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沉思錄 - 法國昨夜無事發生－鑽石舞台

Apr 25 Mon 2022 22:30
新潮沉思錄 - 法國昨夜無事發生

文 | dlsdyc

2022年4月24日，法國大選開始了第二輪投票。進入第二輪競選的依舊是馬卡龍和勒龐這對老對手。在開票數小時後，馬克龍即以58%左右的支持率鎖定勝局。這與選前民調的預測大體相同。

事實上，雖然很多媒體不斷渲染勒龐當選的可能性，這更多是一種刺激策略，用於刺激部分選民的投票積極性。即便考慮到誤差，在開選前已經落後馬克龍支持率10個百分點的勒龐也幾乎沒有勝算。或者更早地說，在4月20日電視辯論沒能實現一舉翻盤的時候，勒龐就已經輸了。特朗普在2016年對陣希拉里翻盤，固然有美國選舉制度的影響，但兩者的支持率差距也只有幾個點。

對於觀察家而言，誰輸輸贏早已不再是焦點，而是馬克龍和勒龐的支持率究竟還差了多少。尤其是考慮到近二十年來法國總統大選的變化，勒龐能夠獲得多少支持是一個極具政治現實意義的問題。無論今日的法國大學生想要進行什麼樣的行為藝術表演，法國政治的風險已經在日益轉變。問題是，它下一步會變成什麼樣。

本土主義與全球主義

這次法國大選的輸家固然不少，但社會黨和共和黨絕對榜上有名。作為曾經法國的中左中右兩大政黨，在本次選舉中的結果無法不用慘澹來形容。

首當其衝的就是2017年就已經大幅瓦解的社會黨。當作為前社會黨人的馬克龍在當年挖走了一大票支持者之後，社會黨就已經一蹶不振。經歷了一系列內鬥和重組之後，社會黨已經不再被認為是法國政治的主導力量。它往往需要與其他小政黨聯合在一起，才能維持一定程度的影響力。在今年大選中，一度被吹捧的社會黨候選人巴黎市長伊達爾戈，更是以1.75%的支持率斬獲社會黨最差選舉結果的殊榮。這種飛速的變化，很難令人想象五年前的法國總統還是社會黨人奧朗德。

作為曾經中右翼主流政黨的共和黨也沒有好到哪去。2017年共和黨候選人菲永醜聞纏身尚能獲得20%的支持率，到了2022年同樣被媒體吹捧過的共和黨候選人佩克雷斯直接支持率腰斬再腰斬為4.8%，連5%的總統競選報銷門檻都沒達到，和社會黨一起手拉手創造了歷史新低點。可以預見的是，共和黨將會在選舉之後進一步分裂，很有可能在下次選舉中淪為和社會黨還有共產黨一樣的邊緣政黨。

比起已經過氣的政黨，勒龐和梅朗雄所領導的政黨力量才是更為值得關注的對象。2022年的法國總統大選基本延續了2017年的變化趨勢。傳統的中左中右兩大黨模式已經基本消亡，這同時意味着過去三十年的政治光譜區分也基本喪失意義。

比如傳統被認為支持自由貿易的右翼保守派系，卻一個比一個強調要保護本國的工人階層，抵抗大型跨國企業和金融業的影響。而唯一還支持自由貿易的右翼派系，基本上也就剩下了上文所說的共和黨。

在更長的時間段上來看，支持自由貿易和保守或者右翼本來就沒什麼必然聯繫。19世紀的英國保守黨首相迪斯累利就試圖將工人和農民聯合在一起，共同對抗城市新興中產階級。之所以形成過去三十年的印象，直接誘因還是里根和撒切爾新自由主義改革之後的僵化認知結果。

法國總統大選日益變成親全球主義的中間派和左右翼本土主義者之間的鬥爭。本土主義的特徵在右翼表現得更為明顯。勒龐和澤穆爾都支持強化法國的國民特徵，在一定程度上反感甚至敵視伊斯蘭文化對法國的影響。他們都強調法國主權的至高無上性，為法國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而自豪。與澤穆爾更為激進的十字軍狂熱不同，勒龐的主流化改造需要關注一些更為實際的問題。但勒龐的購買力解決方案，本質上還是以本土主義作為其實踐基礎。

本土主義的特徵在左翼顯得更為複雜和分裂。梅朗雄和科爾賓存在同樣的問題，即他的支持者實際上是由兩個不同來源構成的。傳統支持左翼的產業工人和大學生/移民是他的重要基本盤。他採用的基本策略也與科爾賓相同，在批評北約和歐盟保持自己疑歐本色的同時，強調社會和文化的自由化，儘可能討好學生和移民。但這始終是一條困難的道路。一旦親全球化的中間派進一步消退，左右翼反建制派進行對決，這種內在裂痕很容易像素級復刻英國工黨的失敗。

法國總統大選的結果再次證明了歐洲政治正在日益向三極對峙轉化。傳統的中左中右政党進一步衰弱，塌陷為親全球化的商業自由派；左右兩翼不斷擴大對於現有秩序的不滿時，也將增加兩者之間的衝突。事實上，除了在反對新自由主義這一點外，左右兩邊在絕大部分的社會和文化問題上觀點截然相反。這也是為何梅朗雄在反對勒龐的同時，也不鼓勵自己的支持者投票給馬克龍。

這種三分天下的局面將直接導致缺少真正意義上的多數派。事實上，很多議會制國家，尤其是沒有強大兩黨制傳統的國家，也越來越需要通過政黨聯盟的方式才能維持組閣。以色列就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在以色列工黨徹底邊緣化之後，以色列政壇通過了前所未有的左中右七黨聯合，才將內塔尼亞胡領導的利庫德集團趕下台。

鬆了一口氣的歐盟和北約

如果說誰對選舉結果最開心，那麼歐盟和北約一定榜上有名。選舉結果一公布，德國總理舒爾茨和美國總統拜登等西方各國政要就迫不及待地恭喜馬克龍。畢竟，雖然馬克龍民調大幅度領先，但萬一勒龐當選，可是會對歐洲政治格局產生災難性影響。西方社會對這種選舉的關注程度不可謂不高。在媒體和親歐洲派系瘋狂圍攻下，依舊穩如老狗的匈牙利總理奧爾班和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讓所謂的自由陣營一直存在嚴重的焦慮。這種焦慮以至於他們在選前公開喊話，希望法國人民做出正確的選擇。

對於歐盟和北約而言，本次法國大選的變化就是沒有變化。沒有變化就是最好的結果。在北約問題上，無論是梅朗雄和勒龐都是堅定的反對者。就連馬克龍自己，想必大家應該都記得他著名的「北約腦死亡」論。大多數的法國人，無論是出於歷史傳統，還是現實利益，都對美國宰制下的北約盟國系統有所不滿。問題是，只要馬克龍在台上，那麼法國和北約的關係中短期內也不會變得更糟。尤其是在俄烏戰爭的背景下，加強北約反而是一個在歐洲政治中獲得更多支持的選擇。這種傾向尤其存在于波蘭、立陶宛這種東歐國家之中。在現有的大氣候下，馬克龍實際上已經喪失了進一步推動與北約決裂的動力。

勒龐和梅朗雄則不同。無論兩者誰上台，一定都會在北約問題上進行施壓，或者至少進行更多表演性質的反對姿態。這無疑會削弱所謂的西方同盟向心力，並且進一步放大已有的東西歐矛盾。這種內鬥或者說不團結顯然是西方陣營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多米諾骨牌效應的威脅始終縈繞在他們的心頭。

對於歐盟而言，那更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如果說北約沒有了法國，還能繼續維持運作。（畢竟法國在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北約成員國）那麼，歐盟沒有了法國，很有可能將直接陷入實質性崩潰。在英國脫歐之後，雖然西班牙和意大利想要成為新的三駕馬車，但現實實力使得他們無法填補權力真空。歐盟事實上是以法德為軸心進行運作。

默克爾的繼任者舒爾茨，雖然在政策試圖與前任保持一致，但顯然他缺乏默克爾長期執政所帶來的威望。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組成的聯合政府，在許多問題上也存在明顯的緊張。換而言之，舒爾茨被迫將更多的精力和政治成本消耗在國內政治上，從而將國際問題的主導權更多交給法國。在現有的歐盟政治現實中，一旦馬克龍意外跌倒，將意味歐洲缺乏有足夠分量的話事人。這也就不奇怪，為何馬克龍勝選之後，舒爾茨是第一個急匆匆給馬克龍打電話祝賀的原因。

一旦勒龐上台，歐盟層面將嚴重缺乏強有力的大國領導人支撐。無論歐盟如何吹噓自己的超主權特質，歐盟政策實際上受到大國的強烈影響和控制。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歐洲國家相互博弈的產物。正如「是，首相」里所指出的那樣，明眼人都清楚一個委員會在布魯塞爾，議會在斯特拉斯堡的組織究竟意味着什麼。勒龐雖然收縮了自己的主張，表示不再脫歐。但勒龐的政策將會導致歐洲一體化的更快倒退。比如勒龐的移民控制計劃，將事實上導致《申根協定》的破產。（當然，公正地說，《申根協定》已經陷入了實質性癱瘓，並且在政治上也愈發不受歡迎）

當然，正如以前所指出的那樣，馬克龍本人也不算真正意義的歐洲主義者。馬克龍奉行親歐洲態度與戰後法國外交的政策高度一致。他試圖在法國日益衰弱的背景下，以歐洲為翹板，保持法國的全球影響力。問題是，其他歐洲國家明白法國的野心。馬克龍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實現法國對歐盟的控制。在新自由主義的秩序上，這反而對法國部分群體產生了不成比例的負面影響。這成為了勒龐和梅朗雄支持率抬升的重要原因。

一切尚未結束

歐盟和北約現在也只能暫時鬆一口氣，本次總統大選的餘波遠還沒有結束。法國總統雖然權力與日俱增，但在第五共和國的憲法框架下，法國依舊具有半總統制的基本特點。這意味着總理是由議會的多數派所決定的。六月的法國議會選舉同樣會對法國產生重大影響。

馬克龍不再享有素人的優勢，執政五年來的民眾滿意度也堪稱一般。雖然法國議會也採用和總統選舉類似的兩輪選舉制，但考慮到勒龐和馬克龍支持率的不斷拉近，前進黨很有可能需要和其他小黨聯合組閣，才能確保足夠的議會多數。至於所謂的比例代表改革，馬克龍大概會像他的前任奧朗德一樣，把他的競選綱領當做不存在就好。

即便前進黨勉強保住了多數，馬克龍在國內將變得更加虛弱。尤其是在黃馬甲運動之後，馬克龍的國內經濟改革已經宣告破產。至於提高退休年齡的計劃，在下個任期中也難以普遍推行。法國的僱傭制度的確存在過於僵化的問題，養老金的發放也存在制度性的不平衡。問題是，馬克龍在本來就缺乏國內威望的情況下，他在第二任期將更加無法推進這些缺乏共識的經濟政策。國內政治無法打開局面，馬克龍必然會如同他第一任期後半期的樣子，加倍投注在國際舞台。

老問題依舊存在。馬克龍能夠壓服歐洲麼？無論是所謂的共同債務，還是放寬債務上限，馬克龍所推進的歐洲一體化，以法國事實上得利作為結果。在國內政治日益萎靡的情況下，馬克龍是否有足夠的成本推動歐盟政策的轉變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比如馬克龍在過去幾年大力鼓吹的歐洲軍計劃，就早已偃旗息鼓，被埋葬在布魯塞爾的官僚主義之中。

馬克龍可能最終陷入內憂外患之中，無力實現自己的各項主張。二輪選舉的議會制度，只能更加無法反映民意的變化，強化法國街頭運動的激進性。

對于勒龐和梅朗雄而言，這是時間所賦予的機會。只要現有的全球經濟局勢繼續惡化，他們就能夠從對新自由主義秩序的不滿中汲取更多的力量。勒龐家族從不到20%的支持率攀升到超過40%的支持率，直接完成了政黨的主流化。在本次選舉中，勒龐本人更是斬獲了1300萬票。如果還將勒龐定位為極右翼勢力予以排斥，那麼法國的非主流勢力可能真的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