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履匆忙的現代社會,沉下心來花一段完整的時間閱讀經典文學成為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現代人不一定有完整的時間和足夠的精力閱讀經典文學的原著,這時,摘錄的文學金句就像一道味道不錯的文學快餐,成為了人們的心頭好。茨威格、博爾赫斯、佩索阿等人的作品,也一躍成為社交分享平台上被人廣為傳播與收藏的金句文學。
人們在這些金句中找到了情感的共鳴,金句文學就這樣在互聯網的周圍碎片式地流浪,它流行的盛況甚至給人帶來了一種能夠復興經典文學的幻覺。或許,藉由金句文學顯露出來的冰山一角,人們也得以享用文字帶來的些許慰藉。博爾赫斯大概沒想到,自己在21世紀還能翻紅得如此接地氣。在社交分享平台搜索這位阿根廷作家,能找到1萬多篇筆記,其中不乏有點讚上萬的熱門帖子。這一光景在短視頻平台也是如此。網友們前仆後繼地分享着他的小說、詩歌里的金句,諸如《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里的「你的不存在就像無奈的石碑,將會使許許多多個黃昏暗淡」。這些句子搭配上幾幅灰暗、凌亂的畫作,或者是賞心悅目的風景圖,就能收穫成千上萬的點讚,堪稱新的流量密碼。人們還給博爾赫斯的寫作風格安上了新的頭銜——「喪系浪漫」。一夜之間,博爾赫斯成為了社交網絡上新的金句作家,還是頂流那種。在這之前,他被人們廣為傳頌的金句,只有那句「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對此,也不用感到稀奇。成為金句作家似乎是大作家們的宿命。斯蒂芬·茨威格、巴勃羅·聶魯達、張愛玲等人作品裡的金句就早已被挑選出來,結合圖片、視頻等媒介,以流行的金句文學模樣散落在社交網絡各處。一切就像是一個俄羅斯轉盤,只不過,這一次輪到了博爾赫斯。以金句在社交網絡上走紅,博爾赫斯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這句古早的文學金句,出自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寫的《斷頭王后》。在寫作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曲折人生時,茨威格用這句格言似的話語,帶着同情為她走上斷頭台的結局做了註腳。[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姜乙譯果麥文化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7由於帶着寓言與警醒色彩,這句通俗的話語在社交網絡上廣為流傳。當人們想要抒發命運無常的感嘆時,便信手拈來。茨威格大概是金句作家中的佼佼者。《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等著作都貢獻出了大量金句,供痴男怨女、芸芸眾生們咀嚼。同樣不缺席簽名檔和社交動態的,還有巴勃羅·聶魯達。這位智利詩人以情詩見長,代表作《二十首情詩和絕望的歌》堪稱情詩中的《聖經》,使得聶魯達簡直成了金句批發商。社交平台上,這部詩集往往也是讀書博主和網友們時尚推薦的書目,連帶着「你是我荒地上最後的玫瑰」等句子,傳播着從聶魯達那裡拈來的浪漫。雖然這些安利中不乏有「看得我滿臉通紅」「女生必讀」等略帶誇張的推薦語,但這些金句確實實打實地讓聶魯達的知名度上了一個台階。《二十首情詩和絕望的歌》全球銷量已超1億冊,是《百年孤獨》這一成績的兩倍,其中文版還登上了豆瓣熱門外國詩歌Top 50榜單,名列第24位。除了他們以外,這個夏天在社交網絡上走紅的金句作家,還有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這位新晉文學頂流,靠着隨筆集《惶然錄》、詩集《我將宇宙隨身攜帶》里那些戳心的句子成功翻紅。從那些《我是無》《一個人的群體》等篇名就能讀出,佩索阿在《惶然錄》里窮極了對自身生活與精神世界的觀看、探索。而他寫下的「我是某座不曾存在的城鎮的荒郊,某本不曾動筆的著作的冗長序言」等句子,自然也憑藉其浪漫、孤獨的色彩俘獲了一大批人的心。[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著,韓少功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7還有那句「我將宇宙隨身攜帶」,走紅程度不亞於博爾赫斯那句「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直接把佩索阿送入了金句文學的名人堂。而在此之前,佩索阿更被文學青年們記住的,是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的盛讚:「他在幻想創作上甚至超過了博爾赫斯的所有作品。」那時,人們對佩索阿的推崇,還只是一場小型的狂歡。金句文學,永遠前仆後繼地生長着,永遠在捧紅新的「幸運兒」。最出圈的時候,金句文學還曾在網上引發了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2018年年底,由張愛玲的小說《第一爐香》改編的同名電影宣布選角時,飾演女主角葛薇龍的演員馬思純曾深陷輿論漩渦。除了被嘲與小說人物形象不符之外,她還被扒出曾說過張愛玲小說里不存在的「金句」。馬思純飾葛薇龍,彭于晏飾喬琪喬。/《第一爐香》劇照2015年,張愛玲逝世20周年之際,馬思純在微博上紀念道:「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這句金句之所以不存在,是因為張愛玲小說中根本沒有這句話。大眾誤以為它出現在《半生緣》中,其實不然。事實是,張愛玲在《惘然記》的卷首語裡,用這句話的後半句來表達自己對《色,戒》的喜愛:「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的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像馬思純引用的這類半真不假的金句,還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叫做「假語錄」。雖然它們並不真正、完整存在於作家們的作品中,但在社交網絡上,假語錄承擔了與金句一樣的功能、角色,包含於廣義上的金句文學中。明星用假語錄式的金句扮文藝,像給輿論場上投下了一枚炸彈。無論是所謂的讀書博主,還是只是拿着金句做簽名檔、發發朋友圈的人,一旦表露出對金句文學的喜好,青睞,往往會被文藝青年們鄙視不懂文學,只愛拿這些花拳繡腿來裝點自己,扮扮文藝。他們還總會被人詬病是「偽文青」,被人默認不愛讀原著,只記得這些流傳甚廣的句子。有時,這些金句文學愛好者也會不服氣,在被金句吸引後特意去翻看作家們的原著,試着去閱讀更多內容。但不像脫離了複雜語境的金句那般通俗易懂,這些文學作品的全貌往往更為龐大、幽深,這在他們眼裡顯得晦澀而深奧,最後只好打退堂鼓,退回到了金句文學的舒適區內。就像博爾赫斯在社交網絡上走紅後,一些人被「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這句詩吸引住後,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去翻閱他的代表作《小徑分岔的花園》,卻被其中的神秘主義搞得一頭霧水,只好把書合上,鎩羽而歸。甚至,一些讀書博主在介紹佩索阿時,也會強調自己一開始很難進入他的寫作世界,轉而介紹起那些金句拼湊出來的模糊面貌。《惶然錄》就被他們吐槽過於瑣碎、重複,令人失去繼續閱讀的耐心。上世紀,法國文學批評家羅蘭•巴特喊出了著名的「作者已死」的口號,劍指近代以來,作者被去中心化的狀況。「最後除了符號本身一再起作用的功能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功能,這種脫節現象就出現了:聲音失去其源頭,作者死亡,寫作開始。」在這一語境中,碎片式地在互聯網各處流浪的金句文學,毫無疑問也是這個時代「作者已死」的佐證。當作家們成為了一個符號化的意象,藏在金句背後,不自覺地就被隱形了。金句文學流行的盛況,還總讓部分人產生一種幻覺:在碎片化的時代,純文學藉此迎來了復興,足以抵抗時不時興起的「文學已死」的論調。只是,與其讓金句文學承擔起如此龐大的任務,不如說金句文學,是嚴肅文學在碎片化時代的一種新的顯靈方式。作家們的小說、詩歌等寫作里傳遞的複雜情感、道理,在金句中顯露出冰山一角,而正是這一角,讓受其觸動的人找到了一種安慰,繼而借其來表達或者裝飾自己的內心。畢竟,一句情感充沛、完整的話語,總要比簡單的「emo」這一個詞表意豐富。金句文學的流行,也因為它切中了這個時代的集體情緒與癥結。《惶然錄》在一些人的口中成為了「社畜之書」。讀者在身為會計的佩索阿描述的生活里,感知到了相同的疲憊與不自由。在《自閉》一篇中,他寫道:「我尋找的是沉睡,是熄滅,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放棄。對於我來說,陋室四壁既是監獄,也是遙遠的地平線,既是臥榻,也是棺木。」這正是現代都市人困境的寫照。原子化加速的社會裡,打工人們蜷縮在自己的生活中,無意與他人、社會發生更多的連接。他們在佩索阿的書寫中找到了共鳴,這不失為一種略帶苦澀的慰藉。而網絡上流行的博爾赫斯的詩句,被冠以「喪系浪漫」天花板的美名,實際上卻再一次揭露了我們這個時代「愛無能」的問題。現實里,年輕人高舉「不談戀愛,只想搞錢」的大旗,單身熱潮不退,美國社會學教授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寫就的《單身社會》一書既是寫照,也是寓言。喪失戀愛欲望的年輕人們,轉頭在金句文學中尋找紙上的浪漫。流傳甚廣的《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人們在品讀其中的深情後,卻陷於詩中的「瘦弱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這樣唯美的意象,孤芳自賞,最終自己成為了那個望着孤月的人。金句文學就這樣成為了現代人的精神調劑。如同復古潮席捲了今年的大眾文娛生活一樣,有着相同時代癥結的人們,在王心凌式的甜美里尋找甜後,轉頭又來金句文學裡尋找另一種苦,給生活增加多一點感知與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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