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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北京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世上沒有一定之事,然後就是,人跟人之間終究懷有一點不那麼情願的慈悲。


配圖 | golo

前 言



2018年,我辭去了上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彼時,「零工經濟」和「靈活就業」還尚未成為大眾熟悉的詞彙。

正值大國崛起之時,「新四大發明」(編者註:2017年誕生的網絡流行詞,具體是指高速鐵路、掃碼支付、共享單車和網絡購物)建立起巨大的自信,世界上最大的問題仿佛就是外賣員逆行闖紅燈、快遞員不能準時把東西送到家,僅此而已。在和一些朋友的爭論中,他們多把這些「大問題」歸咎為從業者素質:因為素質不高,所以只能去做體力勞動,所以做了還做不好。甚至一度還流行過這樣的敘事——不要講述自己的不易,否則就是「你弱你有理」。土鱉而殘忍。

我曾目睹過這樣一個場景:4個人,分別是保安、清潔工、城市管理者、門面老闆,同時揪住一個共享單車運維員,讓他清理掉馬路上四處亂擺的共享單車。我隨即應聘了這個崗位。

從那時起,每年我都花上一段時間做體力零工,有時為期半年,有時一個多月,行業大都和城市生活構成相關——共享單車運維員,便利店店員,快遞員,外賣騎手等。我想釐清,哪些東西是個體性問題,哪些東西是結構性問題,以及大家能不能互相理解。可不可以不要再說什麼「你弱你有理」了,大家都不容易。再說了,他們真的不知道對方不容易嗎?——不知道個屁。

我的原則是,做零工期間財務能自負盈虧。因此,在那段時間,我曾因工傷無法勞動而身無分文,逃過青旅的房租,也吃過別人剩下來的面澆頭。捲入得越深,我就寫得越重;能做旁觀者的,我就撒肩而過。不能免俗的是,我總會反覆回味偶然的慈悲。

從去年開始,我明顯感覺到,打零工的群體裡,沒找到工作的大學生、被經濟浪潮篩下來的白領群體越來越多。我一方面擔憂,行業容量終究有限,另一方面又抱有希望——也許這些人的加入能夠促進法規的完善,社會的平等。

我常想起一些同輩年輕人的臉:在城市公共空間中受惠,嘗到了第一劑的甜,去咖啡廳,看展,看演出現場,去便利店打卡,野餐,露營,養貓,像狗游上岸一樣甩掉身上的水,捕撈到一些轉化率高的醒世箴言、論證邏輯和生活方式,健完身後神清氣爽並毫無新意地指責「個人貧窮是因為懶惰」……這些複雜的元素各自波動又彼此交織,日復一日地構成我們目之所及的時代。

現在,2022年,這些臉——也許是一張臉——開始在牆上逐漸黯淡下去。

人們開始意識到,彼此的命運依舊在未來緊密相連。

從零工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 連載01



夜裡12點,遍布精釀酒吧和西餐廳的五道營或方家胡同可能還沒睡,炮局胡同醒着的只有貓。我躡手躡腳下樓,分兩趟把2塊50公斤重的蓄電池搬上自己的橙色電三輪。每塊蓄電池能續航30公里,是拎起來之前需要給自己進行心理建設的那種沉重,提手勒得肉疼。

樓梯口到胡同的三四十米,堆滿了自行車和雜物,僅夠一人出入。我嘗試讓這段距離省力些,比如掃一輛共享單車,把電池放在車框內推行,可它實在太重了,沒走10米就滑落在地上,外殼摔了個粉碎,所幸電芯和我的腳都問題不大。

2018年夏末,我是某共享單車公司北京朝陽區15個「夜班運維員」中的一個。白天領導在微信群里交代過任務——我需要在晚上開着電三輪,用內部工作軟件找到至少20輛故障單車並送到停車點,就能得到150元工資,要肯多找,公司會按每輛5塊支付報酬——這份工作有點像在北京城裡玩手機遊戲Pokémon GO(《精靈寶可夢》):寵物小精靈隨機分布在城市某處,你去屏幕顯示的坐標捕獲它。

待干預的車輛在工作軟件的界面上是一個個閃爍的亮點,需要「干預」的理由包括失竊、低電量、未上報、以及非運營——也就是故障車。優先處理的是低電量和非運營狀態的車,它們在地圖上會發出求救信號的紅點;隨後這信號逐漸微弱,成為黃點,被標識為「120小時未騎行」,然後是「240小時未騎行」,到這個階段,經驗豐富的運維員就不會去找了,因為多半是永遠找不到的;接下來它們會變成「480小時未騎行」,「720小時未騎行」,直到最後一點電耗光,在地圖上成為灰點。

灰點也代表失竊車。在朝陽區範圍內,系統判定有5452輛車疑似被居民故意搬回了家,比如離我20米開外,三里屯某小區6層樓中的一戶就停着一輛,這是這個城市不特別體面的一個秘密,近在咫尺,我卻找不到它。

另一些時候,工作軟件顯示單車就在河邊綠地或路旁,卻遍尋不得,有理由相信它已經被某位醉漢扔進了亮馬河裡;還有一輛壞掉的單車隔着某個非洲國家使館的鐵絲網和我面面相覷,我和門崗的武警戰士對視了一眼,放棄了請他幫我搬出來的愚蠢念頭。

那天晚上,離我最近的一輛出麻煩的單車在500米外——東土城路金孔雀大廈,系統里的故障備註是「鏈條掉了」。上一位使用者應當在開鎖後不超過3秒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隨即關鎖、報錯。然後我,也就是離他最近的運維員,趕來掃碼、在「干預類別」上選擇「鏈條損壞」,抬上電三輪,尋向下一輛壞車。


這份工作有時就像城市旅行——在神路街看到「永延帝祚」牌坊,這一端的旅途就該結束了,我開始掉頭向北去和平里。

新一些的小區在晚上12點左右總有1/3左右的燈還亮着,老社區也偶有一兩扇窗徹夜長明,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殘留一絲白天的味道。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人類活動的跡象,那些人們在夏夜裡熟悉的空調外機聲、鼾聲、收音機聲、電視聲、炒菜聲、說話聲、麻將聲……什麼都沒有。在最核心的北京,二三環之間的地方,我感覺好像身處荒野,打着手電沿地圖上的光點向前走,心中莫名害怕,直到把車扛到和平里東街上,才呼出一口長氣。

和平里這個地方總是讓外省小青年帶着些仰視,最頂級的那一撥兒領導人雖然不住這兒,但能在此地分到房的也算第二流的中堅力量了。在最混亂的時期,一些王孫貴胄也曾暫居於此,被抄家後,賀龍的子女曾住在和平里一區5號樓,另一棟樓里,呂正操的子女與之相鄰。赫魯曉夫樓社區相繼破敗的今天,和平里仍然保有安寧和秩序之美,中央交響樂團坐落在北街的樹蔭下,人行道旁類似街心公園的區域坐滿了打橋牌的老人。

它具備人間煙火里一切好的要素——街坊,鄰里,親和,水果店,但巧妙而精密地摒棄了不好的東西——比如混亂的治安,小餐館帶來的油污,胡同里常見的吵罵,像給共和國的建設者們精心修建的一座屬於50年代的蘇州園林。

我把壞掉的單車拉回和平里醫院對面的停車點卸下,花圈壽衣店的長明燈把四周照亮,人行道上停着幾百輛損壞的共享單車。不時有人試圖掃碼,但一輛都打不開。然後幾個同事開着廂式貨車過來,把壞車逐一登記,再送到六環外倉庫修理,修好了就重新調度投放進市區。



當運維員的初衷,是一場基於好奇心的遊戲。

在半個月前,我還在一家胡同里的內容創作公司上班,同事溫和、寬厚、富於耐心,老闆頗有羅永浩式的激情與人格魅力,在冬季到來前宣布員工因租房打官司的費用公司全額報銷,驅散了剛剛刮到乾淨明亮茶水間裡的陰霾。

那段時間,我反覆歸納、總結、收集、採訪、傾聽,學習如何寫出一個好故事。我們常討論彼得·海斯勒或者李海鵬怎麼寫,但多數時候面對的還是自己的境遇。

我是2017年冬季來北京工作的。做出這決定不易,看起來像是從眾加入饕鬄盛宴,或是拉上已開動列車的門把手。我在10多平米的出租屋如同瑟鼠,感覺同路人分道揚鑣,有人戰戰兢兢、哀鴻遍野,有人不再着眼於不能改變的事,然後說着「躬身入局」一類黑話進場。

與此同時,互聯網時空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劇烈變化,由那些通宵不滅的西二旗辦公樓里傳導至我們周圍。一線城市與二線拉開距離,人在北京上海深圳說的事兒,和武漢長沙重慶成都說的已不是一種東西了。似乎各行各業都深受鼓舞,加班的人走過的街道,都洋溢着興奮與力量。

來北京前,我便聽聞地鐵早高峰的恐怖,圖省事兒,就租了公司附近的房,炮局胡同甲34號,房租一個月2450元,15平米,步行上班半個多鐘頭,公交車或者地鐵都不順路,幸好有共享單車,使我從家到公司的通勤時間能保持在一刻鐘以內。

我租住在似乎是合法的房子,但我還是做好了隨時被人趕出去的準備。我住在這裡,努力體會着彼得·海斯勒和梅爾筆下的北京。

朋友們的反應有兩種,一種是基於都市傳說的浪漫想象。這兒曾是北京市局看守所,「老炮兒」們的西點軍校,著名台詞是:「鎮西單鎮東單的頑主,炮兒局全鎮。」公交安保分局還在這兒,除了常有警車呼嘯而過外,與其他胡同無異。

另一些朋友則表示羨慕,說居然只花了兩千多就住進了北京的胡同。在他們的語境裡,住胡同是有一種神秘感的,「胡同」構成了遊客心中或宣傳片裡的北京印象,是另一個北京,是遍布着咖啡廳、網紅西餐廳和Live House、古着店的北京。

許多原住民離開後,「頭部時尚博主」們一夜間轉戰北京,找胡同房屋經紀人租下了專門改造過的loft,租金從七八千到數萬。他們把生活記錄在社交平台,說住胡同接地氣,「北京人真好玩兒!」「遛鳥的大爺真逗。」「今天嘗試了豆汁兒,我可真厲害!」初來乍到的外國人也熱衷住胡同,有專門做老外生意的中介,一間稍微裝修過的普通平房就要三四千。

不過,那股風還沒吹到炮局胡同,這裡住着的是打小兒就待在這兒的北京人、開出租或為了孩子上學的遠郊北京人,還有修車修鎖開便利店以及賣菜的外地人。

天氣轉暖,騎共享單車進胡同的人越來越多,堵住過道,惹得鄰居紛紛投訴,公司行政不得不打印告示貼在牆上:請大家不要把共享單車停在門口,以免堵塞交通。

一些人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個新生的事物及衍生的規則,大有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之意,將從有記憶起就深受其害且怒不敢言的城市積弊頑疾一掃而空。他們苦公共交通久矣,經歷過被拒載、找假幣、擠地鐵,因而極其痛恨違停或把共享單車扛回家的人——碰上就拍照去官方微博舉報,「這裡是城中村,不符合共享單車停放規範」;或者隨身備一管膠水,隨時灌在單車私鎖的鎖眼裡;要麼就拿肩去撞旁邊逆行的單車——這是真的愛共享單車啊,生怕這生意被那些素質太低的用戶給弄黃了。

不久後,胡同引進了街道物業,說要讓居民在安保衛生方面享受和小區業主同等的服務,眼下最重要的職責就是圍追堵截共享單車進胡同,於是,圍繞着這些單車,成了一場聲東擊西的貓鼠遊戲。

就這樣,新的職業出現了——共享單車運維員,在邊界尚未劃定的衝突高發期,這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工作,當街被人呼來喝去,商戶、城管、環衛工人,誰都能吆喝上一嘴。人們還沒有學會和共享單車共處,運維員沉默的三輪車斗里裝着滿滿一車單車,從城市的一個地方拉到另一個地方。

我好奇這個龐大的體系如何運轉——每天像是有無形的手如潮汐一樣把車從地鐵口分散到各個小區,再從各個小區聚攏回地鐵口。沒有任何職業比騎在三輪車上更適合觀察北京城了——我想知道他們把車拉到哪裡去,再從哪裡把車拉回來。

主管的面試題只有一個:你開過電三輪嗎?

我告訴他,我開過摩的(只有兩個輪子),還駕駛過農用車(假的),以此證明自己是駕駛技術的熟練掌握者。如果這份工作需要用電三輪來舉辦F1比賽,我就是萊科寧。主管不置可否,直到我交了2000塊押金後,他才放下心來。

「這車放外面不會被偷吧?」我開玩笑地問。

「一般不會。」



領到電三輪的那一刻,我興奮異常。等把車騎回出租房後,卻犯了愁。

像從來沒養過寵物的人突然有了一隻狗或者一隻貓一樣,我完全不知道該把這個2米多長1米來寬的東西停在哪兒。它的大小足足要占8、9輛自行車或半輛汽車的位置,可胡同里的空間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大馬路邊7點到22點禁止機動車停放,我想這規則也包括電三輪。我開始思考北京城裡那些必須用三輪車幹活的人都在哪兒停車,這的確是我從沒想過的問題。來回走了三趟,我最終將電三輪見縫插針在兩輛「瘸B樂」(北京人對殘疾人三輪車的蔑稱)中間。

第二日,我睡眼惺忪下樓看車,兩位老大爺立即用手指向我——他們在談論我,眼睛卻不看我,彼此的臉衝着對方。

「是他的車吧?」

「對,就是他的車。」

「昨天晚上睡了半宿把我吵醒了,11點半一趟,4點半又一趟。」

我逐漸搞明白,是電三輪插拔鑰匙時會自動播放提示「請您遵守交規注意安全」,夜裡挺響,吵着人家睡覺了。等我走近,大爺說:「車是你的吧?放這兒一兩天還成,明天你得挪走,我兒子回來要停車,平常都用小板凳占着吶,一天沒擺出來你就給停上了。」

我連聲說不好意思,他們這才終於停止關於我的話題,開始議論月盛齋的熟食,對著名京城老字號的今不如昔進行了一致的咒罵,過了一會兒,又突然問我:「這三輪車幹嘛的?」我說,清理共享單車的,哪兒單車壞了沒人騎我就過去給拉走。

大爺說,是該清理清理,滿胡同都是,像什麼樣兒。


炮局胡同北邊是國營的奧士凱便利店,有冷鏈統一配送的豬肉、雞肉、蔬菜,沒有魚,南邊還有一家私人的超市。老闆微信名叫「豫往情深」,窗戶上卻貼着俄文——此地毗鄰俄羅斯大使館,那是一座克里姆林宮式的建築,走在街上耳邊仿佛就響起了《蘇麗珂》,俄餐廳里坐着俄國人或者懷舊的中國人。

可往西拐,走兩三分鐘進了胡同,幻夢就醒了。常有俄國人來胡同里買菜,洋蔥土豆胡蘿蔔,挑得細,有時嫌價錢高。再往裡走,可就沒有做生意的了,原本是有的,在點評網站的遺址上有些還是頗具人氣的名店,現已全部關張。

胡同里大部分房子還是很便宜的,我租的房間不久前住的是五六個簋街的服務員,我花了大力氣買牆紙家具改造,才把它打扮成正常房間的樣子。磚橫着蓋,牆薄,省物料,沒有客廳,公用廚衛,兩間10來平米的開間為一戶人家,設計使用期限20年,說是「暫時性的過渡」,但許多人也就在樓里住了一輩子。

住進去第一天,隔壁的大叔就對我說:「剛搬來是吧?規矩知道嗎?來這兒要守規矩。」

胡同里最大的規矩就是停車,開車的人不多,能停的地方更少,車主都自覺把電話留在車窗上,筒子樓和平房間有塊百平米見方的狹長空地,停了5輛車,如果最裡邊的車主打算出門,得依次打電話給前面至少3個人讓他們把車挪開。

隔壁大叔的車有時處於多米諾骨牌的邊緣,有時在中間,取決於回家的早晚。幾乎每天早上,大叔都得被電話叫醒去挪車。「您稍等,甭着急」,言語間帶着客氣從容,由不得我不讚嘆,腦子裡重複着無數遍訓練過的想象——北京話怎麼講?有里有面兒啊。

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和我一樣也是租房戶,說在這兒開酒吧把孩子接來上學,或者是因為孩子來這兒上學順便來開的酒吧。最後知道的是,他來自遠郊的平谷。

最自由的是老年代步車,車窗上常貼兩張紙:自家用、接送孩子。馬路上沒人查,還能占車位,以便兒子孫子偶爾過來過周末時方便停車。就算兒子沒車,再不濟,家門口總得占上,不然被人給占了,心裡堵得慌。大叔對大爺們客客氣氣的,背後跟我說:「知道他們開的什麼嗎,那叫瘸B樂。」

我對北京不知所措,總睡不安穩,怕半夜有人踹門衝進來,也不知道如何跟本地居民相處,矛盾顯得比其他地方更激烈些。生活中有老北京朋友,友善熱情,但交談中時常隱現對逝去日子的留戀。舊日為什麼逝去?多少總和外來人口湧入有關,地鐵上不文明行為一類是被網絡討伐的重點,得加倍小心。

有人盼動遷,也有人想搬進來,為了孩子上學。胡同里老有中介豎塊牌子,寫半句話,沒頭沒尾:方家胡同,對口史家胡同小學,分司廳小學,房本14平,210萬。旁邊也看不着人影,意思可能是想要就打電話吧。有人說他們是囤房的,低買高賣,還有人拿以房養老的名義騙房子。胡同里本來就沒聽說過什麼人真賣房子,這一來,就更不敢賣了。



不少電三輪把自己當汽車,走馬路中間,我從不那樣做。

北小街東四十條路口沒有非機動車道,有一次我騎着車,大概是擋着人家路了,後面喇叭聲讓人心煩意亂。我擰電門加速,以為能從前方自行車和汽車間的空隙過去,發現錯誤時悲劇已經發生——自行車上的大爺被我帶倒在地上。大爺穿着白色背心,自行車着實破爛,和真正的交通工具相比,更像是胡同里占車位的道具。

我連忙下車去扶,看見有血從大爺眉角流下來。

「你把我給撞了,你把我給撞了……」大爺捂着額角,不斷複述這個事實,用北京腔喃喃自語,大概怕我抵賴,許是自己也需要對事實的一個確認。

我終於體會到常常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叫什麼了——冬天來北京租房的頭兩個月的感覺,以及騎着電三輪在馬路上行駛的時候的感覺——這種感覺叫慌張。

這種感覺和駕駛汽車發生剮蹭完全不同,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交通工具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合法的——北京市交通法規禁止電動三輪車註冊,車重40公斤、最高時速20公里以上的電瓶車等同於機動車,需要摩托車駕駛證、道路行車證——我一個都沒有。

有些職業從開始工作的那一刻起,就走在違法的道路上。雖然好些送快遞的、送外賣的以及胡同里那些開「瘸B樂」的老頭也這麼幹,可我又開始止不住地慌張,想自己不到1萬塊的存款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警察來了我會不會被拘留。不管怎樣,眼下我都得以堅定而誠懇的態度挺過這一關。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我送您去醫院吧。」

大爺不作聲,緩慢地整理自己系在車簍上的袋子。並沒有東西撒出來,他反覆清點袋子裡的物品:一串鑰匙,一個只能打電話的老年手機,幾坨皺成團的衛生紙,幾個空塑料袋。

馬路牙子上聚攏來一堆看熱鬧的人,大都是幫歌華有線維護線路的農民工。我在出租房和單位門口都見過他們,這些沉默的迷彩服們把地面挖開,在胡同里製造塵土和堵塞,引來居民怨聲載道。現在,輪到給東四十二條施工了,他們此刻剛結束一天的工作,提着去奧士凱菜場買回來的白酒饅頭和豬頭肉,臉上慢慢活泛起來。

「你給我拿300塊錢吧,我自個兒去看,接下來沒事兒就算了。」大爺說出了一個遠遠低於我預期的金額,我長出一口氣,隨即又陷入忐忑——我身上沒帶現金。

我問大爺,您有微信嗎,我轉給您。大爺搖頭,「沒有」。

我小聲問旁邊一位面善的工人:「實在對不起,能麻煩您跟我換300塊錢嗎?」圍觀者中他對我的境遇最為關注,能想象出在家鄉,他肯定也是那種總在微笑、令人安心的人。大爺說300塊的時候,他似乎也和我一樣鬆了口氣。他翻了翻自己荷包,問工友:「你有300塊錢嗎?」

同伴口袋掏到一半,停下,小聲勸他少管閒事。

「拿過來吧。」他說。

工友點了3張紅鈔票給我,我微信轉賬給他。

大爺還在整理車簍,抬頭說:「你先別走。」

旁邊的工人們不停沖我比手勢、努嘴,暗示讓我趕緊走。我用眼神表示感激,等在一旁。「你留個電話,有事我還得找你。」大爺說。

我問了大爺的手機號,用自己手機撥過去,目送老大爺嘟囔着走進胡同。


我也曾在這裡得到過掌聲。

傍晚的什剎海總是擠滿遊客,附近的農民工服務員也愛來這兒抽根煙,幾位大爺像水獺似的躺在水裡曬太陽,對周遭一切熟視無睹。有拍Vlog的博主問:您不冷嗎?水獺們高貴極了,壓根不搭理。

我想加入他們,第一次下水時呼吸稍有不順暢,一位大爺指着我:「不常游吧?你別遊了。」看得出,他們對新人持謹慎態度,是好事。

不久後,我和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搭上了話,老太太每天拖個小車過來,游泳兼買菜,知道我是武漢人,告訴我,她就是在武漢出生的,當時父母「在中南局工作」。

一天,我去什剎海散步,剛降溫,風挺大,發現老太太已經下水了,因為一起游過幾次,我知道她的泳速差不多是其他人的3/4,今天卻被甩了一個來回都不止,而且泳姿已經不對了,沒法自如換氣,頭抬得越來越低。我脫衣服跳下去游到她身邊問:「沒事吧?」她艱難抬起頭,喘得一塌糊塗:「沒勁兒了……」

我拉了她一把,勉強能帶着她游,但心裡沒底。離我們最近的是一艘遊船,大概隔了三四十米,上面坐了4個英國人,一人手上拿瓶青島啤酒,我沖他們喊:「Help me!」

老太太還逞能,不肯上船,我說您嘴巴都烏了,嗆了好幾口水,消停點兒吧。老外人真不錯,馬上全速往這邊開,扔了泳框下來,我們像抱着球的狗被拖回岸邊。岸上的人都朝我們鼓掌,幾位下棋的北京大爺說:「小伙子,今天真謝謝你。」

老太太起初連熱水都拿不穩,後來慢慢緩過勁兒,找我加了微信。她把那4個英國人稱作「俄羅斯遊船」,然後又問我是哪兒人——「哦,武漢啊,我就出生在武漢,我爸那時候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工作。小伙子,你做什麼工作啊?」

我沒想好如何介紹,含糊地說傳媒行業,她又接住了——「我曾經是新華社記者」。

我感到她將自己想象成樂於親近年輕人的、有風度的領導,講話帶有不合時宜地誇張和對大半個世紀前的浪漫化想象,交談中過多地使用上個時代的書面語。她實際年紀也能讓我喊大媽,但看上去是個老太太,衣着打扮顯露出的半生際遇,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過一會兒,她說要告訴我一個驚天秘密——她是某位偉人的私生女。

我很沮喪,確定她是老糊塗了。



給電三輪的蓄電池充電是強體力勞動,所以就得計算性價比,比如東邊3公里某處有8輛車,但沿途沒車,而西邊2公里處有5輛車,路上還有3、4輛,那我就該先去西邊。

同時還要和同事「搶車」。我常循着亮點來到某處,卻發現空無一物,本以為是西二旗辦公樓里那些程序員搗的鬼,但很快微信工作群里傳來咒罵聲,不止一人和我殊途同歸——原來是有人在規定的上班時間之前出來上班,把壞掉的單車不知道拉到什麼地方藏起來,然後在合法工作時間裡再掃碼消除罪證,其他人到亮點處自然就撲空了——他省力了,像猴子偷桃一樣不知節制,可其他人也很難不覺得自己被當成猴耍了。

比如一個人在剛開工的半小時內就找到了10輛單車並且一次性掃碼,就明顯說不通。領導放話嚴查,可這人居然鋌而走險,還拖着一車還沒掃的壞車在街上跑。有一次他引起了公憤,3位同事像警匪片那樣追趕地圖上移動的亮點,最後也沒能搞清是誰破壞了規矩。

尷尬事常有。西壩河附近有江浙滬城市群那麼大一片亮點,我過去看,是一片類似駕校的地方,勾開鐵門插銷,瞧見荒地上停了上千輛各家公司的共享單車,我便像兔子啃胡蘿蔔那樣,忙不迭把車往電三輪上搬。心裡想,這樣的話,每天我只用工作2個小時就能下班了。

門衛聽到動靜,攔住我,我把工作軟件給他看,他對「運維員」一知半解,大概看我三輪車上有公司的Logo,就跟我說:「這兒是交警隊的停車場,停事故罰沒車的,下次就該拘你了。」

之後群里還有同事揶揄我,這麼多車,為什麼我們都不去拿?

是的,使用軟件工作有點像在打遊戲,會讓人一葉障目,忽略常識。但遊戲不會讓人被拘留,頂多丟裝備。

在三元橋霄雲路口的牛肉火鍋店大朵快頤後,我走出門,發現剛才停電三輪的地方現在是一塊空地,我對自己說:搞什麼鬼,公司可沒有出共享電三輪啊!彎下腰想看看地上有沒有紙條、卡片,被剪斷的鎖,粉筆寫的字,或者其他能夠給出提示之類的東西。沒有,什麼都沒有,四周空空如也,電三輪車就像沒存在過一樣。

前後左右找了一圈,我確認它消失了,連同上面10多台損壞的共享單車、一個好故事、敘事弧線、劇本完成度、飽和投放、束腰、電動牙刷、素人博主、大V、MCN……全部一起消失了。

這是寸土寸金的東三環,不是大紅門、天通苑或《法治進行時》里常出現的別的什麼地方。我第一反應,車不是被偷了,而是因為違停被交管局或者什麼部門抄走了。112給了我東直門外交管隊的號碼,電話那頭說「明天來隊裡問吧,現在下班了」,又頓了頓,「不過我沒聽說今天在那一塊兒抄車」。

警官要我第二天帶上發票去派出所做筆錄,我不敢讓公司知道丟車,請求現在去看監控,萬一是誤會,天亮前就能找回來呢?警官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知道再問下去殊為不智,只能囁嚅着找補——就怕金額太小,不立案。

「立,兩千塊就立。」警官說。

我在工作群里向組長匯報了這個消息,沮喪地對幾個朋友說,遊戲結束了。


凌晨3點,我跟主管老高發微信,說車丟了。兩分鐘後,他回電話問車身編號,繼而匆忙掛斷。我想,馬上就會有人通知我去辦離職手續了。

早上8點,我又被老高的電話吵醒,他發給我一張GPS定位截圖:「你去附近試着找找看,我馬上就到。」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電三輪被哪個工作人員騎回去了?或者在交警隊的停車場嗎?一場誤會的可能性最大——公司電三輪的特徵太明顯,有哪個盜車賊會優先偷公共汽車、校車或出租車嗎?

截圖上的地址是「北京市朝陽區姚家園路251號」,定位時間是「2018.9.12,8:57」,當前狀態是「已靜止19分鐘」。北京婦產醫院正對面,附近的地名不能給出任何指向性答案——印度代購非布索坦有限公司,短租公寓,益生堂藥店,廣禾堂月子食品——我的電三輪就在這些紅色的居民樓中間。

我挨個搜尋附近的小區,鼻腔中交織着沒睡好的頭昏腦漲和深夏的草木清香。在一棟樓後面,赫然出現了一抹熟悉的橙色——那是多麼可愛的橙色啊,我的車就乖乖地停在鎖住的車棚的角落。

|我第一眼看到失而復返的車,欣喜若狂 (作者供圖)

老高出現在後方,我欲上前打招呼,他比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問我,在裡面?我點頭。他用眼角餘光警惕掃視片刻,小聲說,不要打草驚蛇。然後徑直走進最近的單元,左右逡巡一番:二樓,就在這裡觀察。

有老人下樓,狐疑地看向我們,是那種無論碰到什麼都會狐疑地看一眼的人,老高報以友好無害的笑臉。

躲了10分鐘,確定四下無人,我們快步向電三輪走去。老高首先打開后座蓋,「看看電池」——果然少了一個。鎖被完全撬爛了,竊賊把兩根電線絞斷,撕開絕緣膠皮繞在一起作為動力。

「這幫人一般都是先偷電池,把車子藏在某個隱蔽的地方,等風聲過了再來拿。先打110吧。」老高說。

我問他之前這種事多嗎,他說有,但真不多,最遠的一次車被弄到了廊坊。

「那能抓到人嗎?」

「抓到過,但後續非常麻煩,一般追回車就算了。」

那天也許附近發生了其他什麼緊急情況,110要我去找派出所,派出所電話沒人接,再反饋,過了很久才來了個南方口音的警官,更像文職或戶籍,看起來不常處理這類情況。

「我們覺得他偷完車之後,先把其中一個電池轉移走,把車臨時放在這裡,可能過兩天他會回來拿。」老高有些小心地對警官說。

「那些都只是你的個人想像。」警官用手機拍了兩張照片,「明天10點,帶上發票來所里做筆錄吧。」

「哎喲,您這車怎麼進來的,咱們小區規定不讓進啊。」門房阿姨發現了什麼似的,出現在我們面前驚呼道。

警官倒有些為我們生氣:「人家報警了,小偷偷了車在你們這兒放了一夜。」

阿姨的北京腔里清白帶一絲委屈:「是嗎?那我可不知道,晚上不是我值班,沒人吶。」

我打算第二天去派出所,老高欲言又止,有點難以啟齒地勸說我放棄報案,因為在他的過往經驗里,這多半是徒勞,還可能會給公司帶來麻煩——我猜也許不是每一輛電三輪都和發票對得上號。隨後,他又告訴我,根據規定,丟失的電池得自己賠償。說完就看着我,等待即將發生的異議乃至爭吵。


運維員有兩位直接上級,一位是公司專員,一位是「外包方」的代表,也就是老高。他擁有勞動密集行業里近乎高貴的品性和涵養,和下屬說話從來是商量的口氣。這並不是職場上常見的扮紅臉白臉的手段——運維員工作門檻如此之低,我們來或走,與管理者無涉,他完全不需要做這些。中秋節時,他曾為運維員們申請了月餅,並一個個送到工作點位。
我問過工友,之前的工作中他們從未收到類似的公司福利,可能原本也沒這項支出,或是領導嫌麻煩而沒有申請。
我不想讓老高再為我操心,告訴他,我是寫作者,因為想了解共享單車才來應聘運維員的。這種坦白十分自以為是又很愚蠢,正常人多半會視為麻煩而要我趕快滾。老高盯着我看了5秒鐘,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神情有些不自然。和之前有些防衛的狀態不同,他說每一句話前都思考一下,不是怕泄密,而是怕說了什麼讓自己丟面子的話。
老高給了我一個電話,並提出建議:「這個人是我老鄉,也幹過運維員,他有多餘的電池可以便宜賣給你。」

|我經歷的幾件小事 (作者供圖,朱寒燁\繪製)



北小街胡同口雜院裡有個修車攤,關了大半年又重開張,有路過的街坊打招呼。

「喲,還開着吶?」

「開着吶。」

我去換鎖頭,有點忐忑,從沒去過那裡,做好了被宰的準備。老闆在工具箱裡翻了翻,「喲,剛好有舊的,收你20吧」。

我問老闆,舊電池朋友說600賣我合適嗎?

「挺合適的,我拿貨就得這個價兒。」

電池在南四環的十八里店。車過分鐘寺,馬路邊出現了一個大型露天市場,菜販腳前,地上菜根帶着新土。再往南走,一頭驢向我走來。

我問自己:這裡算北京嗎?

和老高比,他老鄉顯得渙散茫然。屋裡滿是潮濕的霉味和白酒瓶,拌雞架的殘骸在垃圾桶里,樓道里有人用電磁爐炒菜,大蔥炒豬肺和土豆絲烹出經久不散的油煙。這是2017年冬天后北京僅剩不多的城中村公寓,租金1000塊一個月,是那種適應了北京後而讓我感到陌生的南方城中村。

我問他怎麼會有多餘的電池,他答:「那時候好掙錢,公司發的2塊電池不夠跑,自己又配了1塊,現在不幹了。」

這個解釋和他的微信名反差很大——他的微信叫「保證一直這樣幹下去了」。他繼續解釋,和媳婦吵架了,媳婦嫌他每份工作都干不長,沒拿上錢回來。我問他現在在哪兒幹活,他愣了一下說:「現在不幹了,沒找到活兒,工資太低了。」

「找不到車,混着唄,一個月只有4500,再怎麼幹也就5000。」

他的話和我觀察到的招聘信息多少符合。在共享單車企業招人最多的時候,有最勤奮的運維員賺過1萬出頭(每月),這樣的好光景只有一個月,接下來就降到8000,6000,現在大部分人每天出勤至少6小時,只能拿到4500的底薪。但也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活兒,互聯網企業燒一波錢,人就來了,錢少了,一些人留下,更多人去了其他正在燒錢的地方。

我想起有一次,剛出發就下雨了——秋天不該有那麼大的雨,那就還是夏天。工作群里響起爭先恐後的抱怨,其實是報備:是暴雨讓我沒法收到規定任務的單車。「十里堡的雨挺大」,「東壩也不小」,還有人發來了下雨的小視頻。不一會兒,我這邊雨停了,可同事們那邊雨似乎越來越大。看到一條「我在三里屯躲雨,腳都泡得發白了」,我終於意識到,他們描述中的雨,遠比實際上要大——因為三里屯離我不到1公里。我明白,他們中大部分人也不想幹這份工作,只想收車回家。

我在老高老鄉的公寓裡坐了20分鐘,偶爾有人大聲說話,其餘的時候這裡沉默得令人驚訝,牆角堆滿了二鍋頭,5L一大桶的那種。在北京的冬夜我也常給自己灌上幾口,桶裝酒和同品牌的瓶裝酒不一樣,它不能讓人興奮,只能讓人眩暈,然後沉沉睡去。


我決定接下來幾天在姚家園蹲守,不是為了將偷車賊繩之以法或者挽回損失,只是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會在東三環偷一輛電動車,然後存在東四環的車棚里。他是哪裡人,有其他職業嗎,有家庭嗎,穿着什麼樣的衣服,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是偶爾為之,還是背後隱藏着金額巨大的盜銷鏈?

我在北京婦產醫院門口來回踱步,耳邊傳來號販子的聲音。

「要號嗎?專家號建檔,建檔建檔。」
「生孩子你得先建檔知道嗎?掛了專家號才能建檔,我們這裡連號帶建檔你給3000塊錢就行了。」
「掛不到,早沒有了,到明年都沒有了,不信你自己去掛吧,回頭還得來找我。」
也有人跟號販子搭訕。
「早上開1個多小時車,6點就來了。」
「6點?三天兩宿也掛不上。」
「劉為(音)的號有嗎?」
「劉為,哪個劉為?同仁劉為北大劉為安定劉為。」
「哪個醫生比較有名一點?」

「我們手上的號都是專家,都有名,吳亦凡鹿晗陳偉霆易烊千璽彭于晏誰更有名?」

大廳里有3個團伙,或者4個,也可能幹脆就是1個。北方跟中原口音各半,有個號販子右臂打着石膏,用繃帶吊着,還有號販子自己就是孕婦,如果不是主動上去找人推銷,沒有人會懷疑她不是個來就醫的病人。

天快黑時,我發現了可疑對象,40來歲,不太乾淨,他在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和老高那天看見橙色電動車時的動作如出一轍,先是探頭探腦,慢慢走到面前,發現鎖是完整的,隨即扭頭疾走,跳上自己看到的第一輛公交車。我跟着在後門上車,他在車上顯得非常緊張,剛到下一站又換乘後面跟上來的一輛車。終點站是五環外類似十八里店那種村莊。

前面堵成一片,他顯得越來越焦灼,不時打量我和四周。我非常疲倦,在炎熱的日頭下曬了一天,所有的好奇心消失了。頭一晚只睡了4個小時,我開始感到不安,覺得應該讓這件事快點結束,不能在公交車上繼續站下去。我喊司機開門,起初沒人理我,過了兩三分鐘,這輛車還沒能駛離站台,吱呀一聲門突然開了。

我扭頭跳下車,回家倒頭就睡。我想,他在目送我離開。

醒來後,所有關於他面目的記憶都像被切除了。後來,我想,至少得讓他賠償電池的損失,不過不賠也就這樣了,雖然事後想想應該這麼做,卻感到輕鬆極了。

我沒能保護自己的財產,甚至縱容了犯罪,我給自己找了一百個理由:天氣太熱,跟過去有危險,報警太麻煩,是聰明的自保。

但最後,我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明明白白地放走了偷車賊。事實指向了我一直在迴避的答案:我就是想放走他。

如果說北京教會了我什麼,那就是世上沒有一定之事,然後就是,人跟人之間終究懷有一點不那麼情願的慈悲。



什剎海的老太太已經很久沒找我說話了,朋友圈也不回復。頭像換成了一張墓地的照片,人名後綴是「同志永垂不朽」,應該是她父親,我在家屬那一欄里看見了她。

我搜索這位老幹部的信息,沒有百度百科,找到了親人建的網上紀念館。網站還是上世紀的產物,付費的都是些老年人,彈窗通知下個月就停止運營了。

網頁里簡要地介紹了老幹部的一生:抗戰時期在晉察冀軍區參加革命,隨部隊一路南下,建國後來北京,在中央機關黨委秘書處和國務院做過副處長,最後去地方上離休,去世。末尾着重提到:在大軍區禁煙局等黨的秘密戰線上做出過極為特殊的貢獻。

老人留下4個子女,老太太是老二,住在北京石景山分配的宿舍,她的三弟留在地方學校,是經濟條件不太好的知識分子;小妹去了美國。家人們很懷念這位革命者,會定期來留言版傾訴,有老太太的大哥寫給父親的詩:偶入革命緣書草,中原大學掩硝煙,字師坪上同文死,一段輝煌無人知。

另一條留言是老太太的小妹的,我找到了她的博客。這位美國華盛頓州勞動部門雇員寫道:爸爸——我在美國時,常常看到一些白髮的老人,每當看到他們,我都有一種奇怪親切與震驚的感覺,因為我想到了您,在這個世界的西方,我看到了一些很像您的人。

我從這個家族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老太太的人生,她確實是新華社下屬雜誌的記者,CNKI能搜到她寫過的稿件,最近一篇是在2001年採訪某大學校長,以及某德國女士來北京減肥——那時這種事是能上新聞的。

「我只能像在大海邊採摘貝殼那樣,拿出幾片敬獻讀者。」這是和她講話風格一模一樣的寫作,在用過去的語言真誠展望未來。

2007年底,三弟暗示她精神出現了狀況,「大姐還是不讓人省心」,招來了老太太在評論中的咒罵,說他們是黑社會。

我感到不可思議——她告訴我的那些真假難辨的信息大部分都是真的,或者整件事情根本就是自編自導自演,虛構了一個父親和網上墓地(這可能性並不大)。但我唯一確定的是,她推着小車每天乘六號線去什剎海游泳。

最後一條留言裡,我知道老太太為何不再出現了——她於2019年年底去世了。


就像被歷史裡鑽出的一隻小蟲叮了一下,須臾間不見蹤影,紅腫卻從皮膚慢慢泛起來。

北京是一個飽含心機和袒露所有毫不衝突的城市,我懷疑北京本質包容,什麼人會在不包容的地方待上那麼多年呢?我的睡不安穩只是把一些東西奇觀化了。我還意識到,我們大驚小怪的,只是他們的生之日常。

我閱讀過和平里的歷史,在那些部長樓和中央芭蕾舞團之間,政界,商界,文藝界人士的年輕時代,他們經歷過很多事,日後寫下的回憶錄里充滿了辛酸,對有些人來說痛苦極了。為了忘記,許多人四散各地,或者乾脆出國。在該篤定時虛無,在令人痛苦迷惘之事上篤定,這是生存手冊。

那段時間裡,我每天都會遇到一輛晚歸的出租車,司機大概就住胡同里,不知道是土著還是租房子的郊縣司機,有時在上班前,有時在收工後,黑夜裡,對面照來一束大燈,我就知道他來了。不論戶籍身份,此刻我們要分享一條逼仄的窄縫,我把電三輪盡力彎到一邊,問,能過嗎?司機叼着煙,探頭眯了眯眼睛,說:差不多。於是兩車交會,胡同里復歸黑暗,只剩下貓在人們在深層和淺層睡眠的交替進行中。

辭職那天,我去找老高告別,在附近請他吃了頓便飯。我問他吃烤鴨還是羊肉,他說:「都可以啊,不過我不太吃羊肉。」

我很好奇他的工資,他苦笑:「你猜我一個月拿多少錢?」又伸出五個指頭:「5000,好在包三餐,還有幾百塊交通補貼。」說起來是領導,並不比運維員收入更多,非常累,不用去外面找車,但是要做統計數據報表,電話得24小時開機,萬一有三長兩短,得馬上去現場處理。

老高是一個英俊體面的業務員,衣着整潔,五官清秀,他在邯鄲近郊付了房子的首付(他家在邯鄲最偏遠的縣城),7000一平,貸款30年,父母幫還貸。結婚時他妻子不僅在彩禮上讓了步,還選擇不去外地務工留在家鄉工作,和父母一起帶孩子,他對此不能更心滿意足。他每個月的生活開銷很少超過1000元,其餘都打回家裡,所幸那套房子在市場上表現不錯,短短一年時間,房價已經漲到近萬元了。

我建議他去廣州深圳上海找機會,他肯干,心思縝密,容易獲得更大的舞台。

「沒辦法啊,老婆孩子都在河北,如果家裡有事,3個多小時就能回去看看。」

最後,我們在烤鴨店門口抽了支煙,握手告別。
編輯| 沈燕妮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孟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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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 怡 傑

90後寫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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