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強納森·邁爾斯（Jonathan Miles）
文化歷史學者、藝術家、作家、策展人
十二月黨人起義的核心成員被逮捕後，數小時內就送至冬宮拷問。尼古拉一世坐在一張桌子後方，頭頂懸掛着吸引目光的卡羅·馬拉塔所繪，教宗克雷芒九世的肖像。疑犯於此接受新沙皇的嚴密審訊，在教宗的冷眼凝視下加速吐實。疑犯伊凡·亞庫許金（Ivan Yakushkin）專心地看着多明尼基諾的畫作《聖家》（Holy Family），藉此在審問時分散注意力，他拒絕供出其他人，被夾在鐵刑具里，收緊到無法動彈。詩人孔德拉季·雷列耶夫（Kondraty Ryleyev）遭人背叛，並且在審問下揭發了特魯貝茲科伊，後者乞求沙皇饒恕他的性命。布拉妥夫上校（Colonel Bulatov）則在承認意圖謀害沙皇后，被關進彼得保羅要塞，他反覆用頭顱撞向牢房的石牆，只求一死。在六個月期間內，調查委員會耐心十足地召開近一百五十場會議，發表一百七十五份報告，寫下一百萬頁的法律和官僚反省文書，同時，囚犯被剝奪了筆、紙和所有讀物，跟大水鼠、小老鼠和蟑螂共用陰冷的牢房。在一八二六年五月三十日的報告裡，委員會強調這樁陰謀的規模有多麼無足輕重、核心人士又是多麼容易受到外國危險思想的危害，並且主張就整體而言，該起事件顯示人民普遍還是對沙皇存有真摯的忠誠。在遭逮捕的一千四百位十二月黨人中，僅有一百二十一人被定罪。共謀者大多流放至西伯利亞，但有五人遭判處分屍，隨後減刑為吊死，於一八二六年七月十三日處刑，分別是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帕維爾·佩斯托（Pavel Pestel）、穆拉尤夫和貝斯托耶夫——魯因。當行刑時刻來臨，繩索斷裂、繩結鬆脫，有三位犯人必須二度吊起。參議院廣場舉行將此獻祭的紀念儀式，潑灑聖水淨化專制曾遭挑戰的地面。尼古拉宣告革命已「來到俄國門前」，誓言控制局勢，「正統、專制、國家」凌駕一切。關於十二月黨人的公開議論全數被禁，但由於在前任沙皇亞歷山大在位期間，未曾判處死刑，因此被處死的起義領袖迅速獲得烈士地位。反叛者的肖像雖然被禁，但用肖像繪製的護身符卻在私下非法流傳。
卡爾·伊萬諾維奇·科爾曼（Karl Ivanovich Kollmann，1788-1846）所畫的十二月黨人起義場景由於尼古拉沙皇明白鎮壓起義已成一樁爭議的事件，於是創立了惡名昭彰的第三處，即設置於權力中心御前大臣辦公廳下的特別部門。在沙皇的詮釋下，第三處的功能包括搜集「所有受警察監視之人的詳細資訊」，「流放並逮捕疑犯或危險分子」，以及追蹤「來國內旅行」的外國人士。從一八二九年九月起，所有印刷品必須送交一份至第三處。近十年後，第三處從莫伊卡運河和戈羅霍娃街交界處的大辦公室，移往豐坦卡河上鏈橋附近的考邱貝公爵舊宅。在令人生畏的鐵柵門後，拘留牢房密集的大屋成為一間無比繁忙的訊問中心。警察的馬車趁着夜色出入庭院，咔噠聲響個不停。尼古拉一世時期聖彼得堡的「鏈橋屋」所擁有的惡名，正如同KGB在列寧格勒的總部、鑄造廠大街上的大屋，或是蘇聯時代聲名狼藉的莫斯科盧比揚卡大樓。直到尼古拉一世開啟高壓統治前，宮廷推動了聖彼得堡及其文化的創造。一八二五年以後的諸位沙皇變得被動，到帝制結束皆為如此。改變的倡議傳到作家和思想家身上，他們是聲音愈發茁壯的「小人物」。在投注一個世紀，強化莊嚴的城市景觀後，聖彼得堡面臨了一段騷亂的時代。十九世紀中活躍於知識圈的赫爾岑曾描述，尼古拉一世的政權是「一段表面上遭奴役而內心解放的時光」，恐懼地預見何種樣貌的事態即將來臨，詩作仍四處流傳卻未經出版。作家和知識分子儘管受到管控、審查或監禁，卻開始構成這座城市的新要角。羅蒙諾索夫於一七五五年確立俄語文法，為其提供堅實的基礎。到了一八二○年代晚期，許多因讀書或打仗出國的俄國年輕人帶着爆炸性思想歸來，他們尋求一種新的秩序，嘗試與西方思想和解，並且逐漸意識到通往革命的道路，會起始於如俄國農村公社般簡單的組織。對於俄國第一位偉大作家而言，儘管年輕時期迷失於日後他鄙視的上流社會，流連其間男女的調情，但他實為十二月黨人思潮的產物。普希金和未來的十二月黨人締結友誼，例如後來遭流放至西伯利亞，死在當地的詩人威廉·居赫爾貝克（Wilhelm Küchelbecker）。人們追溯普希金母親的血緣、且從他的相貌可清楚看見，他是一位非洲小部落繼承人的曾孫，在未完成的小說中，普希金稱外曾祖父為「彼得大帝的黑奴」。這位修長勻稱的男子被從君士坦丁堡帶來，沙皇教育他、提拔他，並派他赴巴黎學習有助於俄國新宮廷發展的知識。這位顯赫人物的後裔，普希金，以諷刺詩作突然闖入聖彼得堡文學場域，批評當局且嚴斥農奴制，這導致他在一八二○年被逐出首都。當普希金獲准於一八二六年返回聖彼得堡（但受到第三處特務人員的監控），普希金已大有斬獲，撰述韻文體小說（verse novel）巨作《尤金尼·奧涅金》。距離十二月黨人的首腦遭處決才幾個月，普希金就寫下一個之後會被刪掉的小節，闡述筆下角色連斯基的政治觀點。詩中的連斯基是在一場決鬥里，遭對生活感到乏味的奧涅金無端殺害。普希金吊人胃口地指出，若是連斯基活着，他可能會像十二月黨詩人雷列耶夫一樣被處決。
德國畫家喬治·威廉·蒂姆（Georg Wilhelm Timm，1820-1895）所畫的十二月黨人起義景象令人費解地，連斯基的身亡也是普希金自身死訊的詭異預兆。普希金在娶了心思簡單卻野心十足的美人娜塔莉亞·岡察洛娃（Natalia Goncharova）後，聖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閒言閒語就點燃了普希金的熊熊妒火。普希金困擾於自己的社會地位比不上身為詩人的聲望，且不安於沙皇跟他妻子有染的留言，遭人言語奚落的普希金最終與人提劍決鬥。傳聞中娜塔莉亞眾情人的其中一位，荷蘭大使迪安瑟斯·德赫金男爵（Baron d』Anthès de Heeckeren）的養子，讓普希金受了致命傷。葬禮在秘密下舉行以防社會失序，卻因米哈伊爾·萊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的抒情詩作〈詩人之死〉而激起昂然的情緒（對此第三處非常震怒）。作者在第一行描繪出宮廷逢迎者的醜惡景象，這段諷刺言論也讓他遭下放至高加索騎兵團。萊蒙托夫認為聖彼得堡的社會好似一座法式庭園，「主人的大剪子讓萬物削成單一面貌」。但流放也讓萊蒙托夫欣然得到新的創作環境，寫下俄國第一部偉大的非韻文體小說，《當代英雄》（A Hero of Our Time）。在普希金於聖彼得堡北方降雪樹林裡身受重傷的四年前，他曾苦苦思索是否因為彼得大帝的自大妄為，而造就了一座荒謬、危險且壓抑的首都。普希金為俄國文學塑造一種原型，一位在他筆下卑微的職員葉夫金尼，一位受到壓迫的「反英雄」人物，在專制統治的運作下被逼瘋。普希金的《青銅騎士：一則聖彼得堡韻事》（The Bronze Horseman: A Petersburg Tale），受到普希金前友人，波蘭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作品的啟發。至於在〈彼得大帝紀念像〉（Monument of Peter the Great）中，那六首詩的組詩〈離題作〉的其中一首，密茨凱維奇也哀悼鎮壓十二月黨人後的俄國處境。此外密茨凱維奇也寫了一首長詩，描繪聖彼得堡是違反自然且禁不起考驗的產物，受到一八二四年的洪水摧毀。普希金的《青銅騎士》以讚揚聖彼得堡建築的誦詩開頭，遵循羅蒙諾索夫和傑爾查文等十八世紀詩人的傳統。慶賀建城剛滿一個世紀，普希金復誦着「我愛你」的宣言明白強調他的致敬。這串連禱文曾使後世的小說家，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感到不快，他以「對不起，但我不愛你」簡短回應普希金對聖彼得堡的熱愛，並且留下厚實著作以證明自己的論點。陀思妥耶夫斯基年少時來到聖彼得堡的軍事工程學院就讀，也曾到普希金遭槍擊的樹林逗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個朝聖地則是莫伊卡河畔屋子裡，普希金死去的房間。陀思妥耶夫斯基雖是詩人如此熱情的崇拜者，但普希金卻對自己隨後描述為「腐爛泥濘之城」的聖彼得堡，發表愛的宣言，顯然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煩意亂。但是普希金的開篇頌詞僅僅是他的敘事跳板。普希金慶賀「面貌嚴肅又高雅」的城市馴服了大自然，為葉夫金尼遭遇的悲劇提供了觸目的對比，這位受迫、卑微的職員構成普希金詩作的主體。事實上，葉夫金尼也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的靈感來源，一位「被官方階級和社會裡的上級冷落愚弄」的「小人物」戈里亞金，在一八四六年的《雙重人格》（The Double）出場。整體而言，普希金的《青銅騎士》將聖彼得堡描繪為「可怕的遺產」。亞歷山大一世的妹妹，帕夫羅芙娜女大公，為城市中最險惡的洪水肆虐提供鮮明的景象，有超過五百人遇害，數百間房屋毀於一旦。帕夫羅芙娜描述冬宮在一八二四年洪災期間，形同「受浪濤重擊的孤島」。此情此景隨即在隔年年底引起政治共鳴，十二月黨人對宮廷發動起義，而帝制最終將於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劃下句點。以毀滅性的一八二四年洪水做為背景，普希金介紹聖彼得堡的受壓迫職員葉夫金尼出場。在洪水高漲下，這位「無名小卒」徒然前往尋找心愛的帕拉夏，她住在城裡其中一處受害最深的偏僻島嶼上。普希金寫作時活在後十二月黨人的秘密警察國家，普遍認為帝制支持者的力量無堅不摧。在葉夫金尼眼裡，法爾科內的彼得大帝青銅騎士像泰然自若：葉夫金尼徘徊於洪水退去後的斷垣殘壁間，他是現代首見的反英雄人物，在大都會的亂象里涉險行過不幸的路途，企圖為飄泊的生命尋找意義。帕拉夏溺死後，葉夫金尼發了瘋，執着於最終應為悲劇負責的專制沙皇。葉夫金尼幻想彼得大帝躍下「雷擊石」，重踏馬蹄追趕他。在尼古拉一世的俄國，普希金明白沙皇擁有最終決定權。然而詩人僅僅讓一位卑微的職員躍上舞台中央，「小人物」在對抗「專制警覺精神」的漫長掙扎里，占有一席之地。本文選編自《聖彼得堡: 權力和慾望交織、殘暴與屠殺橫行的三百年史》，注釋從略，題目為編者所擬。推薦購買此書閱讀。該選文只做推薦作者相關研究的參考，不得用於商業用途，版權歸原出版機構所有。任何贏利組織運營的公眾號如轉載此篇，請務必向原出版機構申請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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