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最終還是建立了大都。
在無數遊牧民建立的國家交替閃爍之後,現實中再也沒有德勒茲所推崇的遊牧純粹地存在。所有的遊牧都被穩固的體系擠壓,被疆界劃定,囿於一圈形狀確切的藩籬。無遠弗屆的抵達已不能成立。
「從農耕到遊牧」是HAKUCHI在去年重啟自己時的內部工作信條。
對於已經停留了很久,深耕、細耕了很久的HAKUCHI來說,「遊牧」的啟動無法一蹴而就。以去年的HAKUCHI四週年展,也是最後的攝影展「敕勒」的籌備作為第一步,轉變終於發生了。
作為「農耕」時期標誌的是HAKUCHI的‣「大歸檔」傳統,展示了我們受到類型學、索引、超鏈接影響的編輯思路。這種企圖在洪流中擔起史官之責的自負和主流話語體系不自覺地並流,在進入「遊牧」後我們才意識到歷史像權力那樣不那麼重要了。「遊牧」階段,劇烈的變化呈現為側重攝影領域的狀態被打破,以及更「動盪」的視覺風格和選題範圍;更深入的內容(與人手不足)所造成的推送頻率不穩定也造就了一種流動。這種流動的狀態於我們來說是很舒服的,不再被計劃的明天卻能夠被得到解放的直覺勾勒出來。變化就是如今HAKUCHI的探索方法,主動變化擴大了我們的活動範圍。
可以在這些推送中看到HAKUCHI的嘗試與變化:
‣地月篇
‣太陽 : :唼喋
‣昏室 : : 鵝籠
我們所理解的「遊牧」,或者說,我們借用「遊牧」來象徵的狀態是:擺脫「農耕」所喻指的網格系統的束縛。這裡的網格系統不僅指一種看待、分析事物的方法,也包括經緯、疆界、街衢,領域、類型、身分對人身心的監禁。為了安全的聚居所支付的妥協將會造成的最大損失是,在固有話語體系的規訓下、在各取所需的產業分工中人們將逐漸融成一體、習慣同質化,將失去清晰的自我、失去獨一無二的可能——而這是作為藝術家最基本的道德。樹狀結構的邏輯鎖定也是「遊牧」所要掙脫的。
和農耕民族發明的歷史所記載或暗示的有所不同,農耕和遊牧間並不存在進化的層級。他們是幾乎同時分化出來的,是並列的、雙生的。甚至有過由於土地貧瘠化而導致農耕社會轉變為遊牧社會的例子。也就是說,土壤的轉變也可能催生出遊牧。
我們看到領域被田埂切分得清清楚楚,我們被擁擠的田頭械鬥包圍;有種本能在反抗我們自己的分類和定義行為,一些隨靈光突至的詞語在排斥既定的、看得到頭的發展路徑,我們放下了大都的圖紙。我們將用真正的語言對在農耕中更容易滋生的集中的話語權力進行抗拒,用不確定的詩意去取代一些假的嚴肅。
我們曾經以闖入小鎮的異鄉人、外來者的形象活動,貢獻出我們自己的影響之後,離開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以逃離貧瘠 (一種不曾想象的貧瘠) 的姿態,摸索土地的呼吸節奏,摸索自己的遊牧路線。
在HAKUCHI組織的討論會的不同主題下,文字、隱喻等關於語言的問題被反覆討論,是HAKUCHI最為核心的關注。我們認為,人本身就是語言,詞語可以成為人的延伸,詞面的無意義傳播會稀釋我們作為人的存在。
對於遊牧中的我們來說,詞語就是我們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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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本質進行探索, 生成出各領域的學術理論,其實不失為人類最浪漫的行為之一。那種笨拙的,不準確卻拼命想形容自己所理解的世界的姿態盡在其中。所謂的理性,不過也是一種故作堅強的感性而已。
這些理論被封藏在一些術語中以供索引和取用,漸漸地如同網絡流行用語一樣,為懶惰的後來者,尤其是藝術行業中人提供了一種可以不事思考但卻能顯得嚴肅的模塊化的「積木」。這些被拿來拿去,脫離原境的死掉的木頭,被用來堆積那些空洞的城池,也用來塑造人自己——類似於網格系統作為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而被提出,現在卻在取代人成為人本身。
你會在某段時間看到某些流行的範式化的學術用語,病毒般地沒有內在地重複出現,人們一再引用先哲言論,試圖掩蓋難以產生新東西的現實——如果他們還有如此慾念的話。對先哲的重複構成了假深刻的大部分。
真正的問題就在眼前的時候,撥弄、堆砌積木也同時在協助構築荒謬。人們聳起肩膀收緊領口,在風暴中進一步固守自己,害怕創造,保守地使用那些具有官方氣味的語言,裝成改變沒有到來。
所以在「敕勒」的展言中又有此一問:
鬆動同質化是HAKUCHI做「敕勒」展,以及「從農耕到遊牧」的重要目的之一。不能理解這一點的化用者以完全相反的用法來固化根基陳腐的「藝術+商業」的模式化語言的「藩籬」,這是令我們憤怒的最要點。這種語言受限於商業背景,不能坦誠地討論痛苦,即便確有發自肺腑的思考與探索,也需要藏在假活潑織就的假皮之下,嚴肅、關懷是被冰冷地割裂出去的,突如其來的。
而在高高在上的藝術家式關懷的盲區,「腐朽的灌溉系統」中流動的也是痛苦,甚至是藝術家們自己的。
演化規律般地,他們終有一天會侵犯你的草原。他們以堆積空洞的沒有核心的詞面來膨脹,以重複固有的貧瘠為形式擴張。這是他們的本能吧。而對於沒有邊界的遊牧民來說,半篇文章不過為了稍微抵抗擴張的速度。
人們並不關心同質化的發生,不如說同質化讓很多人感到安心。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詞語作為跳舞的主題而已。農人和牧民有各自的痛苦,我們也尊重在貧瘠中耕耘的勇氣。
不同於想象,我們所說的「精神中」的「旅程」是在內描摹現實發生而身心不能參與、改變的路徑,以創作的方式在風險、真正的問題中直面苦難。這種苦難既是與生俱來的,又被翻轉的世界當作我們的內臟掏了出來,可悲和痛苦的是,即便有些人裝作改變沒有到來,但每個人其實都已被動地,相對地遊牧起來。
我們已經深入大漠驅馳。我們作為遊牧民沉悶地如雷在雲中流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