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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打累了,鎖了屋門揚長而去,他要去吃飯,等恢復了力氣,再回來好好收拾這個女人。楊七妹知道這是她逃跑的機會,她強撐着爬起來,操起凳子,死命砸開門板,又一次翻牆跑了,這一次,她發誓此生永不回來了。


配圖 | 《溫暖的味道》劇照






8年前,我去參加親戚的婚禮,第一次見到新娘子楊曉琴。聽口音她不像是本地人,一打聽才知道她老家在雲南。

楊曉琴性格直爽樂觀,說話腔調清脆,頗有些川妹子味道。她說老家在雲南和四川交界的山區,當地人說話都有些四川口音,雖然很多年沒回去了,但家鄉口音始終改不掉。接觸多了,我也漸漸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十幾歲離開家鄉,獨自在外漂泊二十多年才勉強安穩下來。前幾天,楊曉琴找到我,希望我能把她的故事寫下來。她想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提醒年輕的女孩們:如果可以的話,不要過早地草率安排自己的人生。



1995年春節剛過,雲南靠近四川宜賓的山區下了一場大雪。楊七妹一大早就從屋裡出來去找堂姐。她年前出麻疹,發燒躺了好幾天,過完年才好轉。她和堂姐約好,今天要到山下楊家溝收桔子背回鎮上賣,好掙些零花錢。

也許是因為出生時不足月,楊七妹是兄弟姐妹里最瘦弱的一個,也是最好強的一個。她父母都是農民,從土裡刨食養八個孩子,楊七妹從未有過零花錢,她就自己想辦法掙——給哥哥洗衣刷鞋,能掙個一毛兩毛;幫姐姐幹活帶小孩,有時也能給個幾毛;完成父母安排的農活後,她還另外開荒地種菜,背到鎮上賣掉。這樣零零碎碎地攢着,終於攢夠了十幾元,有了做小生意的本錢。

這一回,她打算趁地里事情不多,收幾簍桔子賣,攢錢買雙新鞋。鎮上雜貨鋪有新球鞋賣,回力牌的,兩邊有紅道,可好看了。十幾元一雙,她賣掉四簍桔子就能買。如果有餘錢,她還打算買兩雙襪子——長這麼大,她還從沒穿過新襪子。

去楊家溝要走很遠的山路,按山娃子的腳力,單趟也要走上兩個多小時。為這趟行程,楊七妹做足了準備。她沒有毛衣,更別說棉衣,只能把一年四季的單衣全穿上,一層套一層,直到穿不下為止。

這些單衣都是哥哥姐姐們小了的舊衣,因為常年勞作的磨損,也很破舊了。楊七妹打小就沒穿過一件新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她排行老七呢?她也沒有鞋,天暖和時就光腳下地,腳底板不知扎過多少刺。眼下天冷,一雙腳凍得通紅,腳趾頭上生了凍瘡,走遠路只能穿大人的膠鞋。可膠鞋太大,光腳穿老是掉,她就把舊衣捲起來塞進去。

準備停當,背上竹簍,楊七妹到小叔家喊上堂姐,兩人就高高興興地上路了。


楊家溝在山腳下,氣溫比山上高,雪落即化,適合種植柑桔,這裡產的柑桔遠近聞名。

楊七妹和堂姐沿着小路下山,走得很輕鬆,等到回程時,背簍里裝滿50斤桔子,上山路就走得格外吃力了。楊七妹本就體弱,背着沉重的背簍走一段歇一會,想到要買新鞋,只能咬牙堅持,天擦黑才回到家。

第二天,楊七妹和堂姐在鎮上賣掉了一半桔子,為了儘快把剩下的賣掉,她們就背着去各個村子叫賣。楊七妹提議去她大姐家所在的村子。

年前,楊七妹生病沒下地幹活,父親從大姐家回來,見她歪在床上,便脫下鞋子抽她,罵她不中用就知道偷懶。母親推開父親,指責他就算心裡有火,也不能發到孩子身上,生病了還打,心腸太硬了。

後來楊七妹才知道,父親生氣是因為眼紅——大姐夫的妹妹帶着小孩從江蘇回來探親,大人小孩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看上去好有錢的樣子。自己家孩子太多,父親又是個不管家的,弄到錢只管自己吃喝快活,對待小孩一貫苛刻,楊七妹早就習慣了。只是因為這頓打,她記住了大姐家來了個有錢親戚。

大姐嫁的男人原是個礦工,在礦上因工傷致盲後,煤礦公司賠了一筆錢。大姐在婆家過得好多了,手頭寬裕後,時不時喊楊七妹來幫自己幹活,偶爾給她一些零花錢。只要得空,楊七妹總想往大姐家跑,這回也不例外,她知道大姐夫一家總會買些桔子的。

到了大姐家,她見到了一個陌生男人。她當時並不知道,這個人將改變她的一生。



陌生男人是連雲港鄉下的農民,三十來歲,看上去有些老相。他這次跟來,是想尋個雲南媳婦回江蘇。

那天,楊七妹和堂姐賣掉剩下的桔子後,又回到姐夫家,幫着大姐種洋芋。男人也跟來幫忙,時不時找堂姐搭話。堂姐比楊七妹大兩歲,卻懂事很多。她心眼活絡,模樣周正,比起來,楊七妹就是個營養不良的黃毛丫頭。

男人似乎中意楊七妹的堂姐,就讓人幫忙撮合。她們便來勸,說男人家境不錯,「如果跟他耍朋友,以後嫁到他家去,可就享福嘍」。

堂姐似乎有些動心,嘴上應着,趁機問了很多男人家裡的事。楊七妹在旁邊聽着,才曉得男人家在平原上,一眼望出去看不到山。田地里沒有石頭,莊稼長得好,不用種很多地,糧食也夠吃了。

楊七妹心裡有些吃驚,居然沒有山?她實在想象不出來。的確,長這麼大她還沒離開過家鄉。在這裡出門即是山,往前看、往後看、往四面八方看,都是山。翻過一座山,後面還是山。在她的腦袋裡,一直以為世界就該全是山。

那時候的楊七妹,對堂姐和男人的對話充滿好奇,甚至有些妒忌——她妒忌堂姐有機會跟着男人去平原,那裡肯定很好玩。

楊七妹上過小學一年級,第二年父親就不讓去了。她去央求母親,母親說沒錢交學費,父親聽見了,就拿起棍子揍她,罵她是個敗家的,嚇得她一溜煙跑了。

到了二年級開學,楊七妹拿出積攢的3塊錢,自己交了學費。她每天六點不到就起床去放牛、割豬草、撿柴禾,然後趕回家吃飯,在七點半前趕去學校。有時回來晚了,就只能餓着肚子去上學。父親仍不滿意,經常連打帶罵地說家裡的活沒人干,女孩讀書沒用,識得幾個字就行了,強行中斷了楊七妹的學業。

楊七妹雖然有些傷心,但也知道家裡困難,哥哥姐姐們有的連一年級都沒上過,她只好熄了上學的念頭,安心幫家裡幹活。

後來楊七妹說,如果自己能多上幾年學,就能從書本上知道世上不止有山,還有平原和大海。而這一切家鄉以外的事物,對於自己而言,註定只能以別的方式去見識了。


拾掇完洋芋,姐妹倆要回家。男人想到堂姐家看看,也跟去了。可到了村口,堂姐突然變了臉,對男人說自己不會和他耍朋友,更不會帶他回家。跟在後面的大姐和她小姑子聽見,急忙來勸,又把男人家的好處誇讚一通。勸到最後,堂姐急了,氣哼哼地說:「他家真要有你們說得那麼好,怎不把你們家裡人嫁給他?」說完扭身就跑了。

三個大人面面相覷,卻也無話可說。男人隨即抱怨起來,說這麼多天見過幾個女孩,一個都沒成,他可不能白跑一趟。大姐沒奈何,讓男人先去自己娘家住下,在村里找找合適的。

單純的楊七妹不明白堂姐為何變卦,以為堂姐是故意耍人玩,沒有多想便領着客人回家了。男人在楊七妹家住了幾天,大姐帶他去了幾個女孩家,儘管男人願意出4000元彩禮錢,還是沒人願意跟他走——不是嫌他歲數大、長得醜,就是嫌他家太遠。

男人非常鬱悶,他家四處借錢湊彩禮,他還跑了兩千多公里來到這個貧困山區,竟然一無所獲。

楊七妹的父親坐在凳子上,抽着煙葉,望着這個倒霉的男人,打趣道:「4000元在我們這不算少了,可惜我的二女兒嫁人了,三女兒還太小。」

大姐坐在旁邊,眼神不由飄向正在切豬草的楊七妹,「三妹過完年就16歲了,不小嘍。」她眼珠轉了轉,把凳子挪到楊七妹身邊,關心地問:「這兩天要翻地了吧?」

楊七妹說:「媽給我分了塊山坡地,要翻十來天呢。」

「老六要去礦上打工,媽說他的地也讓你來翻。」

楊七妹尖叫一聲,跳了起來:「啊,我不干,憑啥六哥的活也要我來干?」

大姐嘆氣:「是啊,你個女娃娃家幹這麼多髒笨活,真是太辛苦嘍。」她定睛看着細竹竿一樣還沒發育開的妹妹,勸道:「要是你和這個男的耍朋友,跟他回家去,嫁給他以後,就不用幹這麼多活了。」

「真的?」

「真的。而且坐火車到他老家去,讓他給你買雙新鞋,還有新衣服,你願不願意嘛?」

楊七妹的腦子一下懵了。她只知道男人家在平原上,地都是平的,種地不累人。還沒想過去男人家要坐火車,她還沒見過火車呢。據說男人家裡有一條船,船是啥個樣子的?男人家裡還有電風扇,她也沒見過……

「不想幹活!我想出去玩!」楊七妹簡單的腦殼漸漸被這兩句話塞滿,傻傻地點了頭。

大姐起身去找母親。父親坐在凳子上抽着土煙,一聲不吭。大姐和母親具體說了什麼,楊七妹不得而知。她只在切完豬草端去餵豬時路過廚房門口,聽到她們的幾句對話。母親似乎有些吃驚,遲疑地問:「七娃怎麼會看上這麼丑的男人?她走了地里的活誰來干?」

單是這一句話,楊七妹就感到所有的委屈都要爆發了,「就知道讓我幹活,我偏要跟這個男人走,讓你們後悔去。」



男人對楊七妹很滿意。不過現在想來,到了這地步,只要是個女的他應該都會滿意。他說自己身上沒帶錢,要回家拿,然後就走了。

男人走後,楊家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氛圍,每個人都絕口不提此事,也不對外張揚,似乎是在集體保守着一個秘密。最奇怪的是,沒有一個家人認真地和楊七妹解釋,她答應的事意味着什麼。

楊七妹很高興——哥哥們出去打工了,姐姐們也嫁人了,妹妹還小,家裡的活眼看就都要落到她一個人頭上了——現在好了,她要出去耍了,再不用管豬有沒有餓?牛有沒有趕回來?地翻沒翻?玉米和洋芋有沒有種?這些統統都和她沒關係了,她自由了。

楊七妹就是抱着這樣的念頭上了火車。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陣仗頗大,同行的共有7人:她的父親,大姐夫和大姐以及他們的女兒,姐夫的妹妹和小孩,還有同村的一個婦人。婦人的女兒也嫁在江蘇,說自己正好去探望。

至於父親和瞎眼的大姐夫為什麼同行,楊七妹不明白。後來想,大概是男人要求先把人送去才能給錢。


男人的家在連雲港某縣城的一個村子裡,家裡的情況比他描述的要差得多。只有兩間土房,沒有船,船是親戚家的,他只是偶爾去幫忙而已。除了干農活,大多數時間他只能推着小車去做點小工。

這樣的條件,使他三十歲還沒在當地討到老婆。楊七妹沒計較這些,她老家的木頭房子,比土牆房也強不到哪去。

有一點男人沒騙她,這裡的地真是平的。楊七妹站在田邊往四周看,一眼望不到盡頭,當真一座山也看不到。在這樣的平地上種莊稼,簡直太輕鬆了——

在老家,她的家在山坡中間的一小塊平地上,開荒出來的土地都在山坡上,用石塊壘出堤壩,整成一塊塊梯田。土地很貧瘠,只能種玉米和洋芋,也沒有水源,把種子撒下去後,就只能靠天吃飯。即便如此,能種莊稼的緩坡地也不多,只能往遠處去開荒,每天要走很久的山路。家裡人口多,地很分散,從早忙到晚,着實累人。

相比之下,男人家的地就在村口,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有溝渠引水,翻地用拖拉機,真的是舒服。

幾人去了大姐夫妹妹家休息,村里人聞訊趕來圍觀,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邊看邊議論,都說「這小蠻子挺好看的」。眾人的誇獎讓楊七妹稍稍放鬆了些,她從小體弱多病,長得細細長長,母親說她像根竹竿,搞得她一直很自卑,自認是姐妹中最丑的。也許這裡人喜歡我這樣的吧,她心裡想。

父親和大姐一家住了沒兩天就啟程了。他們像是來移交一件貨物,平安送到地方,拿了貨錢就回家去了。他們沒留錢,也沒說什麼,神情如往日一般木訥平淡。只是臨走之前,父親說按風俗待嫁女不能送親人出門,楊七妹只能靜靜地坐着,看着幾個親人的背影消失……


他們走後,楊七妹摸了摸口袋,裡面有200元,是母親塞給她的;還有些零錢,是她平時攢的;最裡面還有張照片,是她和母親的合影。母親說,想家了可以看看——這是她全部的家當了。

之後,男人帶楊七妹去趕集,給她買了身新衣裳,還有她心心念念的新鞋子。隨後,就把她帶回了家。楊七妹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沒有儀式、沒有酒席,也沒有親人的祝賀,只有一身新衣裳和一個托人辦的結婚證。沒人告訴她嫁人是怎樣一回事,她以為就該是這樣的。她滿足,這裡的人都看着她笑,沒人罵她也沒人打她,要知道在老家,她要是敢偷懶,挨打罵都是很平常的事。

頭兩個月,男人怕她想家,就讓人領着她到處串門。這個村子裡有一些從貴州、四川、雲南各地嫁過來的女人,幾個女人湊作一堆,說起各自的家鄉話,也能解些鄉愁。等新鮮勁一過去,楊七妹就不可抑止地想家了,她常常拿着和母親的合影,站在無人的田地里默默流淚。男人要出門打工,怕她跑了,就把她託付給親戚。親戚家有條貨船,經常往返各地運煤,楊七妹就在船上和親戚們一起生活。

楊七妹的家鄉也有條大河,可她從沒坐過船,等上了船,才覺得船上的生活和坐牢差不多,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幾個人面面相對,很快就厭煩了。

一天晚上,船行到淮安電廠旁邊靠岸。從電廠里排出的水是熱的,幾人都下河去洗澡。楊七妹見她們洗得暢快,也從船尾下了河,一手拉着船邊綁着的輪胎,一手慢慢地搓澡。

一隻手搓澡不方便,她見旁邊幾人一邊說笑,一邊用兩隻手搓澡,也沒有沉下去,便以為浮在水面上很容易,便也鬆開了手。隨即一下就沉了下去。

河水大概有3米深,楊七妹的腳很快觸到了淤泥,她害怕極了,張嘴想呼救,就嗆了一口水。幸好旁邊幾人立刻發現她溺水,一人游到楊七妹下水的地方,抱住船尾輪胎,用腿在水裡來迴蕩,希望能碰到她的身子。楊七妹亂揮的手正好碰到那人的腿,隨即便像撈到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住,這才被人拉了上去。

她說自己那時候腦子裡面只是想:「我那時候想自己要死在這裡了,真不甘心啊,離家那麼遠,我的魂不曉得能不能回去。」

從那以後,楊七妹打死也不願上船了。男人回來後,也不再出去打工了。過了段時間,楊七妹有了身孕,男人見她沒有逃跑的念頭,漸漸不再看着她。等到她生了孩子,便徹底不管她了。



從生孩子的苦痛中恢復過來後,楊七妹的思鄉之情如潰壩的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她找來紙筆,開始吃力地給家裡寫信。把自己小學一年級學到的字詞,歪歪扭扭地寫到紙上,實在不會的就畫個圈。

信寄走後,再數着日子等回信。直到孩子四個月時,她才終於收到了家中的來信。母親在信里說,對她甚是想念,可是因為暈車的毛病,沒法去看她,希望她有機會能帶小孩回家探親。楊七妹跑去央求男人。男人倒是沒有防範之心,只說家裡欠債尚未還清,只要她能弄來路費,就隨她去。

楊七妹的心思又活絡了起來。九十年代的連雲港,雖說比起雲貴川算是好地方,但地處蘇北,經濟上仍比蘇南差一大截。農村土房比比皆是,光棍更是不少。楊七妹的男人成功領回來一個雲南媳婦,雖說欠下不少債務,仍讓村裡的光棍們艷羨不已。不少人上門來打聽門路,並許諾如果成了,可以給介紹費。

楊七妹知道,無論夫家還是娘家,都不可能給她出路費。她只能放出風去,誰給她出來迴路費錢,就帶誰回老家找媳婦。沒多久,果真有人找來了。

那人是鄰村的,因歲數偏大,在本地找不到合適的女人,只能去山裡碰碰運氣。楊七妹跟他約定,由他負責路上開銷,到了雲南可以吃住在她家。她幫着介紹女人,但能不能成,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等楊七妹此番千辛萬苦地回到家,一如兩年前大姐夫的妹妹一般,懷裡抱着娃,身後跟着個陌生男人。為了完成承諾,楊七妹四處奔波。也同上回一樣,附近村子有些女孩來見過男人,都沒相中。

這也不奇怪,來雲南找媳婦的光棍,全是歲數偏大、相貌普通、家庭條件差的男人。若不是家裡窮到過不下去,哪個女孩願意離鄉背井嫁那麼遠?

楊七妹安慰男人,耐心多等些日子,等消息傳到更偏遠的山區,也許會有窮人家的女孩願意跟他走。過了些日子,真有人領來一個四川女人,據說她家更偏遠。女人是獨自來的,坐在男人對面,低頭不語。中間人說了男人的情況,問女人相得中不?女人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

楊七妹抱起娃走開了,她對這男人的承諾算是完成了,至於男人要付出多少彩禮錢,她並不關心,甚至有些反感,覺得這像是女人被賣掉的價碼。楊七妹甚至沒去打聽女人的事,直到他們一起坐火車回到連雲港,她也不知道女人的名字。

這次回家,楊七妹本以為自己會捨不得離開,哪知分離的時刻來臨,也沒感覺到有多不舍。這讓她多少有些困惑——山還是那座山,屋子還是木屋,母親永遠忙碌不停,父親下地回來依舊悶着頭抽煙,一支接一支……田地里的莊稼旺盛生長,街上的小吃攤還在賣酸辣粉和炸洋芋。

那天,楊七妹笑着同兒時的小夥伴告別。一瞬間她猛然驚覺,原來是自己變了。雖然從一個窮家嫁到另一個窮家,吃穿用度並沒有多大改變,但她離開家鄉,行程幾千公里,眼界已被山外的世界打開。她不再是那個怯生生的,在火車上一句話都不敢說的女孩了。

命運把她早早帶離了家人,也給了她別的東西。



回到連雲港,男人有了新的掙錢門路。他帶着楊七妹和孩子,在城裡鐵路附近租了間屋子,干起了疏通下水道的活兒。

下水管道堵塞是城市居民樓常遇到的事,一旦事發,污水惡臭瀰漫,鮮有人願意下手。況且管道砌在牆裡,沒有專業的工具還真不好弄。男人有親戚在城裡從事這個行當,見他有了孩子,就手把手教會了他。

這行當門檻並不高,只要買個小型機器,插上一根細鋼絲條,接通電源,如銀蛇亂舞的鋼絲條就能伸入管道內,把淤結的污垢搗碎就可以。有的人家堵塞情況比較嚴重,連鋼絲條也無能為力,那就得另接一根下水管,這是唯一具有技術難度的地方,當然這樣的情況很少遇到。楊七妹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她不怕污水和惡臭,和老家的豬圈牛棚農家肥比起來,下水道的氣味實在不值一提。他們找人刻了個橡皮章,揣在兜里,溜進居民小區,拿出圖章塗上印泥,在樓道里的白牆上啪啪亂敲一氣,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就做好了。

因為到處亂敲小廣告,兩人被小區居民驅逐過很多次,有一次甚至被人抓住,衣服都扯破了。哪怕這樣他們也照敲不誤,不為別的,只為打小廣告才有生意。房東家有部電話,楊七妹和房東談好,裝了部分機,只接不打。每回外出敲完章,她就趕回去守着那部電話,等待電話鈴響起。

有時男人出去幹活,電話鈴聲又響起,楊七妹便會拎着機器上門。開了門,對方往往一驚。楊七妹就抬着頭說:「女的也能通好。」

一單活輕輕鬆鬆賺20塊,這可比在農村待着強多了。農村糧食夠吃,可是手裡沒錢,哪像這裡,「錢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手裡有了錢,能吃得好點了。進城幾個月,楊七妹胖了,原本身材瘦弱、頭髮枯黃的她,臉色終於紅潤起來,顯露出青春少女的氣息。

那一年,她還沒滿20歲。


楊七妹租的房子在一個大院子裡,左鄰右舍住着許多外來的打工人,每回她走過人群,總能聽到人們議論她:

「這麼多女娃中,就這個小蠻子最漂亮。」

「太可惜了,這麼漂亮,嫁給那個老男人。」

「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聽多了議論,楊七妹心中不免生了一些異動。為了掙錢,她奔波在城市的街巷中,見識到城裡人的生活。她見過夫妻牽着手,漫步在林蔭道上;她見過情侶在公園的長凳,依偎在一起;她見過房東夫婦躺在床上,邊看電視邊說話……

這座城市展示給她看的,是正常的戀愛、婚姻關係應當是什麼樣子的。可這些幸福的畫面,從來都不存在於她的生活中——她是男人花4000元從山裡買來繁衍後代的工具而已,誰會與工具談感情?

她想要尋找自己的幸福了。

楊七妹是個直爽單純的山裡妹子,心裡想的,就會立刻在臉上表現出來。再看自己的男人,她不再是麻木認命的神色,而是反感、厭煩的。他的手碰到她,她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只想躲得遠遠的。

很快,男人就察覺到了楊七妹的變化。在村里,有過很多不安分的女人,男人們知道該怎麼收拾她們。在這一點上,村里所有人都不會指責男人,相反如果他下不了手,反倒會被瞧不起。

那天,男人找了個藉口把小孩送到親戚家。回來後便換了嘴臉,開始毆打楊七妹。那段時日,楊七妹經常鼻青臉腫、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人前。她有過反抗,但不是男人的對手,只會被打得更慘。她只能在深夜裡獨自跑到天台上哭,她想起村子裡同樣苦命的女人,那些女人的慘叫聽得她渾身發抖。可村里人聽到了,只會冷漠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嘟囔一聲:「該!」

村里逃走的女人有很多,有的是隻身逃離,有的帶走了孩子。有人成功,也有人被抓回來,下場不好。楊七妹也想帶走兒子,可是男人不給她機會。他把小孩放到了親戚家的船上,生活在水上。楊七妹害怕水,連河岸都不敢靠近,哪裡能找得到呢?

終於有一天,在又挨過一頓打後,楊七妹實在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她趁男人半夜睡着,挾着床被子,翻過牆跑了。為了防止男人追來,她反向沿着鐵路走了一整夜,走到城市另一頭的火車站,買車票去了徐州。



為了斬斷過去,楊七妹給自己改了名字叫楊曉琴。她忘了是從哪部電視劇里看來的。

疏通下水道的經歷,極大地開闊了楊曉琴的眼界,也鍛煉了她的生存能力。她膽子大,有手有腳,相信自己在陌生的城市裡也能活下去。

楊曉琴先在城郊租了個小屋子,交了50元租金,身上就沒什麼錢了,連買機器疏通下水道的本錢也沒有。沒辦法,楊曉琴只能去找工作。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看到一家招服務員的飯店,就大着膽子走進去問,沒想到居然被錄用了。

約好試用期3天,然後轉正式工,楊曉琴高興地答應了。此後的一周時間裡,老闆對楊曉琴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不對勁了。楊曉琴也覺出來了,老闆對她實在太好了,經常塞些零售水果給她。她只是個打工妹,只想賺一份工資,完全沒有別的心思。只要老闆沒有出格的舉動,她還是想在這幹下去。

等到第二周開工的早上,楊曉琴去飯店上班,老闆沒來,老闆娘來了。老闆娘把楊曉琴喊到一邊,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後冷冷地告訴她:「你不用來了,你被開除了。」

楊曉琴吃了一驚,問道:「我沒做錯事,為什麼開除我?」

老闆娘一臉不屑:「開除就是開除,沒有為什麼。」

楊曉琴氣急:「那我的工資呢?」

「試用期沒工資。」

「老闆說好試用期是3天的,我都幹了7天了。」

「現在我說了算,趕緊滾蛋。」老闆娘沒打算講理,蠻橫地趕走了楊曉琴。

楊曉琴回到住處,越想越氣,她認死一個理,該是我的錢,一定得討回來。隔了幾天,她又去飯店要工資,正好遇到老闆。老闆看到楊曉琴,趕忙向她道歉:「都是我的錯,讓你受委屈了。」他拿出100元遞給楊曉琴,說這是她的工資,然後把她拽到外面,突然表白起來。

老闆見楊曉琴沒有反應,以為她不信,還拉着她說要帶她去見父母。楊曉琴嚇壞了,扭轉身跑了。她又一次拿出全身的力氣,在徐州的街頭奪命狂奔,任憑老闆在後面大聲呼喚,也沒有回頭。


此後的日子裡,楊曉琴輾轉在不同的飯店當服務員,遇到過各種各樣的老闆和客人,這些人促使她不斷成長。

楊曉琴在一家東北人開的飯店幹了不滿一個月,老闆就把她開了,而且死活不給工資。這家人慣用這招數坑人,很多服務員鬧上一兩回也就算了,可楊曉琴偏不。一天,楊曉琴喊上一起打工的朋友們,在這家飯店大擺宴席,吃罷結賬時,楊曉琴告訴老闆,欠的工資就抵餐費了。老闆見楊曉琴喊來的朋友多,不敢發作,只能報警求助。警察來了解情況後,指責飯店老闆不該抵賴服務員的工資,老闆最後只能自認倒霉了。

楊曉琴雖然沒拿回工資,卻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她終於有能力向欺負她的人反擊了。認栽的飯店老闆事後也感慨,楊曉琴要不是文化太低,肯定了不得。

沒能繼續上學是楊曉琴一輩子的遺憾,來到城市後,她深切地體會到沒有文化的痛苦,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也因貧窮而失學。

最開始,楊曉琴的工資只有300元,每月拿到錢後,她就給孩子買件衣服,再往口袋裡塞點錢。餘下的錢扣掉自己的生活費,全部存起來,想等兒子長大後再給他。

衣服寄走,楊曉琴的心裡才會好受點。


在城市裡漂泊久了,楊曉琴開始渴望家庭的溫暖。她知道沒法回雲南老家了,回去了父母兄弟也不會待見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句話在老家可不是空話。何況,她還牽掛着孩子。她只能勸解自己,興許她跑了後,男人會後悔,只要不打她,她還是湊合和他過算了。

逃跑大半年後,楊曉琴帶着禮物,忐忑躊躇着回到了連雲港農村,準備做回楊七妹。一進家門,她就看婆婆背後的兒子,兒子又黑又瘦,似乎不認識她了,她扔掉手裡的東西,撲了過去,嘴裡喊着:「我的兒子,讓我抱抱……」

婆婆看到楊七妹嚇了一跳,以為她要搶孩子,用掃帚攔着她,厲聲大叫:「不許過來,你還回來幹嘛?」

男人聞聲從屋裡出來,一把扭住楊七妹的胳膊,揚手便往她臉上打,嘴裡罵着:「你這臭不要臉的女人,居然敢跑,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他一邊打一邊把楊七妹往屋裡拖,婆婆趁機背着小孩跑了。眼見孩子被帶走了,楊七妹急了眼,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兩手把男人的臉抓開了花,掙扎着想要去追孩子。男人暴怒,一腳踹倒楊七妹,用腳在她身上猛跺。楊七妹在地上來回翻滾,痛苦地慘嚎。

暴行持續了許久。天色漸暗,村莊中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都開始吃晚飯了。男人打累了,鎖了屋門揚長而去。他要去吃飯,等恢復了力氣,再回來好好收拾這個女人。

楊七妹知道,這是她逃跑的機會,她強撐着爬起來,操起凳子死命砸開門板,又一次翻牆逃離了這個表面安寧祥和的蘇北村莊。這一次,她發誓此生永不回來。

以後,世間再無楊七妹,只有楊曉琴了。



楊曉琴輾轉在不同的城市打工,無論身在何處,她都不會忘記給兒子寄錢。

2003年秋天,算算時間,兒子該上學了,她實在按捺不住思念,偷偷跑去鎮上的小學見到了兒子。她問兒子:「我是你媽,你還記得不?」兒子長高了一大截,似乎認不出她了,愣愣地看着她,良久才咧開嘴笑。

兒子說爸爸找了後媽,把他寄養在姑媽家,平時也不管他。楊曉琴聽着很心酸。兒子嘴裡所說的姑媽,即是當年救過楊曉琴一命的跑船親戚,對她比別人好。見過兒子後,楊曉琴打電話給姑媽道謝,說自己想經常回來看看兒子,請姑媽不要阻攔。

姑媽說:「你跑了以後,我弟弟又找了女人,你如果經常回來看孩子,被那女人知道,她恐怕就更不願意養這個小孩了,為你兒子考慮,你就不要再回來打擾他們了,以後錢和衣服都寄給我就行了。」

楊曉琴默默地掛了電話,此後只能硬起心腸,沒再回去找過兒子。

這麼多年,見過楊曉琴的人,都會誇她好看,特別是她怎麼也吃不胖的苗條身材。只要不說家鄉話,誰也瞧不出楊曉琴曾是個山里土妹子。她如今打扮得時尚洋氣,和城裡的大媳婦小姑娘不相上下。

楊曉琴重新嫁了個男人,在城市裡安了家。她最滿意的,是這個男人從未打過她一次。為了領結婚證,楊曉琴特地回了趟連雲港,在姑媽的安排下,和前夫辦了離婚手續。

時隔多年再見面,那個當年毆打她的男人,已經成了頭髮花白、衣衫邋遢的木訥老頭。兩人面無表情地辦完離婚手續,在民政局門口將要分道揚鑣時,楊曉琴最後看了眼折磨過她的男人,鬼使神差般掏出一沓錢,遞給他說:「去買套好點的衣服吧。」說罷,揚長而去。


2022年春節,楊曉琴給家鄉的老父親發了個大紅包,又用視頻電話聊了一會。視頻那頭,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已經白髮蒼蒼,老眼昏花看不清人了。

楊曉琴問他:「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情不?」

父親說:「你說啥子?我聽不清。」

楊曉琴笑了,大聲說:「我說祝你虎年吉祥!」

拜完年,楊曉琴在手機里刷到老家大侄子的直播間。只見大侄子梳着油頭,站在老家的木頭房子前,用手指戳着手機屏幕,聲嘶力竭地向他老婆告白:「么妹子,你把我丟下跑嘍算咋回事嘛,你嫌我沒房子,我買個老家的房子給你要不要?」

播到一半,大侄子問一旁看熱鬧的爺爺:「爺爺,這房子要多少錢?」

爺爺說:「你說啥子?我聽不清。」

楊曉琴拿着手機咯咯直樂:「這個瓜批,現在哪個女娃還稀罕老家的房子哦。」

就在一年前,她和前夫生的兒子找來了,說要在城裡結婚買房,讓她給點錢。她想了想,把自己從20年前在徐州做服務員時攢的4萬元全給了他。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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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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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溫暖的味道》(2021),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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