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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理性,似乎越來越成為一項奢侈品。荒誕成了日常。每天一睜眼,今日份的荒誕套餐已經在手機上準備好,立等可取。

「真的,整個世界都瘋了。我也不得不發瘋,為了順應潮流。」越來越多的人願意贊同這種「以瘋制瘋」的生存法則。

最近在讀張愛玲,很驚訝的一點是,張愛玲筆下的許多人物都抽鴉片。在《白鹿原》里,鴉片是墮落的象徵,毀滅的標誌。在張愛玲小說里,鴉片大多時候是日常生活的點綴,是上流社會那些富貴閒人打發日子的用具。其實張愛玲的描寫更接近歷史實錄,《白鹿原》則是後世文人的有意加工。

我們都知道中國近代史始於鴉片戰爭,卻不太會意識到,整個中國近現代史(1840-1949)一百年,鴉片都是中華大地上一道刺目的景觀。鴉片進入千家萬戶,甚至演化出非常精緻的鴉片文化。鴉片泛濫既是列強侵略的結果,也反映出整個民族出現了嚴重的精神危機。

隔着時間之河,我們自然知道,鴉片對個人、家庭和國家有多麼大的危害。但如果把那時候的普通人拉過來,他會不會振振有詞地說,災禍如此頻繁,日子如此艱難,我抽兩口怎麼了?

當環境發瘋的時候,個人很難靠自我約束保持健全的精神與生活習慣。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的結尾,就宣告了「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的滅亡。

但是在顛倒失序的環境裡,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走上窮途末路。就拿民國來說,內憂外患不斷,卻也湧現出了許多大師。一說起民國的大師,就有人覺得是在給那個時代塗脂抹粉。其實應該這樣想,在偌大的國土都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的年代,那些大師還能夠沉下心做學問,是什麼精神支撐着他們,這樣的精神是從哪裡來,後來又怎麼看不見了?

現代人通過新聞去認識世界的時候,經常忘記一件事,世界不是現在才發瘋,而是一直在發瘋。整個人類歷史上,不發瘋的時間段似乎不多。

我們評判外部環境所使用的理性標準,其實來自於啟蒙運動。以賽亞·柏林說,啟蒙運動有三個共識:第一,所有的真問題都能得到解答;第二,所有的答案都是可知的;第三,所有的答案必須是兼容的。

當啟蒙運動的理性之光燃放的時候,人們以為世界上的黑暗會一點一點被驅逐,人類會逐漸抵達光明美好的烏托邦。可是隨着真實歷史的演進,人類意識到,啟蒙思想家把世界想得太簡單,把人類想得太聖明了。

法國大革命是理性主義的一次重大挫折,人權宣言是那麼美好,可是隨之而來的斷頭台和羅伯斯庇爾,又是如此的恐怖。沒人能夠想到,潘多拉魔盒打開之後,會放出怎樣的幽靈。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理性主義的又一次重大挫折。當時每個民族的主張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是這些道理放在一起,就變成了無盡的殺戮。

人們發現,世界上很多問題沒有答案;即使有答案,可能也在人類的理解範圍以外;在終極答案出現之前,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答案,而這些答案是互相不兼容的。甚至一個民族面對外部問題,給出的答案彼此都是不兼容的。

就拿納粹德國來說,如果真想稱霸世界,為什麼要迫害猶太科學家?如果好好利用猶太科學家,沒準德國會第一個發明核武器。可是這種思想實驗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如果希特勒不仇視猶太人,他就不會成為元首,希特勒不成為元首,大戰就不會爆發。二戰中的德國,就是靠着反猶這根弦重新凝聚起來的。

第二次世界大戰本身就來自癲狂。所以德國既要迫害猶太科學家,又要稱霸世界,既要跟英法美開戰,又要跟蘇聯開戰。英美這邊也不乏悖謬。丘吉爾從十月革命開始就是堅定的反共分子,但是為了跟蘇聯結盟,丘吉爾說:「如果希特勒入侵地獄,我也會在下院為惡魔說幾句好話」。

20世紀是人類科技突飛猛進的世紀,卻也是理性之光逐漸暗淡的世紀。到了冷戰,全人類的存活都依賴於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恐怖平衡」。有個專有名詞叫相互確保摧毀戰略,英文縮寫MAD,是指美蘇雙方均擁有可靠的第二次核打擊能力,即在對方首先實施核打擊後,己方仍能生存下來,並具備完全摧毀對方的核報復能力。歷史上再瘋狂的人都想不到,人類會走到這一步。

我要說的很簡單,世界一直在發瘋,我們以為的正常,只是一種持續時間比較長的瘋狂。

比如在蘇聯解體之前,人們以為冷戰是常態。在俄烏戰爭之前,人們以為歐洲無戰事是常態。

當一種新的瘋狂挾勢不可擋之力出現之後,舊有的穩定狀態就宣告結束了,如果新的瘋狂能確立自身的地位,那麼它就會成為下一代人的日常。

當1948年英國人從巴勒斯坦撤出的時候,誰能想到2022年巴以衝突還在繼續?

我喜歡給文章留一個光明的尾巴,因為我贊同梭羅的觀點,他說寫作者要傳播勇氣。我要傳播的,是一份發瘋指南,個人應該如何發瘋,才能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不虛度此生。

靈感來自馮至先生的文章《人的高歌》。文章里記載了兩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乾隆年間昆明有個姓吳的石匠,是個道教徒。出門都會帶着他的鑿和錘,看見路上或橋上有什麼殘敗的地方,就動手修補。一天他正在修補一座小石橋,對面來了一個人用手指着峭壁對他說,上邊有一座石室,只有一條鐵鎖通上去,人在鐵索上走很容易跌下去,你為什麼不開鑿出一條石路呢?石匠聽了,不久就開干,十多年如一日,終於完成了這條路。

馮至抗戰期間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任教,和朋友外出遊玩,走了這條石路,所以一個朋友講了這個典故。接着,同游的另一位朋友講了第二個故事,故事發生在河北濱海的一個縣:

在一條航線上,有一塊只有三兩個漁村的荒島,附近許多礁石,行船的人經常在那裡遇險死亡。有一個人差點在那裡死了,僥倖遇救之後,發起一個誓願,要在島上建一座燈塔。他和尚一樣,到處化緣,說要在一座荒島上建燈塔,救人性命。但許多人把他當騙子。有一天他覺得這輩子也湊不夠錢了,於是想到一個辦法,把手指頭用布纏起來,浸上菜油,在不肯布施的人面前,把火點燃。他說,那麼多無辜的人因為沒有燈塔,喪了性命,自己這點痛不算什麼。後來他終於湊齊了建燈塔的錢,十個手指頭也幾乎都燒到了。

這兩個故事,我沒有辦法去查證他們的真實性,但講故事的人和記錄故事的馮至先生顯然是相信的。我想,他們相信的不僅是故事真實發生過,更是故事所顯示的樸素的真理。面對命運的無常,人要自己創造奇蹟,來證實生命的力量。

那個要在懸崖峭壁上修路的石匠,和那個要在荒島上建燈塔的無名者,不都是發瘋了嗎?世界固然蠻不講理,我們也可以蠻不講理,用自己的堅固存在,從混沌中開出一條路來。

你創造一個杯子、一首歌、一個程序、一個遊戲、一篇文章,經營一段友誼、一個家庭、一家公司,都是在為世界提供負熵。薛定諤說,生命就是負熵。

「一個不再創造的人,一個只是單純接受生活和自然所賜的人,其實已經死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上帝創造人類,焉知不是為了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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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邪門到一定程度,就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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