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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馬,寫作者。

當這樣一個一個具體的人,他們命運的起伏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事情的複雜程度遠超出了我的表達能力。那這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我寫不出小說了。

我的職業是寫小說
2022.4.23北京

大家好,我叫大頭馬,我的職業是寫小說,這也是我今天演講的題目。

和很多人一樣,我也是先工作了幾年,拿了一些文學獎,獲得了出版機會後才逐漸走上職業寫作的道路。

當我把這件事變成自己職業的時候,我發現最大的挑戰是如何持續地進行創作。因為總有一天你自己的人生經驗會枯竭,那麼你就要學會跳出自己的人生經歷去講別人的故事。

怎麼去講別人的故事呢?寫作這個領域有一個術語叫做「體驗生活」。我個人其實不是很喜歡這個講法,因為它顯得有點輕浮,好像既不尊重生活,也不尊重寫作。

不像他們搞人類學的,會換一個用語叫「田野調查」,聽起來就很嚴肅,像是去干正事的。我覺得這兩個事情在本質上其實差不多,都是為了搞清楚在別人身上發生過什麼。

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過去幾年,我為了寫小說在刑警隊的一段工作生涯。

碎屍案

事情開始是在2017年冬天,當時我回老家,在一次飯局上聽到一個從公安出來的朋友講了一件碎屍案。這個案件大概是十年前發生的,當時很轟動。

案子的起因非常簡單,上下樓的兩戶鄰居因為過道里的一袋垃圾吵了起來,繼而變成了動手,然後一個人失手把另外一個人殺死了。

殺完人之後他想要毀屍滅跡,就開始碎屍。碎屍的過程中,警察上門了。

局勢非常緊張,但這個人非常機敏,他立刻就躲進了受害人的臥室,一招調虎離山就把警察從屋子裡面支開了,然後他就跑了,七十多天後才被抓到。

為什麼能跑這麼久?因為他有一些反偵查手段,是比較少見的那種所謂的高智商罪犯。這個案子還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是,兇手並不是我們刻板印象里的那種殺人犯,而是一個高中老師。在他逃亡期間,有很多學生出來接受採訪,說這個老師曾經怎麼幫助過他們,他們還上網發帖說老師你快回來吧。

這個老師是從山區考出來的大學生,後來在庭審的時候,有一個他資助了很多年的貧困生跑到法庭上請求從輕發落。但最後他還是被判了死刑。

案子我就不繼續展開了,因為我已經把它寫成小說了,就收錄在我的上一本小說集《九故事》裡面,題目叫《白鯨》。我今天要是全部講完,你們就更不會去買我的小說了。

當時聽了這個故事後,我很感興趣。案子看起來非常偶然,只是因為一件瑣事,一個人死了,另外一個人也死了。我想知道,在這個看似偶然的故事背後,有沒有一些更必然的東西。

所以我就跟朋友說,我能不能去採訪一下當時辦這個案子的探員?他說可以,沒問題,我給你介紹。然後他就給我介紹了其中一個探員,我第二天就去找他了。

我並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他當時已經升官了,不是一個普通探員,而是派出所的所長。

第二個原因是我是一個沒有什麼名氣的小說家,這個身份在一個警察——尤其是在一個派出所所長眼裡,就顯得非常可疑。所以無論我怎麼問,他都說沒有什麼可說的,你去看報紙吧,那上面該有的都有了。

過了一年,我還是惦記着這個故事,這時候我就想到了一個辦法,既然我是小說家,你是警察,我們是「對立」的身份,那不如我就成為你們中的一員吧。

還有一個促使我這麼想的原因,就是我在現實中沒有怎麼跟警察打過交道,我不知道一個案子是怎麼被偵破的,甚至分不清民警和刑警的區別,也不知道警察的工作是什麼樣的。

當我產生這個想法的時候,剩下的問題就變成了怎樣進入一個刑警隊去體驗生活。

這件事看似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路徑,因為不會有任何刑警隊像創業公司一樣有自己的官網,然後在上面發布需求,說我們這裡有一個位置提供給小說家,請你們來體驗我們的生活。所以我的辦法非常簡單,就是投石問路。

有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很容易就被接受了,比如我曾經為了寫一個和醫生有關的小說,就直接去問一個當醫生的朋友,我能不能去你那邊實習一段時間?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還給了我一件白大褂,唯一的要求是,千萬不能給別人看病。

有時候你會被拒絕,這也沒什麼,因為你也不損失任何東西。

所以我就申請到當年偵辦案子的另外一個探員所在的刑警大隊去體驗生活。一開始我也以為會被拒絕,沒有想到最後竟然通過了,然後我就成了這個刑警隊的一個閒雜人員。

進入刑警隊

進入刑警隊之後,我很快就發現之前那個探員沒有說假話,在他眼裡這個案子確實沒有更多可說的。因為刑警大隊辦理的都是一些惡性案件,在眾多的惡性案件里,這個案子不算什麼特殊的,有很多案子比這更離奇、更曲折,更精彩。

當我在使用這樣一些詞語去描述我了解到的故事時,其實我是沒有底氣的——

你要怎麼去問一個探員你辦過哪些「精彩」的案子?或者你要怎麼去問一個法醫,你解剖過哪些「精彩」的屍體?要知道,「精彩」這個詞是建立在一些真實的人、一些曾經存在過的人的痛苦之上的。你要怎麼去面對你的寫作倫理問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很快就開始反思。

但是我的反思來得快去得也很迅疾。為什麼呢?因為我在刑警隊每天五點鐘就要起床,然後搭同事的車去隊裡,每天八點鐘開早會,晚上六點鐘下班,但通常這個時候也不會下班。我有時候要跟着去看守所提審,有時候要開晚會,有時候要看卷宗,有時候要陪同事打牌,所以很快我就沒有精力去反思了。

現在經常說996,其實對於一個刑警來說,他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不分晝夜地連軸轉是他們基本的工作狀態,很多時候還會有突發狀況。你甚至可以說,他們的日常就是由無常構成的。所以當警察的人離婚率很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煙不離手。

作為旁觀者,我們看到的可能是一個故事,一個新聞,一份警情通告,但對於警察來說,他要處理的是一種非常複雜的社會情境。

最直接的是他要跟一個個具體的人打交道。這些人中不僅有受害人,有犯人,也有他的領導,有檢察官,還有大量與事件無關的路人,有時候也包括公眾。這件事情的複雜之處就在於,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常的因素,人既有趨利避害的傾向,人也有情感。

當時我在跟的一個案子是套路貸。這個案子有兩個細節讓我印象深刻,第一個是主犯看上去一點都不像犯人,他非常斯文,非常彬彬有禮。每次去提審,不管警察怎麼問,他都指天發誓,說不是我乾的。

直到有一天,警察問了他一個問題,說你把那個誰的房子弄到手,把人家全家趕了出去,他們全家痛哭流涕,你看可憐就給了人家2000塊錢,有沒有這件事?他沉默了,然後說有。

這個人是幕後主犯,所有的髒事他是不碰的,都是指派手下去做,唯獨這一次他親自出馬了。當身處那樣一個畫面的時候,可能那一刻他真的於心不忍,做善事似的給了人家2000塊錢。可是他沒有想到,他們全家被他趕了出去,下一秒就要流落街頭了。

第二個細節是,這個案子有很多受害人,但是很多時候受害人比犯人還要難找。為什麼呢?因為套路貸的源頭都是一些本身就不合法的貸款公司,你去這種地方貸款不需要任何信用證明,可想而知,會去貸款的人都是一些本身就走投無路、去正規地方沒有辦法借到錢的人。而在這樣一些人當中,甚至有一部分人自己就有案底,他根本就不敢來作證。

我剛剛說的那個給了2000塊錢的受害者,他就屬於這種情況。非常諷刺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自己也因為詐騙別人被抓了。

你會發現犯罪往往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你很難找到一個獨屬於這個人本身的原因。在法律層面我們可以劃出一條界線,這部分是犯罪,這部分不是犯罪,但是在個體層面,如果你不斷地追問一個人是怎麼走上犯罪道路的,你會發現答案是很模糊、很龐大的,它超出了個體經驗。

我一開始進來的目的是為了了解那樣一個個案,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樣一個由犯人、受害人、警察所構成的特殊社會剖面——我稱之為「罪偵世界」——這個世界對我的吸引要遠遠大過那個個案。

就在我着迷於這個世界的時候,生活很快以一種非常戲劇性的方式給了我教育。

無間道

當時我在刑警隊已經待了幾個月了,但是還沒有參與過抓捕行動,因為有一定的危險性,所以他們一直都比較謹慎,一直都拒絕讓我參與。

直到有一天他們終於同意了。那是一個已經辦了很久的案子,要去打擊一個涉黑性質的團伙,這次行動就是為了抓團伙的二把手。因為已經布控了很久,比較有把握,所以就同意讓我去了。

我肯定是很興奮的,也有一點緊張。那天,我一大早就到了隊裡,我們的大隊長正在給要參與行動的幾個人開早會,當天下午我們就要出發去外地了。

這個大隊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性格大大咧咧的,具體表現就是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接到電話開頭都是「他媽的」三個字。那天開會的時候,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也是說「他媽的」。這三個字剛說完,他就掛了電話,默默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外面有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把他桌上的東西全部收起來,也走了出去。這個時候我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我也只好跟着走出去,然後就發現門口站着全是人。

這些人,怎麼說呢,一看就不是警察。剛進刑警隊的時候,我有一個特別深的感觸,就是乍看上去你其實分不清誰是警察誰是犯人。現實生活中的刑警其實更接近《無間道》里梁朝偉的樣子。

▲ 圖片截取自電影《無間道》

門口站着的這些人看着都有點太體面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紀委。

當時這個畫面對我的衝擊力是非常大的,上一秒你們還在討論怎麼去抓一個黑社會老大,下一秒你自己的老大就被抓了。

這個事情為什麼會發生,我們就不去深究了,總之它發生之後我就暫時終止了實習,然後回到北京把小說寫完了。

寫完這個小說之後,我其實內心非常壓抑。我一開始的目的可以說非常功利,就是為了寫小說。但是當我站在一個我自以為安全的位置去旁觀他人的生活時,我發現生活是很嚴肅的,是需要你去敬畏的。

當你想要體驗它,想要站在一個自以為安全的位置去旁觀的時候,就像尼采說的那樣,「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着你」。

當時我其實還遭遇了一場個人的危機,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文學是很無力的。當這樣一個一個具體的人,他們命運的起伏呈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發現事情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你的表達能力。那這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我發現我寫不出小說了,我好像失去了我的語言。

警犬三立

又過了一年,疫情爆發了,我被困在老家。這個時候我的生活狀態非常封閉,我就又想到了刑警隊的事情。我發現那個世界對我的吸引力還是非常強烈,我特別特別想回去,但不是為了寫作,我只是想要待在人群里。

所以我就又申請回到了刑警隊。這次我換了一個轄區,也不再是刑警大隊,是一個刑警二隊。

二隊處理的都是一些比較小的案子,最多的就是電信詐騙,比如說我們現在經常聽到的殺豬盤、裸聊詐騙什麼的。我到刑警隊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一件殺豬盤的案子,一個女孩被騙了十幾萬,因此割腕自殺。

刑警二隊的樓下正好是一個派出所。在派出所可以接觸到警情的第一現場,因為110指揮中心接到報警之後都會指派給最近轄區的派出所,民警就會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但是這些警情大部分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如說糾紛、擾民,家裡進了一條蛇,男女朋友吵架之類的,很多事情其實都不構成案件。

有一天,有個人報警說街上有一條走失的狗,沒有辦法,民警也只好去把那個狗給領回來了。

對,就是像這樣的一隻狗。

過了兩天,他們找到了狗的主人,但是他不願意來領,原來這個狗出了車禍,它是被遺棄的。這條狗在派出所大廳待了三天,他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我肯定也不想管這個事。

到了第四天,他們商量要把它扔出去。我一時於心不忍,可能就像那個套路貸的主犯一樣,我把它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寵物醫院,給它做了手術,花了很多錢。

做手術之前,醫生跟我說可能做完手術之後它還是只能用三條腿走路。他問我,狗叫什麼名字?我說就叫三立吧,跟我一個姓。

因為我自己是一個對狗過敏的人,所以我從來沒有養過狗,於是我就問派出所的所長,說我能不能把狗放在所里的院子裡養?我發誓會把它培養成一隻警犬。

所長說不可能,只有牧羊犬才能成為警犬,而這隻狗是泰迪。他還說了一件事,其實所里以前也養過兩隻流浪狗,但最後的結局很不幸,都被人毒死了。

所以沒有辦法,我最後只好把這隻狗帶回家。我沒有想到,我的生活因為這隻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已經離開家鄉十幾年了,這是離家之後第一次在家裡待比較久的時間,可想而知我跟我媽的關係也非常緊張。狗來到我家之後,極大地緩解了我們的關係,因為以前我媽喜歡批評我,現在她主要是批評狗。

我每天待在房間都能聽到她在外面跟狗聊天,說你看看你,又不讀書又不看報,也不上學,什麼事都不會幹。

還好它也不生氣。

事實上這個狗很快就成了我們家最熱情的一員,每次我回家,剛走到樓下它就在樓上叫,熱烈地歡迎我,我從來沒有在人身上感受過這種熱情。

做完手術之後,它還有一些後遺症,因為骨盆狹窄,沒有辦法順利地拉屎,所以半年之後又不得不去做了第二次手術,但第二次手術之後醫生就宣布沒有辦法了。

我媽之前也是一個醫生,這個時候她也不想放棄,所以她就想了很多辦法,比如說每天都給它餵中藥。為了讓這隻狗活下去,我和我媽都付出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我們每天的目標就是要讓它拉出屎來,如果它完成了這個事情,這對我們來說就是當天最高興的事。

剛剛我說我遭遇了一場個人危機,其實是在那個時候,我被診斷為抑鬱症,已經開始接受治療。醫生跟我說必須暫停寫作。在遇到這個狗之前,我已經吃了一年的藥,但是作用不大。

我沒有想到這隻狗就像奇蹟一樣闖入了我的生活,它雖然飽受折磨,但是從來沒有喪失過對生活的熱情,比如說它每次拉屎都痛不欲生,可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吃肉。每次出門雖然是同樣的一段路,但是它每次都像第一次發現新大陸一樣好奇。

在它身上,我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一種責任,我決定我要好起來。很神奇地,我真的就好起來了。

過了一年多,狗還是死了。

在這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我其實很難感覺到什麼情緒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封印住了一樣。但是當這條狗去世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悲痛,我特別想要把它的故事寫下來,我發現語言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可以寫作了。

再讓我們回到這個故事的一開頭,最開始我是為了寫作而進刑警隊,但是我沒有想到會因此而遇到一條狗,這隻狗又是如此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當你回頭去看這一切的時候,你會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環扣一環,起先是生活推動了虛構,而後虛構又推動着生活向前。

大隊長

故事說到這裡其實已經接近尾聲了。我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大隊長這個人,在最後可以多說兩句他後來的故事。

在第二次回到刑警隊之前,我還在檢察院短暫地待過一段時間。非常戲劇性的是,我跟的那個檢察官手裡的案子,就是大隊長的案子。

於是我不得不去旁聽了他的庭審。還好因為疫情,庭審是遠程的,他並不知道我就在現場。不然當他看到我這樣一個人又出現在他的生活里,而且是坐在那樣一個位置,他的心情應該也會挺複雜吧。

幾個月前,我又聽說了他最新的消息,他已經改判從監獄出來了,現在正在為自己申冤。

我其實並不知道這中間有什麼樣的曲折,但是我已經接受了文學可能是無力的。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能做的就是不僅表達出我能表達的,也去坦誠我所不知道的生活的神秘。

這就是我今天想要分享的內容,謝謝大家。

策劃丨Holiday

剪輯丨FH


一個彩蛋(詳見二條)

大頭馬在演講前一周,北京健康碼一直彈窗,歷經種種磨難來到了北京完成了本次演講。

演講結束後,北京爆發了新一輪的疫情,大頭馬的返鄉之路又遇到了新的阻礙。於是我們準備了一個彩蛋☝️請大家點了在看後,繼續收聽今天的二條「大頭馬回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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