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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曹曹

在不知名的山谷里,岳夫人寧中則臉色慘白,胸前插了一柄匕首。

她選擇了主動結束生命,告別這個寒涼世界。

那一刻,總讓人想起當初任我行對她的評價:

華山玉女,慷慨豪邁。

一個人,稱得「玉女」,可以想象她的光彩和風姿;被稱為「慷慨」「豪邁」,也可以想象她的人格品性。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到走投無路?她犯什麼錯了?美麗、慷慨、豪邁,有什麼錯?

每一個美好的生命被損害,都是悲劇。而在我看來,岳靈珊之死,可以說是人生悲劇;寧中則之死,是時代悲劇。

寧中則脾氣急、嘴巴快,不以智計著稱。

但她有沒有能力和急智?還真有。

別人說她丈夫是奸邪,她一句話頂回來:

「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外號『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卻叫什麼?」對方立刻啞了。

藥王廟一役,華山派被蒙面敵人圍攻,虧她心思如電,用話術僵住嵩山派大佬丁勉,博得了公平一戰的機會。

她看似風風火火,有點「虎」,但並不傻、不呆、是有腦筋的。

那麼她的致命短板又在哪裡?便是她可以識破陽某,卻識破不了陰謀。

她的眼力和洞察力,絕不會放過小奸小惡,卻不能識別大奸大惡。

她的「慷慨豪邁」,只能行走於一般壞、普通壞的江湖,而完全適應不了一爛到底、毫無底線的江湖。

在一個基本面尚好的江湖裡,她便是寧女俠,是卓絕的劍客。但在一個爛到了底的江湖裡,她會迅速坍塌,甚至不過就是一個長大版的岳靈珊。

寧中則的計拙才拙,只在一件事上,和晚輩任盈盈作個對比,就能看出雙方的差距。

華山的陸大有被人暗害,岳不群污栽令狐沖是兇手,寧中則不信。

可她的不信,完全出於本能,只是源於對令狐沖無條件的信任。除了這份抽象的本能感覺之外,她提不出任何有力證據來為令狐沖辯白。從頭到尾,她為令狐沖都說不上話。

任盈盈就不同了。她一聽令狐沖講述陸大有的死,便告訴他: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你的內力不純,當時情景下,殺不了他。

這是能力的差距,更是洞察力的差距。導致這種差距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岳夫人的單純體質。

在大事面前,寧中則幾乎沒有獨立思考能力。

華山派的大內鬥、大分裂中,她自始至終深信氣宗的那一套邏輯:正邪不兩立,劍宗氣宗,黑白分明,不容辯駁。

在業務上,她也自始至終堅信氣宗的武學更科學,更有未來。整個華山,她是打心眼裡最紅、最專的一個。

再說概括一點,她時刻防備着一切以惡的面貌出現的惡,卻無法分辨那些以偽善、正義的名義出現的惡。一旦罪惡被打扮成正義的樣子出現,她就接盤了。

這事兒要發生在令狐沖、岳靈珊等小字輩身上不奇怪,畢竟所有信息都是二手的。可寧中則作為華山大內鬥的親歷者,久歷江湖,仍單純至此,說句冒犯的,這獨立思考能力實在是有點捉急。

華山派其餘的同輩人,不論岳不群,還是什麼封不平、成不憂之類,都是分得清事實和口號的,什麼氣宗劍宗,不過是黨同伐異的口號爾,似乎只有一個岳夫人分不清。

看她丈夫岳不群,心裡早就雪亮:說啥「以氣馭劍」?根本馭不出明天和未來,還是偷偷搞來《辟邪劍法》練練靠譜。

寧中則的識人,僅限於一個推己及人。她識不出更深的人心。

她無條件信任岳不群、追隨岳不群,結婚二十年了,一顆心還停留在校園愛情階段。她為了丈夫君子劍的名聲而驕傲,為了他的紫霞神功而驕傲,為了他一句「寧氏一劍,無雙無對」而歡喜,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岳不群這個朝夕相對的枕邊人。

她對岳不群的欣賞是表面的,理解也是表面的。這一點上,跟岳靈珊對林平之如出一轍。

她感知不到岳不群對權勢的狂熱嚮往,感知不到岳不群對嵩山步步緊逼的壓力和焦慮,以及對自身的深深無力感和惱恨感。說白了,她了解岳不群的程度,甚至還遠遠比不上方證、沖虛、任我行、左冷禪這些外人。

直到被窩裡天天撿到丈夫的鬍子,她才摸到一點點岳不群內心的邊,這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既然連身邊的人也勘不穿,當然也就識不穿敵人,看不穿局勢。

我在書里寫過,她女兒岳靈珊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對身邊的一切機關暗算都毫無察覺。事實上寧中則也同樣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外部,嵩山的屠刀已經架到脖子上了。內部,大變也將生於肘腋。處在她的位置上,但凡是對環境稍微有點感知能力的人,大概都難免「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但她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還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狀態,還稀里糊塗不緊不慢地跟着丈夫去洛陽走親家。

那個江湖,那個華山,只有她是真正的既紅又專;只有她是真正在嫉惡如仇;只有她一個人在單純着、透明着,還傻乎乎地以為那個江湖最大的危險是採花流氓田伯光。

然而這些是錯嗎?並不是錯。單純、簡單、正直,怎麼會是錯呢?

一個錯亂而荒謬的世界,才會把人們原本的優秀品質扭曲成「弱點」和「弊病」。

在是非顛倒、魍魎橫行的江湖裡,單純的人會顯得像缺心眼,寧中則、岳靈珊、甚至變態前的林平之都是如此。

正直的人,會顯得像任人愚弄踐踏的腦殘,華山的梁發、死保聖姑的張夫人便是如此。

實誠而熱血的人,會成了所謂的偏激、不成熟,令狐沖、風清揚便是如此。

就像岳夫人,她風采照人、慷慨豪邁,她從來沒有做錯什麼,倘若在一個稍微正常點的世界裡,哪怕是像《射鵰》《倚天》這樣是非觀不那麼顛倒的江湖裡,她也能踏實、從容地闖蕩下去。

然而她猝然遇到的時代,是《笑傲江湖》這樣荒謬的、非人的,所以她不明不白、卻又自然而然地無路可走了。

歸根結底一句話:

一個不好的江湖,懲罰的都是沒有犯錯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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