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英國媒體報道,英國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去世,享年70歲。 曼特爾曾憑藉「克倫威爾三部曲」中的前兩部小說《狼廳》(Wolf Hall)和《提堂》(Bring Up The bodies)兩次獲得布克獎。「克倫威爾三部曲」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男性,但希拉里·曼特爾寫出了一段由女性身體驅動的歷史。 文|李孟蘇
希拉里·曼特爾和丈夫住在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的海濱小鎮巴德利·索爾特頓(Budleigh Salterton)。小鎮只有5000個居民,大多數是老年人,街上跑的車以老年人使用的電動代步車為主。他們的家在一棟三層公寓的頂樓,曼特爾寫作的電腦正對大海,從窗戶看出去,大海填滿了視野。當灰色的海浪拍打被侵蝕的砂岩懸崖,立刻被染成暗紅色——這一線海岸長150公里,散落着2億年前地質運動留下的巨石、懸崖、海蝕柱及石拱門,被稱為侏羅紀海岸——沒有人類生命的跡象,時間也消失了。
詩人威廉·布萊克有詩寫道:當亞當和夏娃被上天狠心剝奪那座花園,他們在人間的西邊又種植了一個。人間花園指的就是德文郡。曼特爾2011年搬到這兒,從未在所謂的文學倫敦生活過。她覺得,倫敦的作家太多了,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比如要參加一些看上去和寫作有關而實際上無關的活動,比如在文學派對上互相捧場,聊對方的寫作。她不介意在觀眾面前講話,但她發現閒聊其實挺累人。 她很羞澀,似乎更喜歡和死去的歷史人物待在一起,一直與文學圈拉開距離,只保持她自稱的「技術性」來往:擔任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公共圖書館委員會的委員;小鎮巴德利有個小而美的文學節,始於2008年,曼特爾接手文學節的主席職務今年是第11年。 曼特爾第一次在懸崖上看到巴德利的海灘,是16歲,媽媽和繼父帶着她和兩個弟弟來這裡度假。她回到學校後,向同學們講述巴德利海灘的美景,被家境富裕、更成熟的同學嘲笑,說你要是出國去了更多地方,就不會覺得這兒好了。當她成年後,走到遙遠的博茨瓦納、沙特阿拉伯,心裡仍想着巴德利的海灘。終於,過了幾十年,她還是回到了德文郡海濱這個夢想中的小鎮,住進了窗戶可以望向大海的公寓。
英劇《狼廳》劇照,該劇改編自曼特爾的同名小說
這套公寓是克倫威爾「送」給她的。她於2005年開始寫《狼廳》,此前,她雖然已經出版了多部作品,也拿過文學獎,但她的口音不時髦,因為健康原因很少出門,也不上電視,加上作品題材跨度很大,難以被歸類,讀者很少,這讓她沒有什麼知名度,幾乎不為大眾所知,生活也很困窘。此時都鐸王朝歷史小說的市場已經飽和,很難想象一個無名之輩能超越這一領域的大家菲利帕·格雷戈里(Philippa Gregory)、安東尼婭·弗雷澤(Antonia Fraser)和艾莉森·威爾(Alison Weir)。 2009年《狼廳》出版,並獲布克獎,全球銷量超過150萬冊,創下了歷史小說的一個奇蹟,以至於續集《提堂》預售前送給評論家審讀,出版社都要求評論家必須首先簽署保密協議,這一「待遇」往往只給好萊塢大片。以《狼廳》改編的電視劇,收視率達400萬,是BBC 電視二台10年來最成功的原創劇集。「《狼廳》出版以來,發生的一切讓我感到驚訝。這一切只是表明,亨利八世不會出錯。」她說。 曼特爾出生於1952年,童年在德比郡的一個磨坊村度過,那是愛爾蘭移民社區,人們拉拉扯扯都是親戚。她始終認可自己的愛爾蘭文化背景,認定自己是北方作家,而不是英國作家。 6歲的一天,一個名叫傑克·曼特爾的男人住進她家,她爸爸默許傑克與他們一起生活。同學們問她,你們家人晚上怎麼睡覺?曼特爾緊閉雙唇,一言不發。11歲,全家搬到柴郡,爸爸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她也改姓「曼特爾」,以便向鄰居表明他們是恪守傳統的家庭。
盛讚德文郡的威廉·布萊克是先知式詩人,童年時看見天使在窗外的天空中飛翔,可與神對話。曼特爾也和布萊克一樣,對超自然世界異常敏感。在自傳《氣絕》(Give Up the Ghost)里,她寫道,她瞥見已故的繼父站在樓梯上,這沒什麼奇怪的,她習慣了看見不存在的人。「回首歲月,你瞥見他人的幽魂,瞥見人生的其他可能。有一個你可能見過的人始終縈繞在你的房子周圍。幽靈和幻影鑽進你的地毯,爬上你的窗簾;它們藏入衣櫃,平躺在抽屜的襯底下。」 6歲時,曼特爾最喜歡玩的遊戲是「男人」。她和女伴藏在她們念書的鄉村學校里,假裝是兩個名叫比爾和傑克的傢伙。在童年,她總以為真正的命運是變成一個男孩,長大了做一名騎士,或者鐵路工人。「克倫威爾三部曲」中,曼特爾繼續扮演男人,我們被她引領着,在克倫威爾的意識中旅行。她用現代英語寫托馬斯·克倫威爾,讀起來感覺像用第一人稱講述幽靈克倫威爾的故事:都鐸王朝的浮士德,罪孽深重,遭受各種詛咒,他夭折的孩子像幽靈時刻跟隨他,他的庇護者紅衣主教沃爾西在墳墓里仍和他說話。 荷爾拜因《托馬斯·克倫威爾》(1532-1533) 曼特爾的書房裡掛了一幅克倫威爾肖像畫的複製品,德國畫家小漢斯·荷爾拜因繪製於1532年。500年來,史家們對克倫威爾一向不友好,歷史書中對他的描述是一個恬不知恥、不擇手段的陰謀家。他的畫像也醜陋。畫像上的克倫威爾有蛋形的身體,被圍在一堆家具中,面無表情,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銳利氣質;魚一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轉向一側,流露出多變的心機;他緊握的拳頭,是曼特爾書中所寫,「就像屠夫拿起了殺人刀」。曼特爾筆下的克倫威爾,是都鐸王朝的另一個化身,帶着「靜水深流」的品質。有一個情節,紅衣主教沃爾西死後,克倫威爾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決了四個人,他用堅定壓制住了悲傷,心想,「上帝拿走了你的肉心,又給你一顆石頭心」。 有歷史學家嘲笑曼特爾犯了修正主義的毛病,但歷史往往是勝利者書寫的。曼特爾否認「歷史是一個上了鎖的盒子,名叫真理,鑰匙由歷史學家掌管」,克倫威爾的結局是被砍頭,想到他的頭被砍下來扔進一個籃子裡,那麼曼特爾的塑造也無可厚非。 在「克倫威爾三部曲」之前,曼特爾已經出版了兩部歷史小說,一部是以法國大革命為題材的《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一部是《巨人奧布萊恩》(The Giant,O'Brien),重新改寫了一個愛爾蘭神話。 着力於歷史小說的寫作,是因為她不希望被「女性作家」的身份所束縛。曼特爾對《紐約客》說:「實際上,我想要專注於托馬斯·克倫威爾這個人物,人們並不怎麼了解他的故事。在這個人物上,我想儘量避免有女權主義傾向的敘述描寫。我不明白為何——難道僅僅因為我是個女性作家——我的寫作範圍就只能局限於安妮·博林?」英國現代文學史上,寫作的藍襪子女士,從20世紀初的伍爾夫、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到20世紀中期的伊麗莎白·鮑恩、西爾維亞·湯森·華納、艾麗絲·默多克、穆里爾·斯帕克、多麗絲·萊辛、佩內洛普·菲茨傑拉德,再到A.S.拜厄特、露絲·倫德爾、莫琳·達菲、珍妮特·溫特森和扎迪·史密斯,她們把女性敘事發展、延續為一項偉大的文學傳統。曼特爾很不願意自己的作品被歸為女性文學,反對評論家視之為女性主義的宣言。 「克倫威爾三部曲」的中心人物是一個男性,但曼特爾寫出了一段由女性身體驅動的歷史。亨利八世的6任妻子遭遇生育難題,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更改寫了英格蘭的前景。
亨利八世的第一任妻子凱瑟琳王后生了女兒,被他休掉,軟禁起來,鬱鬱而終。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也只生了女兒,亨利八世在克倫威爾的策劃下,給她戴上通姦的罪名,殺了她。第三任妻子簡·西摩終於生下兒子愛德華六世,因為剖腹產的緣故,月子裡就死去了。愛德華六世被稱為「上帝之子」,當時英格蘭教會改革的領袖拉蒂默主教說:「我們長久以來渴望有一位王子,正如『施洗者約翰』降生,我們不勝欣慰之至。」王子的母親沒能熬過生產後的難關,只是「由於伺候月子的人犯了錯誤,他們使她受了涼,並且她在月子裡想吃什麼就給她什麼吃」。不過,只要王位繼承人健康成長,那麼母親之死相形之下就微不足道了。 曼特爾詳細描寫了生育對王室女性的影響。她也有終生未解的生育困境。 在自傳《氣絕》中,曼特爾寫道:「你想起自己原本可能生下來的孩子。當助產士告訴你『是個男孩』的時候,女孩又上哪裡去了呢?當你以為自己懷孕但實際沒有的時候,你心裡已經形成的胎兒又做如何處理了呢?你只能將它鎖進記憶的抽屜,就像一個開了頭卻無法完成的短篇故事。」《氣絕》重點寫的幽靈是曼特爾想象中的女兒「卡特里奧娜」。這個孩子不僅未出生,甚至從未有過這樣的一顆受精卵。曼特爾在27歲時做了緊急子宮切除術,失去了生育能力。 安妮·博林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和經歷。亨利八世在騎馬時出了嚴重事故,差點性命不保,安妮自稱,她受到驚嚇,流產了一個男嬰。亨利八世聞之,怒不可遏,順勢以「被巫術勾引」的罪名處決了她,娶了簡·西摩。 曼特爾把失去女兒的噩夢給了克倫威爾。《提堂》開篇第一句話:「他的孩子們正從天而降。他坐在馬背上看着她們,身後是綿延的英格蘭國土;她們張開金色的翅膀,瞪着充血的眼睛,俯衝而下。」似乎暗示了女兒們是血跡斑斑的鬼魂。讀到第二段,才恍然大悟:克倫威爾看着的是兩隻獵鷹,它們用了他死去女兒的名字。 無法生育來自於身體的病痛。今年70歲的曼特爾,一生都在與自己的身體鬥爭,在《氣絕》中,在「三部曲」中,無不揭示了與身體抗爭對她世界觀的持續影響。她說:「如果你像我一樣,在27歲時就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你就會把沒有孩子、提早進入更年期這些事兒想明白了,因為一切都是災難性的。」 《唐頓莊園》劇照
從青春期開始,曼特爾便遭受痛經、大量出血的折磨,被奇怪的疼痛折磨。她去求醫,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婦科醫生大多數是男性,他們認為她的病因是精神問題,開了抗抑鬱和治療精神病的藥物打發她。每種藥物都會產生副作用,醫生的辦法是開出更多的藥物,造成更多的副作用,她陷入惡性循環。「我意識到女性和醫學界打交道有多麼艱難:她們的痛苦沒有得到緩解,她們的訴求沒有被聽到。人們總說,她抱怨太多,她話太多。所以,我認為女性的身體是一個寫作主題。我不希望人們認為我老生常談,但這確實是一個陰影。」 病痛為曼特爾的生活投下過陰影。她和丈夫傑拉德·麥克尤恩(Gerald McEwen)16歲認識,20歲結婚。1974年她寫出《一個更安全的地方》,被出版社無情拒稿。長期服藥讓她產生嗎啡幻覺,恍惚中看到馬戲團演員坐在她病床邊不停地抽煙。她向精神科醫生問診,大夫診斷的結論是,「由過度野心引起的壓力」讓她疼痛,建議她停止寫作,找一份別的工作,比如去服裝店當售貨員。她真的去了一家百貨公司,在時裝部工作,午餐時間她不吃飯,步行15分鐘去圖書館看各種史料,為寫作做準備。
麥克尤恩學的是地質學,1977年他在博茨瓦納謀了份差事,曼特爾一同前往,在博茨瓦納生活了5年。在非洲,曼特爾的身體狀況仍然沒有好轉,通過查閱醫學書籍,她判斷自己患有子宮內膜異位症。她實在無力承受病痛,回到英國做了手術,切除了卵巢、子宮以及部分膀胱和腸道。她和丈夫都很年輕,生活被扭曲,接下來如何面對可能要持續終生的疼痛和疲憊,如何走出生育困境,他們茫然無知,於是離婚了。兩年後,他們發現對方仍然在心中占有重要的分量,兩人複合,此後一直共同生活至今。復婚後他們去沙特阿拉伯生活了4年。 疾病使正常的生活、工作變得不可能,「縮小了我的生活選擇,也縮小了寫作範圍」。曼特爾一生服用藥物,激素導致身體從不足百磅激增到她無法辨認自己的程度。她自嘲,好在留下了兇猛清醒的頭腦,更強化了一向活躍的感官,並讓她更加站在弱者一邊,把生活看成是一場需要付出全部勇氣和意志的鬥爭。
《另一個波琳家的女孩》劇照
曼特爾在《遇見魔鬼》(Meet the Devil)中寫道,手術後她在病房裡,筆記本總是觸手可及,隨時記錄種種幻覺和真實,用筆寫下疼痛。她認為在紙頁上表達「病痛」太有必要了。病床上的筆記本象徵着一位婦科疾病患者的過去。有女性寫作之後,幾百年來女性創作者極少在藝術和文學作品中表達自己的痛苦,這件事往往由男人代勞了,蘇珊·桑塔格稱男性寫的是對痛苦的「情感幻想」。男性作家寫的小說反映了一種醫學角度的理解,即女性身體天生虛弱,無法可靠地表達任何程度的疼痛。19世紀的醫生甚至建議女性不要閱讀或寫作,擔心這會惡化疾病。因此,曼特爾的醫生歸因於精神,出自歷史的偏見。 歷史的偏見認為,女人的身體存在於沉默中,而不是大聲說出來。童年的境遇讓曼特爾成為堅定的反傳統者,而身體的變形,無論是字面上的還是隱喻上的,則成為她一生的寫作主題。她在歷史小說中表達了她對女性身體的關注,尤其關注王室女性的身體在歷史上的地位。 在英國,成為真正的名人有一個標誌,你是不是偶爾或者經常被王室召見,出現在王室舉辦的宴會、派對上。曼特爾受封大英帝國爵級司令勳章(DBE),顯然是達到了這個「成名線」。但她對君主制持激烈、甚至不乏極端的批評立場。她說:「君主製作為一種制度,受歡迎的程度讓我感到困惑。我不想認為人們天生就有奴性,……在共和國里,我可能會呼吸得更舒暢。」
《伊麗莎白2:黃金時代》劇照
2013年,《倫敦書評》雜誌在大英博物館為曼特爾舉辦了一次演講,題為「王室的肉身」(Royal Bodies),演講內容是公眾視線里的歷代王室女性。她說:「皇室宮廷里充斥着太多混亂、不堪的淫穢生活;女人們只是由同一張面孔、四肢和器官組成的人而已。」至於登基後的白馬王子,他對女人也並沒有什麼浪漫的想法,只想着她儘快給自己生個合法的男性繼承人。在談到英國王室的新代言人凱特王妃時,她說,凱特是為王妃的角色所遴選出來的,因為「她無可挑剔,有着所有人都羨慕的消瘦身材,沒有怪癖,也沒有個性出問題的風險」。凱特王妃是「為繁衍後代設計的」,是「沒有獨立人格的櫥窗模特,只取決於她穿着什麼,有完美的塑料笑容……迄今,她的唯一意義和目的是生孩子」。她的身體被視為公共財產,重複着都鐸王朝女性的功能。 曼特爾在演講中提到,亨利八世的妻子、情婦們都要消失在公眾視線里,凱特雖然天天被記者的專業相機、公眾的手機攝入鏡頭,實際上大家了解她嗎?人們只看到了她典雅的時尚品位、永遠完美的長波浪捲髮和隨時綻放的笑容而已。如此說來,她也是個隱身人。當年查爾斯王子選擇結婚對象時曾說:「對方無論是誰,我未來的妻子都將承擔艱巨的任務。她要始終站在我的背影下,在身後默默地支持我。」王妃只能扮演花瓶的角色,任由公眾品頭論足,她的人生規劃、個性、對於王室乃至世上大小事務的種種看法都要退居其次,最好不要有看法,生活在21世紀,受過良好教育的凱特自覺自愿地歸順王室的運轉軌道,令人錯愕。 她又如何看待女王的身體?在一次王室的宴會上,「女王靠近我,我盯着她。現在我很慚愧地說,當我把目光投向她,就像一個食人族正在看他的晚餐,我的目光銳利到足以把她的肉從骨頭上剔下來。這是我好奇心的力量,是我凝視的力量。女王陛下轉過身來,回頭看着我,好像她被刺傷了。那一瞬間,她的臉上表達的不是憤怒,而是受傷後的困惑。」 排版:南溪/審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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