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位居日劇最有魅力的男主角前三名的，古美門·人間清醒·卑鄙律師·無情的金句產出機器·研介，已經誕生十年了。這個讓堺雅人貢獻了最多顏藝的角色，來自2012年的日劇《Legal High》，最近剛好開播十周年。比如下面這張，經常被用來勸人「不要做聖母」「不要被帶節奏」；這張，如果在任何一個網暴新聞的評論區下方出現次數少於3，都算我輸。在十年來的互聯網罵戰中，誰都可以缺席，古美門不能缺席。一個卑鄙冷血、唯利是圖的日本律師，就因為超快的語速和驚世駭俗的觀點輸出，替中文社交網絡上的網友吵了十年的架。
現在去網上搜索古美門，出現頻率最高的評價是「人間清醒」。純靠想象，很容易被認為是位「冷血理性，用頭腦和法律維持正義的刀子嘴律師」。如果抱着這種念頭去刷劇，我勸大家還是做好心理準備。我至今記得看《Legal High》第一集時的感受——劇情什麼的還在其次，只想沖那張自鳴得意的臉踢上幾腳。抹了兩斤頭油的二八偏分，如同戴着漫畫裡的「反派假髮套」；嘴角永遠咧出一個奸詐的角度，就連堺雅人的氣質也拯救不了。比浮誇表情和連珠炮更加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古美門的人設——被罵「金錢的奴隸、惡魔的爪牙」，他的表情是這樣的。負責的案子勝訴率百分之百，但同時因為打官司不擇手段，被整個司法界唾棄。相比於後來很多國產職業劇中的「刀子嘴豆腐心」精英，古美門可謂是做到了知行合一。在大多數案件中，他都會成為「非正義」一方的代理律師。受賄的議員、被控訴壓榨員工的老闆、拿絕症病人「試藥」的著名醫生、建樓遮擋居民區陽光的大型企業……但古美門贏官司的手段，也並非是像《我們與惡的距離》中那種「尊重真相的律師」。另一名言：「沒有被（對手）發現的證據，即使是真相，也相當於不存在。」開發商建的高層公寓擋住了附近居民的陽光，年輕的孕婦說：「我只是希望孩子能在有陽光的屋子裡長大。」古美門卻因為接受了開發商委託，決定用錢來「逐個擊破」。為了給被控殺人的少年脫罪，他還引導身為目擊證人的咖啡店老闆，說出不真實的證言。而重獲自由的少年，面對一個僅僅是對他態度不佳的路人，就說出了讓觀眾感到不寒而慄的話——當然，如果只是這樣，古美門大不過是個令人厭惡的反派。無論是多麼讓人難以接受的理論，都能給出一套完美的合理化邏輯，再把自己送上正義高地。比如開頭那句「你所謂的正義，只不過是憐憫眼前的可憐之人」，就出自居民爭奪日照權那集。充滿正義感的新手律師小黛，指責他是助紂為虐，幫大企業欺壓無辜的平民。結果把古美門把她帶到了一家小店門口，指着店裡的中年女人：「她丈夫去世，獨自撫養着上初中的孩子。這家小店因為經營不善頻臨倒閉，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接下島津地產（就是要蓋樓的那家開發商）的訂單。」以有限的事實作為基礎，僅靠樸素的同情和憐憫，往往無法實現正義。不過很多人可能都忘了，這個可憐母親的故事完全是古美門瞎編的，人家老公活得好好的，生意也跟島津地產一點關係都沒有。但「說不定在什麼地方，就有這麼一家小店，有着靠島津地產才能生活下去的人」。比如壓榨年輕員工的漫畫工作室老闆，可能本身就是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漫畫事業的「工作狂」；罔顧患者生命，執意使用高風險藥物的醫生，可能一心推動現代醫學的突破；聽說自己身患重病，第一反應是捐出所有器官和整個遺體，用於醫學研究。不過後來在網上以截圖形式流傳的古美門，已經漸漸失去了他「壞」的部分。後者的影響力顯然更大，畢竟相比於完整追完兩季的人來說，看過台詞截圖的網友顯然更多。也由此誕生了那個段子：「《Legal High》的男主可不叫李狗嗨。」前幾天有個網紅，因為一點小事跟粉絲群里的網友對罵，還上了熱搜。不少人的關注點是，居然連小學生都在用古美門的話罵人。上面那個「腦子清醒」系列，除了讓烏干達大猩猩拍巴掌外，還有讓賽馬場的馬輪流踢一腳；
校園欺凌、公交車讓座、大公司污染環境、醫療糾紛……社交媒體上大規模討論這些話題，可能還在《Legal High》之後。圍繞某個社會議題，給出不同於主流的看法，引發大眾參與討論的欲望。承擔這個功能的，一年前是國產熱搜劇，三年前是脫口秀，五年前是奇葩說。作為律師，他在劇中平均5分鐘就要進行一次密集觀點輸出，有理有據令人信服。第一集出場，就跟小黛就地鐵上該不該給老人讓座的問題展開討論。古美門先是肯定了「體力好的人應該讓座給體力差的人」這一普世價值；又通過對老人的觀察，得出這是擁有堅挺肌肉的羽毛球健將這一結論，來論證讓座的不必要性。直到今天網友們討論讓座問題，最常被拿出來的理由也是「前一天加班到深夜的年輕人，可能比坐公交去市場買菜的老人更累」。這也是我重看《Legal High》時，最強烈的感覺——古美門的很多金句，如今已經成為了互聯網上的「共識」。出現校園霸凌事件，一定會有人提起「最可怕的不是某個壞孩子，而是強迫所有人服從的氛圍」。夫妻反目成仇，「婚姻里沒有理想和愛情，只有利益和欲望的廝殺」。很多喜歡《Legal High》的觀眾，會覺得這種截圖流行是件好事兒，「說明編劇有水平」。
但其實沒那麼簡單。
這些觀點的珍貴之處恰恰在於「唱反調」，是對舊有觀念的衝擊，所以才需要如此精彩的論證。
諷刺的是，當它們在一場場互聯網爭執中反覆出現，最後以金句的形態定格在你我腦海中後，就又變成了無需思考的真理。
前幾年鼓吹996時很流行一句話：
「以大多數人努力的程度而言，根本輪不到拼天賦的程度。」
這其實化用了劇中的一個案子，著名漫畫家的年輕助手把老闆告上法庭。
譴責對方把不僅強迫他拼命工作，還動輒辱罵打擊，讓他喪失了創作的信心。
當時看劇的時候，我認為這是一場分不出對錯的爭論。
信奉「拼搏至上」的漫畫家固然有他的理由，但員工想要的寬鬆職場環境同樣合理。
但現實中，只要把古美門那句「要想跟着天才工作，就要有受煎熬的覺悟」一丟，一切不想被工作裹挾生活的需求，都變成了「不努力」。
當然了，「跟天才工作」也可以被替換為「拿高薪」「進大廠」。
後來996開始人人喊打，這句台詞也被掃入了金句廢品站。被頻繁轉發的截圖，變成了《我，到點下班》中的「說什麼要有上進心，要有志向，會讓我覺得喘不上來氣」。於是像漫畫家那樣的人，又開始被批評為「奮鬥X」「卷王」。在社交網絡時代，網絡本身就成了刀光劍影的輿論場，是觀點跟立場之間的腥風血雨。《Legal High》十周年，有台詞bot應景地發了古美門的金句九宮格，並表示「現在看依然很有意義」。如果說這個毒舌又卑鄙的律師教會了人們什麼，那絕對不是任何一個真理，而是對真理的質疑。比如在校園霸凌案中，他提出「施暴者也是欺凌氣氛中的受害者」。還在總結陳詞中做了個升華：「今天這些勇敢站出來的同學，讓我看到了希望。只要我們勇敢一點，或許能讓欺凌從這個社會消失。」現實中每一次看到有人在校園霸凌事件中引用這段話，表達的也是類似的觀點——「不要隱忍、退讓，勇敢起來才能自救，不然這把大火遲早會燒到自己身上來。」可事實呢？劇中所謂的學生們挺身而出，根本就是個圈套。是古美門找人冒充學生寫了小紙條，在涉事班級里傳閱，造成了有人帶頭的假象。你以為學生們打破了從眾，但實際上是陷入了另一種從眾。實現所謂「正義」的結果，靠的依然是古美門的小花招。別忘了《Legal High》的中文譯名——勝利即是正義。這個律師的身上什麼都可能有，但就是沒有恆定的價值觀。最難得的不是他說了什麼，而是「反駁所謂真理」這件事情本身。如今提起《Legal High》，人們往往只會想念古美門。新手律師小黛因為過於天真、理想主義，成為了不少人心中的「新垣結衣最討人厭角色」。儘管總被古美門氣到啞口無言，但小黛也曾經占過兩次上風。我個人認為，這兩次「勝利」，才是讓整部劇的題眼所在——證明沒有哪一種理論是絕對正確的。第一次是在地鐵讓座事件之後，小黛跟古美門在針鋒相對中完成了案子。在告別的時候，她反駁了對方之前的「讓座歪理」：詢問要不要坐，本身就是禮儀。另一次，是在給「世紀惡女」安藤貴和做無罪辯護的時候。但因為安藤貴和在輿論中是個「惡人」，從檢方到做證人的鄰居，都在試圖促成她的死刑。「那好啊，那就判她死刑好了。證據證詞都無關緊要，誰讓她坐着高級進口車，穿一身名牌，每天吃着魚翅鵝肝。所以判她死刑吧，民意就是對的，大家贊成的事全都是對的……」用來罵普通人對社會事件的關注「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圍觀欲」，罵民意一文不值，只是「吃人血饅頭」。是小黛始終願意相信人性的善意，為了勸說鄰居們說出真相，甚至因為「為惡女辯護」遭到了圍毆。也正是她的努力，感動了被害人家裡的保姆。而保姆的證詞，也成為了讓安藤貴和無罪的突破口。如今人們讚美古美門的「人間清醒」，罵小黛是聖母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恰恰是最功利的古美門，給出了對理想主義者的最高評價：儘管在短暫的認同之後，兩個人又開始沒完沒了的口舌之戰。但也正是這樣的爭執、對抗——而非截圖來的金句——造就了古美門乃至《Legal High》的魅力。畢竟早在第一集結尾，這個自私、卑鄙、滿口謊言的律師，就已經說出了恐怕是全劇最真誠的一句話：「如果永遠都無法抵達真相，那我們該相信什麼呢？」
「你只能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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