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宋明煒《白馬與黑駱駝》（詩集，王德威序），台北：麥田出版公司，2020年。
常玉常玉你要到哪裡去
駱以軍
常玉常玉你要到哪裡去
常玉你會停留在哪裡
那隻小象
從芥末黃的沙漠奔跑過來
我以為它會愈接近變愈大
誰知道它愈漸愈小
我以為那會是城市裡
他人的夢境洋女人的裸體修理古家俱店廊
飢腸轆轆無地自容
折成薄薄的翳影
但常玉
那小象一奔跑
所有呆立在這一百年
心靈貧乏眼瞳剝去耽美之弧膜
長廊下站列一排的我們
全熱淚漫流
沒有畫布和油畫顏料
只有油漆沾黏在一起的廉價纖維板
常玉
你聽到那43個偷渡者
裸體堆疊在冷凍集裝箱裡
世界聽不到他們最後聲音加總
只有死狀陳列的新聞嗎
像不像你筆下那些粗墨線的
裸女
像不像你的死法
你肉身的漂流無垠太空無可去之境？
像不像那枯枝鐵干曾經賁張怒放
如今意義在「曾經」、「留下」
卻插在細瘦的花瓶？
常玉你看到了甚麼
一個結束的金墜子顫搖的無光的所在
薄薄擠過去
一個過早的還沒有班機起降的歐洲機場
橫波停眼燈前見
梨花落盡成秋苑
你變成一個皮球流出的光膜
而墨線留給箍束那些亞麻仁油調的
暗紅洋紅橙子金貓毛金買不起的顏料啊
常玉你這少爺
你這鼻頭皺起懂得回鍋肉有多香
尖椒炒牛肉有多香的異國小老頭
你這疼女人懂女人後來嫖不起女人的窮鬼
你怎麼可以那麼繁華醉眼朦朧那麼明亮光燦
卻又那麼孤寂瑟瑟發抖
把你的小閣樓弄得那麼臭
但那個紫像溫柔的圍巾包覆着我
那個金像溫柔的花蕊包覆着我
那個藍像溫柔的夜空包覆着我
那個黑
像最溫柔的瓦斯後面
更長更長的時光從不懷疑不薄情不閉上眼
每眨一下如水波漣漪
看着我
常玉常玉你要到哪裡去
他們不讓你通關啊
你要到哪裡去啊
常玉2
這樣的痛苦讓我
幾乎幾乎
要放棄腳下踩踏的地板
這樣的痛苦讓我
幾乎幾乎
不再相信我年輕時
兩眼被淚光罩一層星空賽璐鏡
那些洶湧的夢幻的藍
那貓與烏鴉
這樣的痛苦讓我
不相信人類嘈嘈低語
真的在講述愛與美德
如此艱難不得不
偽裝變形
為何你可以那麼輕忽粗暴的
讓人們赤裸掩面
美麗的變成羞愧的
那漫野的羞愧哭泣的人
這樣的痛苦讓我
想舉起小金錘
往你的頭額砸去
裂迸噴出的黑光千萬灑紙花般的蝙蝠
原始之前天地絕鬼神哭之前的
猿類眼中所見的閃電火山爆發洪水
烏鴉拖出屍腔白腸子
沒有任何想像力
關於一間畫室關於衣裾翩翩的仕女
關於一屋子人仰頭一面光牆
黑暗中窸窣啜泣
關於街角櫥窗後
一灑藍花瓶插着滿滿的非洲菊
這樣的痛苦規模太大
時光尺幅拉得太長
整整幾代人都變酒鬼
歪斜顛倒
還是沒法逃開那罩下的愁慘厚雲
所有的母親說着枕邊故事
哄騙那些兩眼圓睜的嬰孩
還是沒法不說出那個秘密
「我們將來
即使三十年後五十年後
我們都沒辦法是人」
羅馬之夜
宋明煒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John Keats
你說，走吧，
放下酒杯，咧嘴一笑
我們急忙起身
你不忘對着鏡子整理一下蓬鬆的長髮
居室里的酒精麻醉了天空
不用看窗外也知天色已暗
樓梯牆壁上貼一些褪色的畫
老人們不常出門，那些畫
都有五十多年的歷史，有反戰標語
有披頭士和聖母瑪麗亞
也有純淨的色塊，但牆壁
比畫更久遠，褪色到十九世紀
那被記憶漂白過的黯淡的灰
不知有多少鬼影在此徘徊
好在你不怕鬼，反而
愛與幽靈為伍
我們走出來的街道以詩人塔索命名
你往四處各一指，每條街都是詩人的名字
瞧，那兒是彼得拉克
街角花園則是但丁
我們仔細去看那彷佛剛從地獄黑影里浮出的詩人
你用中文說，往這邊走
我們背對着但丁，背對着聖喬萬尼天主堂
背對着殘破的古城牆
背對埋葬着詩人濟慈的異教墳場
沿着夕陽下斜長的影子，走進羅馬
我們在七個小山之一走着，也許就是最古老的
那個有母狼餵養男孩長大的小山
米開朗基羅的摩西就在那階梯路邊的殘破教堂里
你告訴我們，弗洛伊德有千言萬語要說
但這教堂前的小廣場
實在荒涼得讓人無話可說
另一邊，最後一批北歐來的老年遊客正登上巴士
角斗場像疲憊的獸一樣趴伏在夜色里
你說這一向遊客少了很多
但我們知道，羅馬熱比西班牙流感出現得還早
流行了好幾個世紀
不知有多少異鄉客死於浪漫，埋骨羅馬
但這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跟你一直往下走
走到無論遊客還是天使都不敢涉足之地
空氣中瀰漫着匈牙利之水的芳香
每一個陰影中都有托着水缽的吉普賽女子
夜已黑透，好在月明星稀
我們早已失去方向
跟着你這醉了的弗吉爾，一腳跨越了千年
我們走在羅馬皇帝古老軍營牆外的土路上
聽你說起那些皇帝大同小異的名字
歷史變成一張薄薄無字的月光書頁
這時我們聽到夜營里的聲音
時而像歌聲，時而像戀人間的激情訴說
我們都停下步子，你和我們一樣好奇
雖然你是地道的羅馬人，但你也不明白
這如泣如訴的歌聲從哪裡來
我們早已走出旅遊路線
不經意中，走進了羅馬的心臟
或許像世界上所有的偉大首都那樣
它有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
是呵，羅馬熱死的只是異鄉客
這古城牆內刀光劍影不足惜
還有多少被藏起來的屍骨成山
被捂住嘴痛苦不能言的悲劇
我們駐足在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邊緣
側耳聽那不知從哪個世紀傳來的聲音
我們繼續走下去，沿着軍營的圍牆
這斷壁殘垣和無光的路
打開了比我們自以為了解的更古早的羅馬
我們一路走下去，默不作聲
那歌聲時隱時現，如嗚咽不止
羅馬之夜，還是羅馬之心，打開了
我們向那夜裡的更黑處
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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