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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資深媒體人 姜雯



今年5月下旬,一隻野放的台灣黑熊,被發現慘遭槍殺後被埋屍。台灣黑熊被列為瀕危動物,現存數量約為200——600隻。

這聽上去像是一個「野生黑熊遭壞人槍殺」的故事,但黑熊真正的死因,比我們想象中更為複雜。

這隻被槍殺的黑熊,是2018年在台中大雪山地區因研究捕捉系放的其中一隻,因其編號而獲得暱稱「711」。711被發現之時,已經是負傷狀態,右前肢少了一趾,左前肢缺了四趾,可能誤踩過兩次以上套索陷阱。在2020年又一次受傷被救援之後,這隻黑熊在科研人員的照顧下慢慢恢復健康。

711恢復健康後的野放之路卻並不順利,其中一個關鍵原因是,它第一次被野放到原棲地附近,兩個月後卻再度因「滋擾農地」誤中陷阱。第二次野放時,考量周遭聚落的居民有超過一半反對將這隻黑熊野放到鄰近聚落,最後它被異地野放到台灣南投的「丹大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

從衛星項圈可以看出,這隻黑熊在野放後持續向北移動,但不到三星期,就在北返途中遭到槍殺。

「野放是很複雜的事,我不是黑熊專家,對合適的野放地點無法置評,但對我來說,我更在意的是,人如何定義『動物滋擾』,又是憑什麼可以決定,哪裡才是動物可以生存和活動的地方?」東華大學文學系的黃宗潔教授說。

黃宗潔長期關心動物倫理相關議題,研究領域包括動物書寫、家族書寫等,著有《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生命倫理的建構:以台灣當代文學為例》。今年4月,《它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以下簡稱《它鄉何處》)簡體版問世。

這次慘死的台灣黑熊,其實就命中了《它鄉何處》所探討的命題。作為保育動物,台灣黑熊常常以可愛化的形象進入城市日常生活,可它一旦「越界」,就成為可怖的威脅、需要被驅逐的他者。

不僅是黑熊,還有城市裡的流浪動物如貓狗、作為我們食物的經濟動物、為人類承受痛苦的實驗動物、動物園裡的展演動物,它們所遭受的苦難,人們總是視而不見。

我們在面對動物時,能否加入一點倫理的思考,去看到比「可愛」更深刻的東西,「理解愛的局限,擴大愛的定義和想象」?


動物保護路漫漫

在黃宗潔成長的上世紀70、80年代,台灣社會還沒有清晰的「動保意識」。對她而言,喜歡動物、在意動物是一種本能。

有時候學校里會出現流浪狗,黃宗潔就會拎着一袋白吐司去餵它們。印象里,有一隻長得像狐狸犬一樣的狗,還會本能地掩埋食物,只是它錯把白吐司埋進了髒水。

學校對流浪狗並不友善,總務處會叫來捕狗大隊,而捕狗大隊會用鐵絲網將狗撈走,狗被帶走時發出悽慘的叫聲。

同樣的過程一次又一次發生。黃宗潔每次與這些流浪狗的相遇,都預示着離別,可每一次與生命的彼此關照又是那麼真實。作為初中生,她無能為力,她說自己成長的階段「一直不斷處於那種創傷的過程里」。


大學畢業後,黃宗潔進入中學教書,她發現自己重回了當年自己讀書時的處境:學校一出現流浪狗,校方就找捕狗大隊把它們抓走。但那時候,黃宗潔的角色不一樣了,作為老師,她有了插手發聲的可能性。

巧的是,學校總務處的工友很喜歡動物,於是「抓狗」這件事成了他的道德難題——明明那麼喜歡這些狗,卻必須負責打電話叫人來抓狗。因緣際會下,這名工友得知黃宗潔也喜歡動物,於是每次學校出現流浪狗,他不打給捕狗大隊,反而打給黃宗潔。

「問題是,我要把狗變到哪裡去?」黃宗潔只能把流浪狗帶去獸醫院寄住,每個月的薪水幾乎都拿來付這些狗的住宿費。更漫長的,是送養之路,狗比貓難送養,就算送出去還會碰到退養問題,反反覆覆。

黃宗潔的姐姐黃宗慧在台灣大學教書,1998年時發生了震驚社會的「台大硫酸狗事件」,有人對5隻狗潑硫酸,傷可見骨。姐妹兩邊學校的狗加起來不少,除了送養之外,只能將狗送去「愛心媽媽」的私人狗場。

狗場並非流浪動物的安身立命之地,然而狗若進入公立收容所,命運將更為悲慘。

除了送養之外,只能將狗送去「愛心媽媽」的私人狗場

流浪動物倘若無人認養或領回,12天之後就會執行安樂死。2013年的紀錄片《十二夜》就記錄了一些流浪動物在生命倒數12天裡的絕望與殘酷,以及收容所破舊與骯髒的環境。

其實早在1997年,由台灣「關懷生命協會」出版的《犬殤》曾針對65個公立收容所進行調查記錄。黃宗潔在《它鄉何處》中也寫出當年慘痛:「一籠一籠浸到水裡淹死、活活電死或餓死的,或因過度擁擠被其他狗咬死甚至吃食的……」

看到公立收容所的狀況,一些愛狗人士成立了中途狗場,相較於獸醫院,這裡的收費相對可以負擔。黃宗潔表示,台灣社會的主流氛圍經常把這些愛狗人士稱為「愛媽」,充滿負面調侃,但其實「愛媽」是時代的產物。

「當時為什麼有這些愛媽出現?真的是看不下去,她們不忍心。當然,最後就是可能拖垮你自己,同樣也可能拖垮一些動物。但當時流浪狗真的非常多,公立收容所用非常可怕的方式處置那些狗時,愛媽們只能想辦法把它們圈養在某個地方。」

《十二夜》劇照

一方面是救不完的流浪動物,另一方面有少數動保團體陸續成立。

2013年電影《十二夜》引起社會反響,2015年「零撲殺」政策被迫出台,並於2017年2月正式上路,台灣成為繼印度後亞洲第二個實施零撲殺政策的地區。

《十二夜》海報

不過,「零撲殺」只是開始,而非結束。

台灣進入零撲殺年代後,被通報的流浪動物反而增多——部分民眾誤以為通報等於救援,造成了更深層次的忽略;而討厭動物的人則產生了更強的牴觸心理,認為流浪動物更不應該出現在街上擾民。然而,整體收容環境、寵物繁殖業的規劃、犬籍管理、民眾觀念沒有同步改善,收容所內的動物仍無法得到良好照顧。

2016年4月,嘉義收容所發生將大量狗只送往私人狗場,運輸過程中熱死30多隻狗的事件;同年5月,新屋收容所園長服用「狗只安樂死藥物」自殺。

黃宗潔在《它鄉何處》中批評道「(這)更暴露出台灣在流浪動物議題上的失衡和結構的崩壞,對第一線人員造成沉重壓力,以及誤以為『零安樂』之後流浪動物問題就不存在的迷思。」

這本書記錄了台灣動物逐漸獲得保護的過程,但幾乎每一項進程,都是以動物的慘痛遭遇為背景。


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

很多人會以為,動保議題只涉及流浪貓狗,或認為動保人士「獨愛貓狗」,抑或「野生動物保護」和「動保」互相打架,「野保」人士認為流浪貓狗屬於「外來種」而不該被人為餵養。

「很多矛盾,只是不同聲音的人在吵架,大家各自捍衛『我要的正義和我認為的正義』。但是,他們是真正關心動物命運的人嗎?」黃宗潔發問。

當有人反對皮草,就人駁斥說「那你還不是吃肉?」當有人餵養流浪動物,就有人說「這麼喜歡為什麼不帶回家?」當有人選擇吃素,就有人蔑視「還不是會穿皮鞋」……同樣「鬼打牆」似的例子舉不勝舉,動物議題反而變成「誰比誰的道德更優秀」,卻永遠觸及不到核心問題。

這也是黃宗潔書寫《它鄉何處》的必要性所在,她希望用理性而非偏激的聲音去抵達讀者,同時帶出動物的處境——「問題的核心在於,要討論當代動物的處境,抑或人與動物的關係,往往必須回到城市中去思考。」

人與動物的關係,與城市化進程息息相關,而且是一個人類持續與自然對話以及對抗的過程。


在《它鄉何處》中,黃宗潔書寫了城市中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各種動物,如展演動物、野生動物、同伴動物(狗貓)、經濟動物與實驗動物等。

在動物園裡,人們究竟想在裡面看什麼?

動物又是如何看待它們自己被觀看?

在野外,香港野豬與人類生活空間重疊,誰該為誰讓路?

貓狗作為陪伴動物,如何曖昧地具有寵物、被人厭棄的流浪動物、食物等多重身份?

我們是否想過,食物出現在盤子裡之前發生了什麼?

以科學之名是否就能肆意利用動物?

要回答這些問題,黃宗潔先提出了動物權利與動物福利兩種觀點。

動物權利主張,動物有其主體性,動物應該擁有一個道德地位。如果站在動物權利的立場上,人類並沒有權利去對動物做我們現在所有的利用,也不能傷害和冒犯到它的權利。

這是個很高的理想,但放到人類社會和動物的關係來看,很可能做不到。這時候就有了動物福利論。

動物福利也就是所謂的「效益主義」,主張「人道」使用動物,最低限度應禁止「不必要的殘忍」。

黃宗潔在《它鄉何處》中寫到了史匹拉的實驗動物革命。為了檢查化妝品對眼睛的損害程度,兔子被固定在特殊裝置只露出頭部,眼皮被金屬夾夾住阻止它們閉上眼睛。但事實上,很多動物實驗「完全是生命的浪費,是毫無必要的受苦和死亡」。


「福利論就會計算快樂和痛苦的比例,如果製造大量動物痛苦,換取的可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效益,這時候就該考慮將痛苦減量。」黃宗潔說。

可食用的經濟動物也是一樣,動保並不是要將每個人變成素食主義者,可是在我們面對盤子的食物之前,可以嘗試了解經濟動物臨終前「最後一里路」的對待方式:豬是否在圍欄里連轉身都困難?雞是否在格子籠里只能探出頭?牛是否被虐待與不當殺死?

其實,去思考這些問題是困難的,因為會陷入自我道德的兩難處境。

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該背過頭去,就像黃宗潔在書里寫的:「很多事不是二選一,畢竟,『真理曖昧不清,我們只能儘可能貼近它』。道德沒有決定真理,我們只能支持不斷地,試着往比較好的方向邁進。」


對黃宗潔來說,權利論雖是一個烏托邦,但它有着不容忽視的力量。「難道我們真的只需要在意豬能不能轉身、有沒有吃飽嗎?這時候如果能加入權利論的精神,我覺得我們做決定的方式會不一樣。」

動物權利論更是一種哲學思辨,讓我們跳出原本的認知框架進行一些反思,而這些反思具有鬆動原來價值觀的意義。雖然看起來,動物權利論好像要解散動物園、反對動物實驗、全民吃素,仿佛是理想主義者的荒誕狂想,但回到現實,動物保護之路帶來的挫折感和荒誕感更令人疲憊。「動保經常是進兩步、退三步,甚至可以一夕之間全部崩盤。」


道德兩難與道德勒索

讓我們再把眼光拉近一些,來到日常生活里的同伴動物。在採訪黃宗潔之前,我就遇到了一個道德兩難的問題:想要養一隻狗,犬舍里的品種狗好可愛,但領養似乎可以代替購買?領養的話,到底要領養我喜歡的狗還是需要被人關愛的狗?


黃宗潔笑着說:「我覺得你的道德兩難問題很重要,而且很真實。」

「我們一定會有這種拉扯,覺得好像要付出更多,尤其是面對一隻要和自己相處十幾年的動物,而不是來家裡吃餐飯的客人。所以,接納自己內心的衝突很重要。」

她提到前陣子有個網紅,在自己的頻道上說自己買了條狗,但因為主流道德是鼓勵大家去領養。這個網紅就批評說這些人是在進行道德勒索,這個發言因此引來更多論戰。

對此,黃宗潔認為,在情感上,真的就是有那麼多需要幫助的貓、狗,如果去領養,可以幫助到更多的動物,還能減少對於品種貓犬的需求。因為任何動物議題就是減少需求,這是行動很重要的一環。

「你說魚翅、皮草、經濟動物等,減少消費者的需求,它絕對是會改變整體結構的一環。」

那麼呼籲「領養代替購買」是否就是「情感勒索」?

任何社會議題,它的方向和目標是告訴大眾:比較好的選擇會是什麼?但這個「比較好的選項」不是要被刻在石頭上的真理標記,它可能也會變動。以「零撲殺」為例,它是我們現在社會環境下,大部分認為比較好、比較進步的選項,但是「零撲殺」也產生了前文提到的一系列問題。

所以,「領養代替購買」如同一個行動指南,可以給沒有深思過「動物是怎麼來的」的人一個提醒。


但同時,如果有人在情感層面真的很喜歡某個品種的貓狗,要達到的方式也並不只有購買。那麼多被棄養的品種貓狗也很可愛,能否成為一個替代方案?

再退一步,如果真的要用購買的,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否可以思考:去哪裡購買?是否要去比較符合動物福利的地方購買?是不是合法、有牌照的貓舍、犬舍?市面上很多黑心繁殖業者,讓貓狗在不良環境中一直生育,到沒有利用價值後再丟棄,所以購買的地方有沒有涉及虐待動物?

「這就是做功課。我覺得今天如果要養一隻貓、養一隻狗,你連做功課都不肯,我真的建議還是不要養。我經常覺得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養動物。」黃宗潔說。

反過來,也不是每個領養動物的都是好人,領養動物後亂養、虐待的也很多。所以黃宗潔主張「case by case」,任何事情都要放在脈絡中去看待,很多事情裡面有一個核,可是大家都在外面打架。

現在,讓我們再把視野拉遠一些,放到城市,放到貓狗之外。


「基礎教育中很少有課程可以對動物倫理進行思辨和討論。一直以來,動物被切割在日常之外,成為少數動物愛好者的『個人癖好』,對其他人來說,動物既被無視,自然也就無感。」這讓黃宗潔意識到一種「斷裂」。

後來她發現,其實城市中有許多動物符號,例如卡通形象、雕塑、吉祥物,甚至是電子雞、日本的熊本熊部長等。這才讓黃宗潔找到了「讓動物回到城市中去思考」的聯結。

我們不是只要這些被可愛化、被商品化後的形象,也不需要每個人都去狹籠中去住一天才能感受動物之苦。但是我們可以想一想關在動物園的野生動物;想一想我們盤子裡的食物原本的面目;想一想便利生活背後幫我們承擔了痛苦的實驗動物;想一想那隻被殺死的台灣黑熊,為什麼沒辦法活下去?

正如黃宗潔在《它鄉何處》的結尾所寫,動物之於人,可以是這樣的一種存在:是露珠里的光、絕望里的力量,是我們對於愛這個詞所能動員的,所有想象力的可能。

而這次採訪的意外收穫是,黃宗潔也解開了我的道德難題。

兩天後,我前往位於桃園的新屋收容所,領養了不久前在網上看到的被民眾救援的米克斯幼犬,取名「茶茶」。


編輯 | 季潔

新媒體編輯|莫奈

排版 | 楊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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