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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香奕

編輯|毛翊君

床與沙發之間

隔離第11天,60歲的徐正峰頭痛欲裂,渾身無力。他記不清糖尿病和高血壓的藥斷了多久,身體的反應愈加明顯。

那天深夜,母親又在床上喊他。老人需要排尿,徐正峰正躺在床邊一張房東留下的皮質沙發上,因為年代久遠,座位已經塌陷,只能讓他以一種蜷縮的姿勢休息。照看的夜裡他無法徹底睡着,母親基本隔一小時就得解手,每次處理下來要花費半個小時。

「我實在沒力氣了,晚一點,你克服下……」母親的床離他僅僅兩步距離,徐正峰沒有勁支撐起自己,足足等了20分鐘左右,才從沙發站起來。等他掀開母親的被子,成人紙尿褲已經濕透。

●徐正峰母親躺在床上。講述者供圖

兩年多前,因為動遷款不夠買房,家人在這個90年代中期完工的小區里,租了間沿街的兩室一廳給母親。徐正峰在家排行第七,父親因病過世多年,母親和尚未結婚的六哥一起住在這裡。去年三月,一家人打算給母親在這小區買套房子,剛剛簽約完,老人去院子裡打掃衛生時摔了一跤,左腿髖關節摔骨折。

「醫生說年紀這麼大接骨頭的話,有生命危險。」徐正峰和家人選擇保守治療,把母親接了回去。他們花1200元買來類似病房中的護理床,可以活動床邊的護欄,可以搖高頭部的床體以便餵食。此後,為母親做飯、按摩、翻身,以及幫助上廁所,都依賴於這些60歲以上的子女們,平時他們兩人夜班、兩人白班地輪流。

這個小區4200多名住戶里,一半都是這樣的老人,分散在52棟樓里。7排房子從西南至東北排開在47000平米的地基上,低矮的6層樓房保留着白色外牆,牆皮已經有些斑駁,住戶大都是20多年前從黃埔回遷過來的。

徐正峰自己的家也在這裡,是盡頭的第二排,走路不足5分鐘可以到母親的出租屋。有時徐正峰燒了菜或者燉了湯,也會端過去給母親。3月27日,他得知浦東地區的封控消息,當晚結束工作後匆匆趕去母親家照料。在這個月裡,小區被短暫封鎖過,徐正峰憑經驗知道要在母親那裡住下,妻子陳麗又送了些衣服和藥物去。

直到現在,徐正峰已經困在那裡將近三個星期。六哥有自己的房間,徐正峰只能睡在母親房間的沙發。老人思維一直很清晰,徐正峰除了日常照料,也會和母親聊聊天,但母親耳朵不好,必須得湊近她耳邊大聲講。

60餘平米的房間充斥着排泄物的味道,徐正峰沒有開窗。一樓的窗外是浦東街道,進入四月之後,上海氣溫幾乎在25°以上,母親仍然覺得外面的風透着寒意。這天夜裡,照顧完母親後,他重新艱難地躺回沙發上。

徐正峰沒想過會封閉這麼多天,基礎病的藥已經見空,隨時可能出現併發症。小區封閉後,34歲的楊卓得知居委會的人力不夠,決定模仿網上流傳的求助表格,也製作了一份表格收集小區居民的需求,發現小區有100多位獨居老人,而買藥是老人們共同的難題。

●徐正峰缺的藥。講述者供圖

為了省藥,其中一棟樓76歲的獨居老太太從一開始就決定把所有藥量都減半,原本每天吃兩次的藥只吃一次,吃一粒的藥用切藥器弄成半粒。儘管如此,在小區封控一周後,她有三種藥已經吃完,另兩種藥只剩下幾顆。

她之前通常在小區門口搭乘公交,3站路到達最近的社區醫院,配好一個月的藥量。她上一次配藥還是在二月,按照計劃拿到兩盒治血脂的藥、三盒骨質疏鬆的藥。這次,她給社區醫院打了兩次電話沒通,又翻出醫生名片上的電話打。第一次對方說找居委會開證明就能配藥,過了幾天再問,醫生說醫院關了。

鄰居楊卓逐漸招募到160多志願者,在他們的統計清單里,腦梗、心衰、直腸癌、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等疾病的用藥人數一直在增加。在小區微信群里,楊卓每天都能刷到求藥消息,「一個70多歲的老爺爺緊急需要利尿的藥物,志願者幫他全小區找,從另外樓的居民找到後給他送過去。」

「老人們需要的都是處方藥,還有些藥是醫院配的,上海很多醫院都封了,很難買到。」楊卓和志願者們把清單給到居委會,但得到的反饋結果並不理想。


老與老

小區封閉前徐正峰沒有囤貨,開始只能把家裡的蔬菜和肉類分配成五天的量。五天之後,家裡的飯桌上只有醬油拌麵和醬菜拌飯。米飯是徐正峰唯一較充足的儲備,因為之前打折,才一次買了50斤。「而且超市里都是人,搶不過。」上了年紀的徐正峰在電話那頭,說起這些很是煩躁。

直到缺菜三天後,徐正峰才把情況告訴了其他家人,妻陳麗趕緊在業主群里發消息問怎麼團菜。平日裡只是打過招呼的鄰居看到,送了她一些雞蛋和一個捲心菜。

「現在都是在微信群里團購買菜,老人不會。」楊卓發現,對於老人而言,一兩百塊錢的蔬菜包過於大份,只能把它們再分成幾份,或者有的志願者買一包,送一部分給老人們。

封控前,那個獨居老太太一個人吃不了太多,都是現買現吃,也沒有囤菜的習慣。這次家裡的菜吃光後,居委會幫忙買了一包菜。「有的吃就行了。」她也不再找人問藥,默默等着之前通知的解封日。然而,小區至今都未解封,她心裡越發難受。

「這一關總歸要渡過去的。」她嘗試在居委會登記買了一包菜,找同層樓的鄰居學習手機截屏、上傳和登記抗原,按志願者發的圖片指示加入小區群聊,覺得自己像小學生一樣,每天都需要做功課。

●資料圖。圖源東方IC

徐正峰夫妻是十多年前搬到這個小區的,為了和二十年前回遷到這裡的姐姐住得近一點,照顧起來方便。除此之外,他們在小區里沒有什麼熟悉的人,碰上的大都是同齡的老人。

徐正峰患糖尿病的十幾年來,家裡做飯一向清淡,妻子陳麗也注重養生,每頓都需要青菜。如今,家裡僅剩的一顆白菜成為了珍稀物品,以前一頓飯就能吃完的量,每頓飯只捨得掰下兩片葉子。

封控後獨居的陳麗也不願意搶菜,「總想着過了一天,後面應該就好一點。搶菜也麻煩的,要志願者把菜送到樓上來,儘量不去弄了。」

●徐正峰近日的伙食。講述者供圖

她也沒有將自己的處境一一告訴丈夫。這段時間他們每天都會語音聊天,聽着電話里丈夫的聲音,陳麗也感覺到他的疲憊不堪。「他本來就有基礎病,現在一方面心理壓力,一方面是實際問題。」

在徐正峰的母親摔倒之後,陳麗明顯發現丈夫「變老了」。

徐正峰年輕時開過服裝店,之後生意不好便四處打零工,現在在一家事業單位做門衛,每天輪12小時,白班從早7點到晚7點,夜班就是晚7點到早7點,月收入3000多塊,下個月準備退休。

他大多是晚上去照顧母親。兄弟姊妹也請過幾次保姆,都以失敗告終。徐正峰說,因為母親是廣東人,平日都說粵語保姆聽不懂,「還有太累了,來了幾天就離職了,也不好意思讓外面人,比起送養老院照顧,肯定是自己子女照顧好。」

孫輩都在忙工作,照顧老太太的事只能是年過半百的子女們來。陳麗也曾試着幫婆婆按摩,但老太太不願意讓兒媳婦動自己。陳麗只能常勸丈夫有時間就多休息,「你要有什麼問題,我的日子也到頭了。」可徐正峰還是一如既往,一家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幫忙,誰家的燈泡壞了就跑去修。

「以前今天去明天可以休息,現在天天在那裡,我也擔心他身體出問題了怎麼辦?」在小區封樓前,陳麗給丈夫送過一次換洗的衣服。兩個人戴着口罩,陳麗也能感覺到徐正峰的疲憊。徐正峰沒有告訴妻子缺藥、缺菜的事情。那時,他們都以為很快就能迎來解封。

一院之隔

4月1日,徐正峰沒有等來解封的消息,卻得知同住的六哥核酸檢測呈陽性的結果。第二天,疾控中心通知母親也是陽性。

「沒什麼措施可以做,這么小的房間,沒什麼選擇餘地。」他不知道的是,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妻子做抗原檢測時也出現了兩道槓,咳嗽、發燒、頭暈也隨之而來。陳麗在家找了三四種藥,吃了幾天後卻發現小便的顏色很深,都是泡沫,「我也有點怕了,不敢吃藥,不要把腎臟吃壞掉了。」

生活像被推翻的多米諾骨牌,問題接踵而至。

在缺藥數天後,陳麗才得知情況,擔心丈夫缺藥會引起併發症。陳麗的父親也是糖尿病,她一直記着醫生曾說併發症會引起各個臟器不好。

「我以為他家裡的藥應該是夠的,誰知道封了那麼多天……」侄子得知後聯繫了居委會,徐正峰卻告訴他別找了,「開不到也沒辦法。」聽着電話那頭,平日裡像「開心果」的七叔講話有氣無力,嗓音嘶啞,一直咳嗽,侄子心裡更是焦急,凌晨還在網上填各種抗疫求助的申報。

基礎病的藥還沒有解決,徐正峰的抗原檢測結果也出現了兩道槓。他告訴侄子心理的矛盾:他希望疾控能注意到他們,從而能幫忙解決,但是又擔心疾控會把他們帶走分開隔離,這樣沒法互相照顧了。

幾天後,疾控中心通知要把同住的六哥拉去隔離點。家人們都不同意只拉一個人走,徐正峰的身體也沒辦法一個人照顧母親,「最好是待在家裡,我們三個人可以互相照顧母親,給我一點藥就可以了。」

疾控中心得知情況後,沒有帶走哥哥。幾天後,居委會又打電話通知把哥哥轉去隔離點,同樣的情況又發生了一次,最終三人還是都留在了一起。

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縈繞在房間裡,床上的母親還在翻來覆去地說着幾十年前的事情。徐正峰看着手機,家族群里其他老人們在發一些養生的偏方,關於疫情的消息也一條條蹦出來,他心裡有些煩躁。他和六哥向母親隱瞞了實情,說「只是小感冒」。

難得的好消息是,前幾日居委會幫他配到了藥。對於60歲的徐正峰,生活本該是妻子在廚房裡洗菜,他在灶台前做飯,耳邊聽着妻子的囑咐「食材不放糖,能水煮的儘量水煮」。如今,回歸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子好似遙遙無期。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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