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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果殼(ID:Guokr42)

本文將不會出現任何一個槍手的名字。
5月24日,美國德州羅布小學發生了校園槍擊案,目前已經造成至少21人死亡——19個孩子,和2個教師。

〓緊急救援人員聚集在槍擊現場附近。|DARIO LOPEZ-MILLS/ASSOCIATED PRESS

令人震驚的悲劇發生後,關於控槍的爭論又一次開始。
的確,槍支是個很大的問題。美國槍支易得,人均擁有的槍支數量全世界最多。而研究顯示,人均擁槍量越高,公共場所大規模槍殺案件就越多。
在美國,校園槍手大多是合法獲得武器的。雖然很多槍手有精神和心理病史,但這些病史並不會讓他們在美國買不到槍支。
一個建議是,如果一個人曾經表達過對殺人、自殺、大規模槍擊案感興趣,這個人就不該被允許合法擁槍。
然而,槍支的問題在美國實在是歷史悠久而糾葛太多,很多研究者不得不轉向另一個方向——
如何減少校園槍擊案。

〓警察在發生槍擊事件的羅布小學外巡邏| DARIO LOPEZ-MILLS/ASSOCIATED PRESS

通向校園殺手的「五階段」和「五條件」
每一個校園槍擊悲劇,都不是單一因素導致。
有研究總結出這些校園殺手的形成之路——

一、慢性壓力階段:在童年或青春期經歷一些長期的傷害或挫折,導致孤單,

二、無法控制壓力階段:由於孤單、社會隔離,導致了缺乏「親社會的支持系統」,於是壓力累積而無法消除,

三、急性壓力階段:發生短期的負面事件(可以是真實,也可以是想象),對個人來說特別具有破壞性,心理健康急劇惡化,

四、計劃階段:急迫地想恢復控制感,開始幻想大屠殺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和出路,開始行動,為屠殺做準備,

五、大屠殺階段:使用槍支,在校園等公共場合大屠殺。

這五個階段連續發展,每個階段都增大了風險。
此外,校園槍手大多符合五個條件——

①認為自己在社會裡處於極端邊緣的地位,

②有社會心理問題,例如精神疾病、嚴重抑鬱或反社會精神變態等,放大了個人感受到的社會排斥

③自己思考出了解決方法——武器攻擊,以改變自己的聲名,從一個失敗者,變成一個惡名遠揚者,

④執法和治安系統失靈,即使槍手發出了一些信號,但沒有被監測到

⑤獲得了槍支、炸藥或其他武器。

但僅僅是根據這些條件,或者任何一個「槍手特徵清單」,都不足以找出所有的槍手。
還需要別的預防和阻止辦法。

〓 槍手特徵清單還不夠,需要有別的預防和阻止方法|Unsplash

不能靠預測,要靠舉報
美國特情局和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的研究都認為——要「事先認出誰會去大規模槍擊」,是很難或者基本不可能的。
去學校等公共場所開槍的人的確有些特點,比如槍手大多是男性——但絕大多數男性絕不會犯下這種罪行;槍手大多有精神健康問題——但絕大多數精神疾病患者也是非暴力的。即使將搜索範圍縮小到最高危的人群,這種搜索也遠遠不夠精確,很可能會給一大堆守法公民找了麻煩,卻遺漏了真正的殺手。
不過,有個辦法可以找到真正的槍手——他會自己說出來。
槍手其實大多難以抑制自己吹噓的衝動。研究發現,校園槍手大多會事先「泄露」(leakage),他們會有意無意地吹噓、暗示、威脅、表達自己的暴力態度、描寫自己的暴力幻想、預言即將發生的暴力事件、發出最後通牒。越是年輕的槍手,越可能泄露。
2014年加州伊斯拉維斯塔的槍手,不僅在網上發布了《懲戒日》視頻,還給親友、老師和心理醫生發了一篇又臭又長的10萬字自傳體宣言《我扭曲的世界》。
他們忍不住。

〓 槍手很難忍住吹噓的衝動|Unsplash
另外,槍手們有時還會對他們認可的人發出警告,比如勸朋友在某天不要去上學,或者不要去學校的咖啡廳——因為那是他將要殺人的時間地點。
美國特勤局的研究發現,在81%的案例中,「至少有一個人知道襲擊者正在考慮或計劃襲擊學校」;在59%的案例中,甚至不止一個人知道。FBI在2018年的一個研究顯示,56%的人在攻擊前公開表達了自己的暴力想法和意圖。
問題在於,接收到這些信息的人,經常不願意報告執法部門。原因有許多:一,他們會覺得那是開玩笑,識別不出真正的危機,二,擔心主動舉報後,自己會被槍手盯上,惹禍上身;三,覺得別人會舉報,自己無需做;四,如果槍手是自己的好朋友或家人,舉報似乎就是在「背叛」;五,舉報了,可能也沒有用。
FBI的研究顯示,舉報有時真的沒有用。2000~2013年美國發生的槍擊案里,有41%的槍手曾經被舉報「行為令人擔憂」,但並沒有被阻止,槍擊案依然發生了。
為什麼執法部門沒能認出槍手?因為這類槍手和其他罪犯不太一樣。
槍手大多是「獨狼」,他們身邊都是普通人,和其他罪犯沒有關聯,在槍擊之前,他們也往往沒有暴力罪的案底。這就讓他們很容易躲過執法部門的盤查。
1999年的哥倫拜恩校園槍擊案里,一個罪犯在網上寫,「我很快就會去找每個人,我會全副武裝,我會開槍殺了你們……我只想殺傷你們,越多越好。」
另一個罪犯在作業里寫了個虛構故事,講一個私立中學生的大規模槍擊事件,文章結尾是「我理解他的行為」。
2007年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案的罪犯,曾經多次被舉報到校警那裡,因為他跟蹤女學生,在課堂上惹麻煩,還發表自殺言論。但校警沒有收到一條關鍵信息——槍手在寫作作業里,說同學是「卑鄙的人類,人類的恥辱」,希望同學們都「下地獄」,他還寫了個故事,故事主角策劃一場校園大規模槍擊,「殺死這個該死的學校里的每一個該死的人」。
每個玩笑,每個虛構的故事,都有一些真心的成分。
唯有廣泛地培訓公眾,讓每個人都知道,哪些言論可能預兆着極端暴力風險,應該被報告給執法部門。
有了這些槍手自爆的「泄露」信息,執法部門才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糟糕的案例,模仿的閾值
在美國,1999年的哥倫拜恩校園槍擊案,是一個特別糟糕的「範例」。
社會學家拉爾夫•拉金(Ralph Larkin)認為,哥倫拜恩槍擊案里的兩個槍手,為後來的許多起槍擊案寫下了「文化腳本」。
後來的研究顯示,哥倫拜恩槍手裡的其中一人,是典型的精神變態和反社會者。他缺乏同情心而擅於操縱別人,他前科累累,他用德語寫「我是上帝」,他的日記里滿是關於強暴和殘害的幻想,他想毀滅全世界,為此他花了整整一年去策劃,拍下說明自己動機的錄像,寫下了長長的宣言。
此後8年裡,美國發生的校園槍擊案里,有8起槍手明確提到了哥倫拜恩案,有6起簡直就是哥倫拜恩的翻版。

〓哥倫拜恩槍擊案里的兩個槍手,為後來的許多起槍擊案寫下了「文化腳本」|Unsplash
在馬里蘭的購物中心,一個槍手穿上和哥倫拜恩槍手一樣的衣服,一樣的背包,拿着一樣的武器,他甚至躲在商場的更衣室里等到了同樣的時間——上午11:14。然後他出來,槍殺了兩個人,然後自殺。
在西雅圖太平洋大學校園,一個槍手槍擊了三人,他被警方逮捕後同樣提到了哥倫拜恩槍手的「指導」,稱其是「所有槍手的導師」。
在哥倫拜恩案後,槍擊案變得越來越「儀式化」,越來越像一場關於自我的演出。
哥倫拜恩槍手自拍的錄像成為後續槍手模仿的樣本,後來的槍手們拍的鏡頭殊途同歸——先用槍指着攝像機,然後指着自己的太陽穴,接着兩手各拿一把槍,張開雙臂;特寫鏡頭;最後揮手告別。
儘管「演出」越來越類似。但隨着槍擊案的增多,槍手們的個人特徵變得越來越多樣。他們似乎並不是一類人。
如何解釋這種「槍手的多元化」?
斯坦福大學的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 )曾經提出一個「暴亂的閾值模型」。他的觀點是,在暴亂中,其實發生了某些類似「滾雪球」一樣的事情。

〓 看到其他人的犯罪行為,會讓本來作惡門檻較高的人,也加入作惡|Unsplash
一開始可能是一個天生的惡徒,他作惡的門檻為「零」,只要有機會,就會向商店扔石頭。
然後是作惡門檻為「一」的人,他自己一個人不會主動扔石頭砸玻璃,但看到一個其他人在這麼做,就會跟着做。
接着是作惡門檻為「二」的人,他看到兩個人在砸玻璃,才會跟着模仿……
以此類推,直到一個在99%的情況下都很正直善良的人,除非他身邊每個人都在砸商店玻璃,直接搶走物品,在這種情況下,他可能也會忍不住動搖,從已經被砸的商店裡順手帶走一兩樣東西。
格蘭諾維特說,「大多數人並不想犯罪,但群體互動是這樣的,由於大膽的男性行為會帶來身份和地位,一旦其他人在偷車,而你不加入,你就要承擔被貼上『膽小鬼娘娘腔』標籤的高昂代價。」
看到其他人的犯罪行為,會讓本來作惡門檻較高的人,也加入作惡。
這正是校園槍擊案傳播開後,所發生的事情。

留下不朽的惡名
校園大規模槍擊案犯罪者的一大動機,是追求「不朽的惡名」。
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遺臭萬年。寧可整個世界記住我的惡名,也不要默默無聞地被忽視。
美國人非常渴望和崇拜名聲,也有着強烈的「追求個人成功」的自戀文化。這種文化激勵出了強烈的競爭心態,成功者擁有了全世界,但失敗者就要承受嚴重的失望、沮喪和憤怒。
很多槍手正是一個憤怒的失敗者,他們覺得自己有資格過上更好的生活,有資格獲得更大的成功,但某些因素阻礙了他們獲得成功——阻礙可能是周圍的親人或者同學,可能是「不識好歹」的金髮美女,可能是「嬌縱任性」的富N代……總之,這個世界辜負了他們,沒有給他們「應得的成功」。但通過殺害無辜的人,媒體可能會來爭相報道他們,於是他們終於收穫了本該有的「名氣和榮譽」……

〓很多槍手正是一個憤怒的失敗者|Giphy
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接受採訪時就精準地說出了槍手們的心聲:「如果你認為你的生命毫無價值,你是個無名小卒,你不可能改變世界,而你想做一些事情來保證你的名字會被全國人討論,你有什麼選擇?只有一個,那就是殺死很多無辜的人。」
1999年哥倫拜恩的槍手錄下視頻,預言自己將被載入史冊。2014年加州伊斯拉維斯塔的槍手則寫,「恥辱總比默默無聞好。」
這種思想,培育出了很多槍手的「不公的收集者心態」(injustice collector)和「戰士心態」(warrior mentality)。首先,他們一筆筆記下世界對自己的不公平——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他們扭曲的幻想。然後,他們通過充斥着暴力的自戀妄想,去彌補自己現實里的無能和挫敗感,還切實地行動起來,為犯罪做計劃和準備。

忘卻他姓名
正因為槍手的一大動機是追求身後的「惡名」,一個很自然的推論就是——新聞報道和社交網絡上的討論,如果增強了槍手的聲名,讓槍手獲得大量關注,成為反社會的「明星」……那麼,其實就是在助長下一次槍擊案。
校園槍擊是一場槍手的表演,但這場表演需要觀眾和媒體的配合。
正因如此,這幾年出現了「反惡名」(No Notoriety)和「不寫他姓名」(Don’t Name Them)的運動。這些運動號召:

除非槍手還在逃,需要追捕,否則不必長篇累牘地報道槍手的名字、照片、人生。這些交由社會學家和犯罪學家來研究。如果需要報道,可以用代詞或者簡寫。

報道整個社區的悲慟和堅韌。報道那些受害者的名字,他們的照片,他們被奪走的人生。報道那些挺身而出、阻止槍手的英雄,讓英雄們的名字和照片廣泛傳播。

不要讓潛在的槍手升起對媒體報道和關注的渴望。

〓擦去他的姓名|Unsplash
雖然槍手們總是把自己不如意的生活全部歸咎於外部世界,但其實,某種意義上,他們知道自己也負有部分責任。但他們的自我狂妄自大同時又脆弱無比,他們無法承受自責,無法承受自我懷疑和那種自己毫無價值的感受。
於是他們每天說服自己,自己沒有錯,自己比其他人更優越,自己本來就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世界辜負了自己,所以,就算殺掉無辜的人,也只是世界對自己的應有補償。他們幻想着,通過大屠殺,他們眼中的「壓迫者」付出了代價,整個世界將戰慄着承認,他們是最強大、最聰明、最優越的。
而證明他們錯了的一個辦法就是——
讓槍手生前和死後,都默默無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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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游識猷
編輯:小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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