靈魂出竅,我忍着痛轉過身來擋他的路,父親推我一把,沒有推開,正盯着我要罵。
只聽已經跑到門邊的小妹吆喝:「你跟着你的新老婆過去吧!全家的屋子叫你的新老婆把自己切幾段都占了才好,等你老了死了,沒兒子給你送終!你這個老封建迷信,絕對死不瞑目,到了地下你也抬不起頭來!」
父親眼裡的狠厲忽然一收,他看向我,我看着他。然後他垂下肩,躲開了我的視線。
那腰帶跌在地上,盤着,如一條蛇。
父親以後再也沒相過親。他脾氣差,愛喝酒,喝醉了喜歡打人,帶着一股永不平息的怨氣,可每次想到這件事,我都能原諒他。不管怎麼說,他是為了我和小妹才不另娶。
親戚每提到父親都讚嘆不絕:這世上,只有為男人寡居一世的女人,為老婆當一輩子鰥夫帶大兩個孩子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啊。
後來父親和我母親葬在一起。
小妹一直說父親配不上母親,母親如果還活着,未見得願意跟他同墓。
可死者為大,父親臨終前兩個願望,想要再見小妹,以及,和母親合葬一處,總不能都不讓他遂願。
父親下葬那日只有我們一家。風那麼大,香燭好幾次都點不上,天色陰沉,小妹沒來,也沒有回音。我知道她和父親不太對盤,卻沒想到她會做到這一步。
我和小妹,明明一起長大,明明愛護對方,也不知道為什麼,越走越遠。如果說之前的一切只是兄妹兩人的矛盾,她連父親最後一面都不肯見,讓我終於心灰意冷,我們兩人,是從父親去世徹底斷了聯繫。我心裡是帶着憤恨的,偶爾也會想,你等着,總有一天你會回來,你會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你會哭着跪在父親墳前說對不起的。
也不知道小妹最終時刻,有沒有後悔沒有見父親最後一面,也不知道到了那邊,他們父女倆還會不會打起來。
可小妹葬在加拿大,他們真的還能再見面嗎?還是小妹葬在這裡,就是為了不想和父親葬在一處?
想到這裡,我也有點意外,會是這個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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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傳來聲音,大概是我老婆醒了,我們起身進去,果然看到她茫然四顧,等見到我,才聚了精神,說:「我做了個夢,我夢到小妹二十幾歲的時候,像是剛剛畢業,去那個動畫公司去做事的時候。就是和那個姓翟的在一起的時候。」
我心裡打了一個突,一瞬間有無數情緒翻湧而上,像是作妖的水井,冒着騰騰黑氣,下一秒,一個妖怪就會飛出來。
「翟之柏,」我輕輕回答她,「叫做,翟之柏。」
「就是他,」老婆臉上的笑容轉淺,又道,「那時候小妹才剛剛畢業沒多久,那麼年輕,那麼可愛。」
我裝作不經意回頭,留意詹希耀的臉色,他臉上有笑,視線微垂,正注視着手裡的電話。
這世界還真是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個廚師都能這麼忙。
我鬆口氣,看樣子,他不知道翟之柏,不知道就好。
待我察覺到這個想法,自己先愣住了。
老婆見我發呆,大約是誤會了,就開始安慰我:「小妹很整潔,我問她過得好不好,她不說話,這是好事,老人都說,已經故去的人如果了無遺憾,入夢都不會說話。這是好事,老段,這是好事。」
女人到底是女人,說着說着自己先掉了淚下來,見詹希耀抬了頭,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唉,真是……」
詹走到她身側,輕輕摁了一下她的肩:「你不要哭大嫂。」
我老婆這人,最經不起安慰。詹希耀又生了一把溫柔聲音,她眼淚更是止不住,一雙手捧住臉,淚水順着指縫爬出來,燙着我的眼,我手足無措地蹲下替她擦淚,她擋開我,扭身低低抽泣,哽咽着抱怨:「得晚上哭的,怎麼這時候就哭了,晚上還能不能哭了呢。」
詹聽得懂,笑了笑,識趣地將客廳留給我們,自己到書房去了。
外國地廣人稀,房子建得像是玩具,高屋頂,大玻璃,各個屋子都通在一起,老婆看了看,確定那晶瑩的對開玻璃門真有隔音效果,才扯着我衣角,探過身,帶着鼻音低聲問:「小妹走了以後,你夢到過她嗎?」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老婆轉過臉,看着窗外一片閃着金光的海,低聲自語:「為什麼是翟之柏呢,小妹入我的夢,為什麼帶着翟之柏呢?老段,當年的事……」
我的心臟隨着她的話,不可避免地縮了一下:「你自己休息不好,腦子亂了。這些話不要再說了,尤其不要在這裡說。」
老婆不再出聲,坐在一旁,似有所思,又像是發呆。
我鬆了口氣。
翟之柏是我的同學,嚴格來說,我們只是校友,他是校草,不,草木不足以形容他,他應該是一顆發光的星,熠熠生輝,不可忽視。
本校沒人不知道他,不單長得好,成績好,德性也好,助人為樂,寬容體貼,在校時是風雲人物,畢業後沒有按部就班地參加國考或者接受大企業的offer又或者出國深造,而是做了自己的動漫工作室,後來工作室越來越大,在業內也有了名氣,功成名就時娶了一位才貌雙全家世顯赫的師妹,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的一生,用翟之柏粉絲的話說,如他的面孔一樣,是從言情小說男主角身上一比一拓印下來的。加上他公司做大後又搬回學校附近的創意大廈,更是頻頻上學校的超話。校長換了幾任,歷年風雲人物排行榜第一位卻一直是翟之柏。就算是畢業這麼多年,還是可以在校園裡聽到那個「雲柏動畫創始人」的故事。他有為,正直,一張被天使吻過的臉,對後輩體恤,對前輩尊重,永遠謙和,愛妻子,愛孩子,從來沒有緋聞。年輕人,一雙眼尚未染塵,看什麼都帶着閃閃的光,說起神一般的學長,一張不知世故的臉仰着,帶着憧憬。他們知道世界不歸自己掌控,但是他們不怕。
說不上是被這股子無畏照到臉上,還是想到華美閃耀的翟之柏崩潰的樣子,聽到這樣的讚美,叫我食不下咽。
翟之柏曾經在我面前痛哭過,那樣一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跪倒在我面前,求我幫他,逃離小妹的構陷。
他和小妹,曾經有過一段修成惡果的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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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想,我們兄妹這幾十年,像其他相依為命的兄妹一樣,吵鬧和好,互相拆台又互相依賴,有矛盾又去化解。我們關係的第一個轉折點,使我們成為陌路,小妹遠走他鄉的第一個拐彎,正是這件事,這個人。
小妹曾經在翟之柏的公司工作過。那時也稱不上公司,雲柏還沒有做註冊。十多年前,他們的無照工作室在一間因為改制而廢置的老國企行政樓,是那種典型的八十年代辦公樓,四層高,左右對稱兩條直線,棗紅色彈簧大門在中間,一推就是悽厲一響,碰上月黑風高,聲如鬼哭。地上是中規中矩的水泥澆築,打了那時流行的銅線,可歲月漫長,幾經踩踏,那地面已經磨得跟平靜水面一般亮,外頭晦暗遙遠的燈火經過蔓蔓的枯藤打在上面,像是踩一腳就能沉下去,走廊長而黑,仿佛沒有盡頭,那鬼地方的每一寸都叫人望而卻步。
我第一次尋着地址找過去,小妹就是從這無窮黑暗處忽然竄了出來,滿臉的笑容將她身後那團黑暗襯得更是化不開,她奔到我面前,然後一個急剎車,仰起頭,看着我笑,帶着驕傲。
我笑不出。
她從名號響亮的事業單位帶編辭職,從氣派的政府辦公大樓里出來,跑到這種鳥都沒有一隻的拆改區,方圓五里全是工地,在建或者廢棄。到處都是形跡可疑的男人,每一個都像是逃犯。更要命的是,這院子,連門衛都沒有一個!小妹在這種鬼地方,帶着青春朝氣和美麗的臉,簡直就是個誘餌!
我的火氣噌地湧上來,只盯着她的笑臉,我是笑不出的,但我不善辯,只能盯着她,感覺下一秒胸口就會炸出一個洞,噴她一臉血。
小妹也終於垂頭,片刻後才安慰我一樣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地方,可公司剛剛起步……」
「知道剛剛起步你也來?!你知道多少人想去你們單位嗎?你能考進去,是因為你運氣好,不是因為你比其他人好,你這樣走了,再回去根本不可能了,你為什麼這麼輕率,你為什麼這麼不珍惜!現在逞英雄,將來都要付出代價的!」
「我知道,我會負責的,而且,我們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火氣又升了一層,切齒道:「將來會好起來?誰告訴你的?是不是你老闆?」
「那不是我老闆,工作室就我們兩個人……」
我氣得跺腳:「現在這些無良商人為了騙人給自己當牲口使喚什麼鬼話都說,你呢,你這麼聰明的人,受過高等教育,怎麼能什麼鬼話都信?!這樣的皮包公司,峴海每年冒出千千萬萬,有幾個能站得住,長得高?段曉雲你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會孤注一擲你懂嗎?你一個女孩子,你怎麼可以背着我辭掉公職?你怎麼能辭了公職跑到這樣的鬼地方工作?吃了這頓沒下頓,連個保障都沒有,你是個女孩子,你要想想以後,你在這樣的地方工作,怎麼找對象,你讀了這麼多年書,你要嫁給什麼樣的人啊!?你……」
我沒說完,小妹背後的那團黑暗又吐出來一個人,下半截那句「做事為什麼一直不知道分寸」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盯着那人,那人看着小妹,少頃才又看到我身上,像是感受不到我視線里的敵意,他帶着含蓄的笑,朝我微微頷首示意。
小妹最開始並沒注意,她只低頭看着地面,身子怏怏地晃着,臉上俱是不服,又知道自己做得過了線,要等我這股子火散了才能發言,還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我這樣戛然住了嘴,她茫然地抬頭看我,又順着我的視線,找到了身後這位不速之客,一愣,話還沒說,臉倒是先紅了。那來人見狀笑意更甚,挑一眼小妹,朝我走來。
有些面熟,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人都會叫人生出些似曾相識感?那時的我這樣想,然後他對我伸手說:「你好,我是翟之柏。」
我立刻意識到他是誰,意外之餘,還有些受寵若驚,連忙也伸出手握住他的,道:「你好你好,我是,段晨光。咱們是校友……我們一起上過軍事課。」
他的臉上有薄薄的,如浮塵的一層茫然,他不認得我,但那茫然也如浮塵一樣一口氣的工夫就散了,他鄭重而熱情地與我握手說:「曉雲跟我講過今天你要來,我專門訂了地方,想和你一起吃頓飯,我比你小半歲,段大哥你叫我之柏就行。」
我的火氣立刻就不見了。
這是我和翟之柏的第一次對話。
翟之柏真人比畫冊宣傳還要好看上幾分。一副笑臉,因為比我高,還略微俯首,就算是笑着也帶着紆尊降貴,但這紆尊降貴又讓他顯得親切。他瘦高身材,腿長腰窄,生得英俊,應該說是極其英俊,甚至帶着幾分嫵媚。一雙杏眼,笑起來彎成一條線,但眼珠那麼亮,就算是一線,也看得到星星一樣的光。
他和小妹站在一起,靠得近,手臂貼着手臂,小妹的身體微微向他傾斜,她像是睡醒的小貓,搖搖晃晃的肩膀一下又一下點着他的手臂,帶着嬌憨喜悅和一絲絲難為情,他輕輕用肩膀回蹭了一下小妹。他們彼此都沒有講話,可這裡頭是有千言萬語的。就算我再不開竅,此時也明白了,小妹長大了,有男朋友了,我怎麼可以在她男朋友面前這樣說她呢?
我的臉紅了,下一秒就生出了懊悔。小妹從小是個勇猛性子,小莽夫似的無畏無懼,但她是聰明的,她比我聰明得多,她對她的人生,比我對我的人生更有打算。她懂分寸。虧我還擔心她會跟了不三不四的人,她的男朋友,是翟之柏,是那個叫所有人都仰慕欽佩的翟之柏。我有自卑,也有驕傲。是啊,小妹那麼驕傲的心性,能叫她來這樣的地方,必然是她認可的人,她認定的事啊。
畫畫,做動畫,讓外國人看國漫像當年她看外漫一樣嘖嘖讚嘆,這是她的夢想,這應該也是他們的夢想。
雲柏雲柏,段曉雲和翟之柏,這公司的logo是一棵祥雲繚繞的柏樹,這是他們的工作室,他們,曾經有同一個夢想。
可命運,從來不負責成就任何人的夢想,它只顧自己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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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從夢到小妹和翟之柏的惆悵中緩過來,好奇的光又在她眼睛裡亮起。她左看右看,心虛似的拉着我到露台才低聲道:「兒子說這邊是富人區,真正的富人區,在這個地方,要買房子是需要查履歷的,小妹到了這邊肯定是過得好。」
我心想,好不好和住的地方沒有關係,不過老婆的話叫我心裡稍有寬慰。
她又四處打量一會兒,捅捅我,低聲問:「那小白臉有沒有告訴你,叫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什麼做什麼?」我轉臉看她。
「小妹這房子是她的還是他的?你說小妹到底有多少錢?他們沒結婚,小妹這樣一下子就沒了,財產應該有你一份,而且外國人買保險像買雞蛋,一籃子一籃子的,你是她哥哥,她出了這樣的事……」
「外國流行立遺囑,」我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這些不體面的話,「這種高風險運動意外死亡,保險會不會管還不一定,而且,就算他們管,那也是講受益人的,我和小妹這樣,她不會寫我做受益人。」
老婆有一瞬間失望,不過一瞬間就忘了,我有一瞬間反感,也是一瞬間就沒了。夫妻就是這樣,不是永遠相愛,而是可以永遠忍耐。她在我面前從來都是心裡有什麼就會說什麼,有時的確聽上去有些刺耳,但人的思想如果都能這樣說出來,沒幾個不刺耳。她只是對我誠實,誠實不是錯,在夫妻之間,誠實是極為罕有的美德。
老婆繞着露台走了半圈,又順着彎彎繞的防腐木樓梯下到近海面的礁石上。浪花和風都溫柔,這片海灣正迎着陽光,有人開着船路過,噠噠的馬達聲伴着浪花一起過來。他們朝她招手,她興奮地回過去,然後轉頭朝我看,臉上帶着笑,並不像個家裡新喪了至親的女人。可是,我又能要求她什麼呢?哭嗎?我有什麼理由要求她為我的妹妹哭?她們的人生交錯也不過幾年,我和小妹三十年相依為命,不也是一拍兩散再無聯繫?
我小心翼翼收拾好的懊悔噗地一下又炸開了。這次我沒力氣安慰自己,只是愣在原地,看着老婆。她正就着浪花撩起了海水。
小妹喜歡游水,她做夢都想有一條船,如果這嶙峋的石頭會說話,它們是否願意告訴我這個不稱職的大哥,我的小妹,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那我們來做什麼?」回到露台,老婆扯了我的胳膊,又低聲道,「蔚蔚讀法律的同學講,如果遺囑不寫你的名字,一般不會費周折找你到這裡來。畢竟我們這麼多年沒有任何聯絡。你看他們找你電話都是找到你單位電話去的對不對?」
我有一瞬間不明白她在說什麼,直到老婆伸手大喇喇地指了指了詹希耀所在的書房,道:「如果是小妹的律師找你,為什麼不打家裡電話?我們搬了幾次家都帶着座機,不就是怕曉雲要找你卻找不到了?」
我看老婆一眼。
她繼續說:「我懷疑,他比律師提前找我們來是有什麼其他想法,要背着曉雲的律師提前和我們商量。你想啊,他一個廚師,長得又是這個樣子,何德何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如今小妹忽然去世,搞不好什麼東西都沒給他留。」
我心裡一窘,迅速摁下她的手指,輕斥:「你胡說什麼,跟你說過多少次在外面不要亂指人,很不禮貌!」
老婆努努嘴:「天高海闊的,比劃一下都不行了?怎麼就是比劃他了?」
是啊,怎麼就是比劃他了?可我心虛,如果小妹喜歡他,我不想他看不起我們,我不想他藉由我們,演繹推理小妹的過去,我不想他看不起小妹的過去。
我往書房看,隔着巨大的玻璃窗,詹正看着我們,他捉到我的目光,朝我揮揮手,笑了笑。
他在講電話,或者什麼都沒看到,或者他真沒多想。他是個看上去很寬厚的人,如果小妹還活着,他會明白她,誰沒有過去呢?我安慰自己,以小妹現在的成就,不論之前發生過什麼,和他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下嫁了。
老婆並不管這些,拉住我不肯鬆手,低聲叮囑:「你不要隨便簽字聽見沒有,這樣的事得我替你談。」
我就算是心煩氣躁,聽了這樣的話也想笑,她在我們後勤管了十幾年的勞資,天天與瓶罐物件打交道,「你替我談?」我問她,「你怎麼替我談?」
她想了想:「反正這種事還是我出面比較好,你這人談名利抹不開面子,太……書生氣了。小妹不也說過嗎?你是運籌帷幄,我是千軍萬馬?」
是,她說過,只是沒想到老婆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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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婆確定關係後,帶她回去見父親。父親嫌她學歷低,家裡條件又差,「我們家雖然不是富貴,但你怎麼也是在峴海最好的大學裡工作,財務處這樣的地方,一般人能進去嗎?那得是多大的造化?就算不能找個幫襯你的,也不能找個拖累吧?這女孩學歷,家境哪裡都拿不出手,甚至連長相都不是好的。我不明白,你看上了她哪一點,難不成你把她給睡了?就算是睡了,她那種女人被你睡幾次也不算虧,怎麼就非要結婚了?」
父親一邊剝着橙子皮,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種話。橙皮的汁水飛濺在空氣中,像是帶着巴西海岸的陽光,把這昏暗逼仄的客廳照亮。可父親整個人坐在光照不到的角落裡,他並沒有抬頭,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他不關心聽到別人這樣侮辱自己女友的我是什麼樣的反應。他盯着手裡的橙子皮,將它們一片片扔進從來洗不乾淨的小垃圾桶里,像是把光撒進黑洞。他坐在那裡,整個人散發着的失望的氣息,也像個黑洞,將我的喜悅扭曲,摧毀,吞沒。雖然他是在問我,其實他早就下了判斷。他瞧不上我老婆,從他看我老婆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覺到了。
父親對我寄予厚望,我也努力不叫他失望。可感情的事,不是我努力就可以有結果的,喜歡和被喜歡,都沒什麼道理可以講。他供我讀書,叫我做個有出息的人,可我對家的渴望,對另一半的要求並沒有變得有出息。
我喜歡我老婆,卻沒有把這個喜歡具象化,我的喜歡像是一團朦朧的霧氣。忽然被父親這樣逼問,我自己也摸不着頭腦,愣在那裡。
小妹此刻從屋裡出來,視線從我身上飄到父親身上,然後她閒閒散散地問:「那我媽當時看上了你哪一點?」
父親五官一僵,抬手就想把手裡剝了一半的橙子皮砸給小妹。
小妹的嘴比父親的手快,嚷起來:「十幾塊錢一斤的橙子,巴西空運過來的,我哥都沒給你買過吧,兒媳婦買了,你還想怎樣?我哥是找媳婦,又不是找工作。看上她哪一點?就看上她善良厚道,一身熱騰騰的煙火氣,正好中和了我哥身上的書生氣!我媽要是在,保准支持我哥!」
父親手上的動作一滯,就那一瞬間的功夫,小妹仿佛小獼猴嗖嗖地躲到我身後。我們兄妹在這方面的默契是自小養出來的,我立刻將她結結實實地罩住,父親失去了投擲的最佳窗口時間,那段橙皮被他悻悻地捏在手裡,片刻他一甩手,回了自己的臥室,房門掩上,把他的咳嗽也遮住了大半。
小妹見警報解除,從我身側探出腦袋來看我,帶着促狹的笑,說:「哥,這個嫂子,不錯!配得上你!」
小妹喜歡我老婆,這讓我的情緒回彈了不少,但臉上不肯表現出來,只問:「哪裡不錯了?沒聽爸說什麼?她幫襯不到咱們家。」
「爸說的怎麼能算數?他自己日子都過不明白呢!她家條件好不好,那是她父母的造化,倆成年人有手有腳的,終日惦記着老一輩的財產,羞不羞啊?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着嫁時衣,你們成了家,你們家裡條件好不好,才是你們倆的造化。嫂子這人看着粗粗拉拉,但對你頂細心,什麼事都看着你說話,兩口子過日子,不就是圖個知冷暖懂體恤?大哥你這人呢,聰明,帥,可你這缺點自己也知道,腦子裡千軍萬馬,做起來縮手縮腳,就算你能運籌帷幄,不也需要有千軍萬馬嗎?我看嫂子,就是你的千軍萬馬!」說到這裡,她扯扯我的袖子,握緊拳頭在我面前揮一揮,說,「大哥,加油!」
我被她說笑了,反身把她的腦袋摁一把,問:「你才多大?有對象沒有啊?說得跟多有經驗似的!」
「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小妹鼻子一皺,學了一聲豬叫,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時她20歲。
我和老婆在第二年夏天結婚。貧賤夫妻,沒有大操大辦的資本,兩家合起來清湯寡水的不到十桌人,叫老婆最得意的是婚紗照,大明星宣傳照似的,完全超越峴海婚慶業的水平,那往後好幾年,峴海婚紗照都流行那樣拍。
那是小妹的作品。
誰都不信那婚紗照里的婚紗是家裡的雙人蚊帳紮起來的,成本只有14塊。小妹接下來被摁着接了好幾單婚紗攝影的活。都是我的老同學新同事,雖然小妹覺得麻煩,但還是做了。她知道我最怕交際,她拍得認真,只收了一點點茶水錢。大家都領了情,我如今的幾個朋友,都是那時結下了關係。
現在想來,小妹可能生來就該走這條路,她愛美,也懂得美,而且她的審美先於市場又被市場所認可。最關鍵的是,她有為夢想孤注一擲的決心和勇氣。
人過了三十歲就會知道,有夢想很容易,敢不敢為夢想付出,才是區分人和人的關鍵指標。我和小妹,大概註定就是不一樣的人。我不該管她那樣嚴的,如果我不是總想讓她過按部就班的日子,如果我不是總想脅迫她走我認為對的路,可能她會更自在些,她只有四十歲啊,幸福的時光,大概只有離開我這十年。
太陽在最耀眼的時候,我的心情卻已經落入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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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仍在喋喋不休各類公眾號上關於遺產爭奪的明爭暗鬥,我聽不下去,轉身回到屋內。
詹希耀早已在門旁等我,大概注意到我們夫妻在講話,並沒有靠近。他見我回來,給我幾張彩頁說:「殯葬公司送來的,殯葬儀式標準流程圖,曉雲的大部分朋友是本地人,所以這次葬禮我想按照這邊的流程來,但也希望參考你的意見。」
「這墓園的主持人是我和曉雲的朋友,曉雲曾經在那裡幫工。」我草草翻過一遍,詹希耀才又開口。
「墓地里幫工?」聞言我猛地轉頭看他。
他被我盯得一愣,立刻解釋:「剛剛到這裡,曉雲一個人舉目無親,過得孤獨,她當時的房東夫妻,就是這個墓園的經理,對她幫助很多,所以,曉雲會到那裡去幫忙,是很著名的亞裔紀念園,客戶又多是華裔,他們認同曉雲,從老闆到客戶都喜歡她,她很得人心。」
可我們中國人沒有幾個樂得在墓園子裡工作的,我心裡默默回應,詹希耀說她舉目無親過得難,會有多難呢?當年我剛剛工作的時候,也難過一段時間。可我有小妹,她安慰我開解我,盡她所能替我打開局面。
小妹在這裡有誰?
我是她的哥哥,這世上,我們該是最親密的人,而她無所依傍的時候,我沒有幫過她。
「你們認識多久了?到底怎麼認識的?」這個問題我終於又問了出來。
詹希耀大約沒料到我能這樣堅持,稍怔一下,然後笑了:「我們就在紀念園認識的,我外婆也葬在那裡,九十歲,去得安詳,算是喜喪,那天接待我們的是曉雲。她問我叫什麼名字,這是個很尋常的葬禮流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就臉紅了。」
「一見鍾情?」我問。
詹希耀笑意深了一些,點頭:「是,我一看到她就喜歡她。我們全家人都喜歡她。外婆下葬第二天,我去墓地辦公室找她,她嚇了一跳,她說,你瘋了吧?你外婆剛剛去世你就出來泡妞,我是你外婆的話會跳起來打你喔!」
我笑了,這是知道小妹死訊後,我第一次真切地笑。「是,這是她能說出來的話,她脾氣是有點不太好,兇巴巴的刀子嘴豆腐心。」
詹也笑,喃喃道:「凶得很……」
我問他:「你懂嗎?刀子嘴豆腐心?」
「我懂,」他點頭,我雖然是第三代移民,但我們家是傳統華裔家庭,不可以忘本,漢語,必須要會說會寫,長輩要考的。我現在也懂得不少峴海方言。」
曉雲教給你的?
他笑意更深:「揪理是教訓人,各養是煩,引子是酵母,福台是煙囪,她還教我怎麼做地道的蓬萊小面。」
「難嗎?」
詹希耀皺着鼻樑點頭道:「難,看着雖然容易,沒想到那麼複雜,我做的沒有她做的好吃。」
我嘆口氣,也笑起來:「她喜歡吃,就做得好,她這人,喜歡的東西總能做出成績來。要是不喜歡,摁頭都摁不下去。」
詹希耀也很贊同:「曉雲有一顆固執的中國胃,芝士黃油不能連吃兩頓,不開心的時候,一碗小面她就會笑起來。她告訴我,這個面你做得最好吃,秘訣在魚,必得用峴海灣產的一種魚熬出來的湯打底做面鹵才對,但這種魚加拿大沒有。」
也不完全是這樣。這面滷的秘訣的確在魚,但並不一定只有那一種魚,我只給她做那一種,因為那種魚峴海灣盛產,最便宜,幾塊錢就夠我們兄妹倆吃一個禮拜。好吃嗎?未必,那時候餓,又趕上長身體,吃什麼都香。
最開始我也不太會做飯,母親去世時,我們兄妹都還小。父親一直不管家,母親去世這件事,也沒有讓他做多少改變。有那麼六七年,是外婆隔三差五來照顧我們的三餐,多是留下些耐儲的包子餃子,一禮拜來送一次。如果省着吃,可以挨到下次她再來,老人家後來折騰不動了,我是從那時開始學做飯的。切過手指,燙過胳膊,還被燒過眉毛。小孩子,有人疼才有委屈,我沒退路,也想不到對誰說委屈。
父親所在的鋼廠非常忙。那時地產業蓬勃,就算峴海周邊大小鋼爐遍地是,鋼廠工人還得三班開工,人休息不足,脾氣就會暴躁,大學以前,他對我們很少有好臉色。在這樣的父親前面討日子,讓我比別人更會察言觀色,我從不要求他照顧我們,我很喜歡他上夜班,喜歡他加班,這樣家裡就會很安靜,我和小妹也能夠專心學習,如果不能,只要他回家不發火,我也覺得很幸運,期中期末發成績單時,他時常被同事表揚會教養崽子,他一高興,就會給我們帶點他在外頭吃剩的菜,多半是下酒菜,味道不好,可我和小妹就要比過年還要高興。
然而大部分時間,我們兄妹沒那麼幸運。
父親嗜酒,酒品又爛,喝醉了會哭喊會罵人,還會冷不丁扔過來一隻鞋子砸在我或者小妹的頭上——通常挨打的是小妹,因為她會問為什麼,不但會問,她還會反駁,喝醉了的男人下手沒有分寸,抄起身邊什麼東西都能扔過去,我若擋不及時,她若躲不及時,還是會砸到身上。
我們兩人中,我是沉默的那個。父親喝醉後罵人很難聽,偶爾也會給我幾下,可我不辯駁,也不反抗。反抗有什麼用呢?勢單力薄,反抗的結果也不過是另外一頓折磨。唯有死挨,只要挨過去,就還有太平日子過,這伴隨我四十多年的我的人生經驗,我一直想教給小妹的人生哲理,她從沒接受過。她從來都是個不肯屈服的人。
這十年我的怨氣,並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我曾經發誓,要成為一個能夠保護她的哥哥,讓她可以盡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讓她可以自由愉快地生活,看着她長大,嫁人,為人母,像小時候我對母親承諾的那樣,照顧好我的小妹。可這世界越走越大越猙獰,人生越過越難越無常,我不再是她的英雄,我成不了那個為她撐起天的哥哥,我只能教她低頭,過像我一樣的,狗一樣的人生。
這十年,想起小妹,沒有一次我是不愧疚的,唯有怨憤才能掩飾愧疚。不,不是我不能,而是你不對。我要這樣想,才能平靜地活下去。
可我以為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就算有短暫分離,最終還會相聚,我以為我一直有猶豫退縮的機會,畢竟人生還有那麼長,卻沒想,我們在這裡就要猝然永隔,連見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給我。
我拍拍詹希耀的臂膀:「你很幸運,曉雲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他鄭重地點頭,認真地看着我說:「我知道,她付出了許多愛,也得到了許多的愛,她會被許多人記住,她永遠都是我的光,最終我們還能相見。」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忽然就從眼角流出來,只能別過頭用咳嗽掩飾,片刻把那些色彩繽紛的紙放回他手裡道:「你是她的愛人,你比我更了解現在的她,按照你的意思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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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與阿詹一同吃過午飯,才去酒店安頓好,他則要再去機場接他的父母。他們常年住邁阿密,因為這件事特地飛過來,本應比我們提前一天抵達,但航班延誤,在鹽湖城等了一夜。老婆聽到這消息很意外,進了房間跟我嘀咕:「兒子說,這個詹希耀開飯店挺有名的啊。」
我回頭看她一眼,我們總在一起,我居然沒察覺她從哪裡找的機會和蔚蔚聯繫上了,於是問,「兒子還說什麼了?」
「說他還上過美食雜誌,但那雜誌收費,還挺貴,他沒買,但是網上這雜誌的配套視頻。」老婆把手機舉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份視頻封面,詹希耀沒有穿白衣戴高帽,他穿一件燈芯絨褲和一件毛衣,獨自一人,斜靠在料理台坐着,雙臂疊在胸前,微微側頭,嘴角帶笑,眉眼間具是風發的意氣,出刊日是上個月,與之對比,現在的他笑起來也十分憔悴。老婆點開,先是音樂和精緻高級的空境,然後是阿詹的聲音。那時的他聽上去灑脫快樂。
我心下微動。
「兒子說,看到別人長得好看就說人家不配成功這叫歧視,」老婆拿着手機端詳稍許又說,「到底是好看的人兒藏苦相,這視頻就是曉雲出事前不久錄的,你看他如今比那時候老相多少啊,整個人都慘兮兮的,曉雲這一沒,對他的打擊真是不小,我就說嘛,我們曉雲不至於花錢買個男人陪着……詹希耀的爹媽要來,還那麼遠從北美大陸東南角飛到西北角來,曉雲和他們的關係也不錯啊……你說,他到底知不知道翟之柏那檔子事?」
從下飛機,馬不停蹄地去到小妹家,再到酒店,我終於有空打開行李箱,把給兒子準備的東西分出來,一樣一樣檢查好,再裝到另一個旅行袋裡。老婆見我不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忙又解釋:「我可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我寬慰她,「我知道你沒別的意思,其實我也好奇他知道不知道……」
老婆不住點頭,拉着我的手坐到我身旁說:「我心裡不踏實,那件事如果詹希耀早知道了還跟小妹在一起,那小妹身後被留在這裡,他就得照顧,他如果不肯照顧了,我們也有理由說道他,可如果他不知道,萬一以後知道了,萬一他氣,我們能怎麼辦?蔚蔚畢業也不願留在美國,你們兄妹倆從小沒媽,她要是憨憨傻傻倒也好,她又是個聰明要強的,這一路從小到大是多不容易啊,終於到了享受的年齡了,忽然就這麼沒了……這塊墓地,我聽兒子說,是要付管理費的,好像一年還不少……要是他甩手不管了,就算咱們付得起這錢,過年過節,誰去看看她?她這輩子就這麼孤零零地過了,老段,你說,世上真有身後世界嗎?人死了如果只是一堆塵土那就最好,如果小妹身後有知,還被孤零零地留在這裡,那實在是,太慘了……」
我沒想到這一層,一時也呆了,手裡的東西也忘記該放在哪裡,舉在半空,老婆接過去,繼續收拾着。
男人,再怎麼溫柔開明也終究是男人,知道自己老婆以前有男友是一回事,要是自己老婆有那麼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敲詐勒索嫌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的,這是小妹最不堪的往事,也是最讓我難過的回憶。我以為戀愛本身就是對婚姻的承諾,就好像,坐在一輛行駛中的車上,雖然不會立刻到達,也不敢保證這趟車不會在中途壞掉,但他駛往的方向,必須是目的地才對。可小妹的人生,因為翟之柏的出現,走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小妹和翟之柏的事,最後鬧得非常難看。
我從來不認為那完全是她的錯。我甚至一直不確定她真的有錯。我只是再也沒有機會與她講明,身後若真能有知,也不知我配不配聽她講明她一邊的故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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