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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國的思想可不是為了創造一個強大的國家,而是保衛私人領地和個人權利。


作 者 |書蟲小記
來 源| 書蟲小記

美國人獨特的恐懼是什麼?即始自其建國初期的恐懼——中央政府對地方自治,乃至對個人權利的侵蝕——立國的思想可不是為了創造一個強大的國家,而是保衛私人領地和個人權利。

因此這個奇怪的國家其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實驗:多民族、多文化、排斥集權的一群人,能否組成一個國家,甚至於形成一個民族。

獨立宮,就在費城最中心,不大的一個獨立廣場,也就是最早的聯邦政府所在地
美國從其宗主國大英帝國那裡唯一繼承的,就是兩個東西——其一是領地意識,其二是對君主和政府的不信任。直到第七任傑克遜總統,美國人每15個人中僅1人生活在城市,美國一直都是一個分散的農村國家。

個人感覺,一直到現在,真正的美國其實就存在於小鎮和郊區。農村分散到每個人也只能依靠自己的雙手來解決一切生計問題,而唯一對集權的依賴,就是銀行貸款的需求。這也成為多數美國人對銀行沒有好感的根源所在——越是離不開,越是痛恨。

獨立宮裡的解說人,拿起的是首次制憲會議的決議

美國人對集權的恐懼,從第二任總統傑斐遜開始,一直持續到第七任總統安德魯·傑克遜,這位第一任來自非東部州的總統,他對集權的痛恨,到了聽到「中央」二字就發抖的地步,也正是他的一票否決,堅決徹底地把中央銀行的構想消除掉了。

漢密爾頓當初建立了第一國民銀行作為央行,後來被傑斐遜廢除了(在費城時,還真去看了舊址,就在富蘭克林家的旁邊,一棟神廟式的建築);之後又建立了第二國民銀行,也要發揮央行作用,終於又被傑克遜廢除了。從他之後整整70年,美國沒有中央銀行,金融業和銀行業乃是一片散沙,以至於成為後來工業國家中唯一屢遭銀行業危機騷擾的國家。到林肯時期,各種貨幣有8000餘種,林林總總的銀行一千多家。

國民銀行舊址

中央銀行是君主制的產物——多數中央銀行設立的初衷,都是為皇室圈錢,英格蘭銀行就是如此。因此你怪不得美國人如此仇恨中央政府。

遲至19世紀末,美國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工業強國,但卻在金融上極其落後——國家內有數千種貨幣,每個州自己管理自己的銀行,相互之間的溝通協調也非常困難。美元在世界上僅是個二三流的貨幣,其結算接受面甚至不如奧地利先令,更不如意大利里拉。因此,美國金融經濟完全受制於英格蘭銀行的利率政策,每一收緊,美國金融市場就是一片衰退的哀聲。

很奇怪的是,由於沒有統一管理,自林肯時代開始,一直到19世紀末,美國貨幣市場一直處於緊縮狀態——貨幣供應始終不足,一是由於誰都能發貨幣,多數貨幣本身信用成問題,二是半實物經濟狀態下,沒有通貨膨脹的可能性。美國的銀行業一直以金屬儲存量來衡量貨幣的幣值,所以貨幣永遠也滿足不了實際交換中的需要。

整個19世紀下半葉,美國的物價是持續下降的。這樣一個緊縮形勢,仍然推動着美國的工業化進程,一直到美國的經濟體量占到世界的40%,成為第一大國了,其金融業仍然非常落後,絕大多數國際貿易需要到倫敦和阿姆斯特丹結算。所以讓人很懷疑,所謂金融對經濟的支持和支撐作用到底有多大。

沒拍到第一國民銀行,不過就在拍攝角度的身後

也恰恰是這種先天不足,美國的銀行業天然就與實際商品市場、貨幣市場是割裂的,華爾街的銀行並不關心其它中西部地區的農業發展需求,以及普通百姓的需求,他們只需要關注總部設在紐約、費城幾個大城市的公司需求即可,他們更關注兜售股票、債券和交易國債——在為實體經濟服務之前,他們就已經打開了銀行向投資銀行發展的端倪。而從那個時代開始,華爾街就一直名聲不佳——美國人始終認為華爾街試圖壟斷金融權力,始終對其抱有不信任感。

華爾街上的原聯邦政府所在地

提出要整頓銀行業,建立央行來提升金融業自主權的聲音不是沒有,然而都被美國敵視集權的政治傳統所蔑視。因此,美國銀行業的改革,實際上源於整個政黨政治體系的變革和創新。

19世紀末到1913年聯儲成立之前這段時期,發揮中央銀行作用的是財政部。萊曼·蓋奇應該算是漢密爾頓的信徒和繼承人,是他獨立決策,把因為連年豐收和稅收增長導致的充盈的國庫,當做了央行儲備庫,把盈餘的資金直接借給各家銀行,充當了基礎貨幣。為此,蓋奇承受了很多來自黨派和媒體的質疑——拿納稅人的錢來補貼銀行?

在聯儲成立之前,幾乎每兩三年就會有一次流動性危機,最大的一次危機發生於1907年,起因是英格蘭銀行提高利率,緊縮銀根。華爾街的銀行和券商幾乎全部面臨滅頂之災,這就是造就了摩根神一般地位的那一次拯救——書中對摩根每天在私人圖書館開會討論該救哪家銀行或信託時,那種場景,與普佐在他的《教父》里描寫的考里昂老頭子抽着雪茄召集各路人馬討論生意的情境一模一樣。


20世紀初,在經歷了1907年那場滅頂之災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出美國目前這樣散沙一盤的銀行體系,根本就無法支撐起其工業強國地位。終於啟動了對成立央行的立法和設計工作。

很有意思的是,領銜人是參議員奧爾德里奇,一位之前在白宮裡德高望重,且聲勢顯赫的人物——他的顯赫與領導地位,卻來源於他對自由主義的信仰——他之前是堅決反對央行概念的重要政客,尤其反感華爾街的銀行。但在經過他的金融業朋友反覆地勸說,特別是有了一次專門針對如何解決美國經濟兩三年周期震盪問題的歐洲調研,他完全被歐洲銀行家們洗腦,充分認識到,要建立一個有序的金融市場,央行的存在是多麼必要。

於是他反過來變成了推動央行立法的重要人物,命運弄人的地方在於,當他致力於推動央行立法時,他突然間就變得勢單力孤——美國尊重自由主義的傳統政客聯盟,基本上都離他而去,他從德高望重一呼百應的地位上一路墜落下來,變成了到各處求人辦事的管家婆。

奧爾德里奇幾乎閱讀了那個年代所有能收集到的銀行業書籍,並且組建了他自己獨特的方案設計團隊,包括那個年代的風雲人物,戴維森、范得利普和沃伯格,是當時最大三家銀行的老總,而且都不是華爾街銀行人。他們的密謀和設計,是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的奧爾德里奇私人專列上進行的——我到過這個車站,就在帝國大廈旁邊,穿過哈德孫河,車站簡單樸素,因為地處曼哈頓中心地帶,人流量極大,採用的是後來各國車站普遍沿襲的候車層架空於鐵道之上的方式。

就我看來,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發生的這次密謀設計,其方式,影響和作用,都與兩百年前費城議決獨立的會議是一樣的。兩者都是背着當時的民眾和政府進行,都是時代和區域的精英密謀,都長時間的爭吵、妥協和精心設計,以最聰明的人群,最激烈地爭吵,形成的方案和決議。兩者都對後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費城那次誕生了一個偉大的國家,紐約這次誕生了一個全球央行。

華爾街的紐交所,在裝修

整個方案設計中最大的爭議,是準備金的定義。一般銀行存到央行中的準備金沒有問題,但一家銀行如果貸款買入央行發行的票據,這些票據能作為準備金嗎?沃伯格認為可以,奧爾德里奇認為不行,因為他擔心這樣下去就是通貨膨脹,什麼資產都可以作為準備金的話,那貸款發放的門檻就低了。為了增加貨幣發行的靈活性,各銀行都可以通過貼現的機制,以票據從各地分會儲備金中置換儲備貨幣,以根據需要增加貨幣供給。

整個方案中最聰明的設計,也就是央行的架構——聯邦制,即由主要的十幾家銀行組成一個儲備協會,協會採用投票選舉方式產生執行人員,同時,協會又在全國設立十幾個地方協會,這些地方協會又對各轄區內銀行進行集中。

決策機制就是投票,一家銀行只有一票。其實說白了也是適應美國國情,參照美國現有的聯邦架構組建。這一建議是來自德國的銀行家沃伯格提出的。而且,為了避免一切關於壟斷和獨裁,以及與政府合謀的嫌疑,儲備協會儘可能變成一個銀行家協會組織,儘可能變成一個單一的有十幾家分支機構的銀行,也主要由組成協會的銀行家們來共同決策,不聽從政府要求。

後來,在沃伯格的堅持下,奧爾德里奇做了讓步,讓幾名官員可以加入董事會,以採納政府方面的建議。整個方案的本質,其實就是通過聯邦制,把所有銀行的儲備金集中起來,然後由這個聯邦或協會機制發起聯合票據,作為一種新的統一的貨幣形式。說白了,儲備協會就是一個銀行家的銀行,處理的是純商業事務,與政治和壟斷無關。

華爾街盡頭的三一教堂,在這麼一個中心地帶,教堂旁邊就是爬滿了青苔和藤蔓的墓地

讀完這個過程,突然想起當年網紅本子《貨幣戰爭》對美聯儲的嘲弄和貶損——真是無知者無畏,亦或是履行宣傳職能,不認真深入研究其產生過程,尤其是產生的政治經濟環境和體制機制,確實無法理解為什麼美聯儲是這樣一個「怪物」——承擔着銀行業管理職能,但卻又不受政府直接管制,還堅持走私有化道路。

計劃出爐之後,就是典型的美國政治體制運轉需求,密謀者們發揮各自的影響力,去銀行業,去國會,去媒體,爭取更多的贊同者,逐步匯聚力量,以獲取通過國會正式接受相關立法程序的機會。這個過程極其複雜和漫長,期間引致起兩黨的爭論,專業人士的爭論,最重要得的,是所有政客關於力保自由主義,反對中央集權的爭論。

美聯儲法案誕生的複雜,還在於它正好趕上了總統選舉,支持央行計劃的塔夫脫卸任,反對央行計劃的威爾遜上台,於是又需要一輪新的勸服工作。

爭論持續了三年多,也逐步從奧爾多德里奇方案,逐步過渡為格拉斯方案,越來越多的政客加入推動隊伍,而方案也幾經修訂,不斷增加這個儲備協會的功能,削減協會的中央領導地位。

之前反對集中銀行管理的伍德羅·威爾遜在就任總統後,雖依然堅持分散治理原則,但卻對儲備協會不受政府管制提出的異議,他認為必須接受政府的管理,經過他的修訂,儲備協會的票據,又從儲備金抵押票據,變成了有政府背書的法定票據——真正的法定貨幣。之後又是一輪關於利率如何確定,聯邦與州銀行的授權,大銀行與小銀行的關係等等細節的爭論和修訂。

在深入爭論的過程中,威爾遜進一步發現,立法細節相當困難——即便連設立儲備協會的初心——建立一種有彈性的貨幣供給機制,也存在問題——沒有一個準確的貨幣定義。之前什麼是貨幣,其實沒有人說清楚過,在西部地區,著名商家打的白條也可以作為交換憑據,只要當地人或銀行都認可就行。那麼銀行貸款算不算呢?貸款也可以拿去抵押成票據,這個算嗎?商品應收款票據更應該算。這樣下來,立法委員會就發現沒法準確定義,可能只能交由儲備協會來認定。

華爾街的紐交所門前

也正是這樣一個反覆交鋒的過程,展現出了美國政治決策機制的原則性、競爭性和公平性——絕不是哪個集團,哪個人說了算,各方都有表達意見,利用媒體、利用群眾集會、利用公開講演獲得支持的機會。這也是為我們不了解美國實際情況的人士,或者是收誰費替誰說話的人士們所常常誤解和嘲笑的部分——效率太低。

美國政治價值觀是自由的絕對性和個人權利的絕對性,要盡一切可能消除任何可能威脅到兩者的可能,為此,不惜損失效率,也要反覆權衡和梳理每一項法案的利弊,不斷進行交鋒和妥協,每一項政策或法案幾乎都是在激烈的競爭中產生。

也正因為如此,重大的法案推出,都匯聚了多個不同階層人們的意見,並且通過這種辯論和報道,讓廣大民眾也更深入了解了每一個法案出台的目的,背景和對自己的影響。

當聯邦儲備協會的法案最終在威爾遜總統推動下,通過了國會立法時,仍然有一多半的議員們弄不懂其中的機制和含義。法案的作者從奧爾德里奇變成了後來的卡特·格拉斯,這位參議員也遠不如奧爾德里奇當時那樣深入骨髓地明白美國銀行的運作模式。但格拉斯其後依然致力於研究整個銀行體系的運作,以至於後來他又提出了著名的格拉斯-斯蒂爾法案,最終也被認可為聯邦儲備法之父。

不論從專業性角度,還是金融史角度來講,都相當可以的一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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