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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東西的女人
2022年,瑞典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安妮·埃爾諾,肯定她「勇敢而精確地發掘了個人記憶的起源、隔閡和集體壓抑」,從不同角度審視了有關性別、語言和階層的巨大懸殊。有的作家寫小說,你不必看他的生平。比如博爾赫斯,他的寫作天馬行空,文本和作者生平分得很開。但安妮·埃爾諾不是,你必須知道她的人生,才能更好地把握她的作品。

安妮·埃爾諾

埃爾諾宛如「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萊農的現實版。1940年,埃爾諾出生於法國濱海塞納省的工人家庭,從小就對貧困擁有切身的感受。在成名作《一個男人的位置》(La Place)中,她這樣描述故鄉:
「他們住在一間很矮的茅屋裡,屋頂是用草蓋成的,地面是泥土的。在掃地前,必須灑上水。……人們總是提前幾個月就會開始惦記親朋的婚禮或是領聖餐活動,他們帶着空了三天的肚子參加,以便更好地享受機會。村裡有一個患猩紅熱的小孩病情剛有所好轉,由於大人拼命地給小孩往嘴裡餵雞肉,孩子在嘔吐時嗆死了。」

安妮·埃爾諾(8歲)與父親
她的父母出身平凡,共同經營一家兼賣咖啡和雜貨的小店:
「這個咖啡雜貨店並不比一個工人的工資多多少,為了生存,我的父親不得不在塞納河下的工作上找份活干,工作時他穿着長筒靴子泡在水裡幹活……母親必須一邊看孩子一邊微笑着做窮苦人的生意……尤其在冬天,我每天放學回家總是飢腸轆轆,氣喘吁吁,家裡從來不開燈,他們倆摸着黑在廚房裡,父親坐在桌前,母親站在爐火旁邊忙着什麼,屋裡瀰漫着死一般的寂靜,偶爾聽到我的父親或者母親冒出一句,必須得把這店賣掉了。」
12歲時,埃爾諾親眼看到父親差點殺死母親。「昏暗的地窖里,我的父親一手死死抓住母親的肩膀或脖頸,另一隻手抄起放在砧板上的用來砍柴用的鐮刀,我只記得當時我只顧拼命地喊叫和嚎啕大哭,後來我們三人又回到了廚房。」在這個家庭中,父親嚴肅而認真,發脾氣時會做出暴力行為,母親則充當着「嚴師」和引領者的角色。吵架是家中的日常,一家人在磕磕碰碰中一起走了下去。

安妮·埃爾諾(18歲)與母親
成為一個有「格調」的女性,口音蹩腳的父親這樣要求埃爾諾。他要求女兒說標準法語,學習巴黎人的腔調和禮儀。這種「格調」在法國社會是一個值得揣摩的詞彙,看似與審美有關,但塑造審美的不只是個人天賦,還有出身與成長環境所暗含的階層差異。
性別,語言,階層,埃爾諾所書寫的正是她所感知到的現實。就像多年後,在1993年的《外部日記》(Journal du Dehors)里,埃爾諾自己總結的那樣:「通過將集體日常生活的瞬間積累,揭示某一時代之現實的嘗試。」這是對她寫作的精準概括——一種社會學視野下的自傳性寫作。
父輩期待埃爾諾表現出超越階層限制的「格調」,又不願見到她真正改變命運,成為「階層背叛者」。埃爾諾先後在魯昂大學和波爾多大學學習,畢業後成為了中學法語老師,並且在不久之後出版了自己的文學處女作《空柜子》(Les Armoires Vides)。她通過教育和寫作過上越來越優雅的生活,得到了名譽、地位和知識精英們的喜愛,成為親戚眼中「一個工人階級子女化身資產階級小姐的典範」。她的親戚擔心她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並且質疑她用毫無保留的寫作「抹黑親友」。

安妮·埃爾諾(20歲)
埃爾諾感到孤獨。她厭惡故鄉家人喋喋不休的大嗓門、對於私人空間無孔不入的注視。而即便她掌握了豐富的文學知識,習得了優雅的談吐,她仍感覺自己不屬於巴黎。她在回憶中寫道:
「班上那些中產階級出身的同學擁有的世界,和我童年的世界完全不同……現在我去巴黎的富人區,也總有一種撬鎖而進的感覺,覺得不屬於那裡,我是來自住在城郊的鄉下姑娘,當我看巴黎那些區的人走路,他們的舉止,我會有種人種學家的研究態度。」
埃爾諾發現她既不屬於故鄉代表的過去,也不屬於巴黎代表的當下。波伏瓦的《第二性》和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的《區分》為埃爾諾提供了某種理解自己所在之地的方法。前者喚醒了她的「女性主義意識」,使她開始自覺地從女性的視角來描繪世界。後者為她奠定了社會學基礎,使她能敏銳地意識到文化品位、生活格調背後的權力關係。
埃爾諾早早地意識到,她必須用書寫的方式,來確認自己在世界中所處的位置。22歲那一年,她在日記中寫道:「我要寫作,是為了向我的出身反擊。」


我的天才女友 第三季(2022)

羅蘭·巴特在《明室》中提出過一個概念,「刺點」。它本來用於強調一張照片中被人忽略,卻能喚起觀看者特殊的審美感知的元素,後來廣泛用於形容攝影照片中攝人心魄的部分,那些觸動我們,讓我們突然停下來凝視的那一面。
安妮·埃爾諾熟悉如何找到「刺點」,她的文學性建立在一種作者對於攝影的迷戀上。在《一個男人的位置》中,家庭照片成為喚起回憶的重要載體。在她與兒子大衛·埃爾諾共同執導的家庭紀錄片《超8歲月》(Les Années Super-8)里,超8攝像機也是不可忽略的介質。2008年,埃爾諾出版了代表作《悠悠歲月》(Les Années)。這部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醞釀和寫作的作品,是埃爾諾將小說與歷史回憶錄結合的典型,同樣宛如攝影機般記錄着時代眾生相。

超8歲月(2022)
《悠悠歲月》通過「無人稱自傳」的寫作方式描述了一個人60多年的人生經歷,埃爾諾將個體故事與社會學視角相結合,用一個人的記憶連接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值得一提的是,在《悠悠歲月》中,埃爾諾選擇用法語中的無人稱代詞去寫作。不同於他者化的第三人稱,她通過無人稱的視角切換書寫着女性的集體潛意識。
埃爾諾對於敘事人稱的使用有着細膩的理解。在《外部日記》里,她推敲過不同人稱敘事的差異——用「他」或「她」來寫作時,讀者會覺得你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你可以心無旁騖地說,但會有一絲疏離感,如果用「我」,就會很有代入感,但讀者經常會懷疑敘事者就是作者本人。

超8歲月(2022)
埃爾諾的腔調也是豐富的。在《悠悠歲月》里,她像是一個聰慧機敏的老太太,語調時而刻薄誅心,時而細水長流,既有那種知識分子般嬉笑怒罵不帶髒字的聰明勁兒,也有個體被大時代淹沒的那種無力感;在中短篇小說中,埃爾諾則能提供一種手術治療般的精確和冷峻,她在對於事物工筆式的描繪中,把生活細節、故事進程向內拉伸,一點一點抻開裡面的空間。
埃爾諾還關注受到社會結構性暴力和羞辱的人群。她在政治光譜上是旗幟鮮明的左翼,政治願望是「所有人都有權利享受生活的美好事物,用全民普及醫療保障健康,用三十五小時工作制來保證屬於自己的時間。」2012年總統大選,她支持左翼政治家梅郎雄。2018年,她抗議政府加征燃油稅。2019年,埃爾諾和其他藝術家聯合簽署公開信,反對以色列-法國跨文化藝術節,以此抗議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殖民主義」。
儘管埃爾諾處在一種永恆的疏離中,意識到自己不符合任何一種階級論述,但她依然能夠誠摯地在小說里書寫自我、家庭、階層、親密關係,關注個人境遇背後的公共性問題。而她也在對外部世界的描摹和關照中不斷完成對自我的確認,「我確信,把自己投射到外部世界的方式較之私人日記的內省,更有助於發現自我。」

超8歲月(2022)

埃爾諾獲獎後,中文互聯網有一種爭論,人們擔心將埃爾諾定義為「女性主義寫作者」太狹隘了,而這種標籤化概述容易迴避她更複雜的寫作厚度。
對於埃爾諾豐富寫作內容的闡述,是否與看見埃爾諾的女性主義寫作相矛盾?如果並不矛盾,那麼側重於討論埃爾諾的女性寫作部分,是否一定比討論她寫作中的階級、寫作技巧等其他元素要低級?換言之,這種爭議是否暗含了一種令人耳熟能詳的敘事——女性主義寫作比其他寫作低人一等?女性主義寫作是否等於狹隘?
從1974年開始,埃爾諾出版了近20部作品,涉及童年、家庭、婚姻、墮胎、患乳腺癌、婚外情等。在《事件》(L'Événement)中,她以自己的經歷為原型,回憶青春期時遭遇到的「誘姦」。儘管當時她同意了性行為,但事後回想,那是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與身體畏懼的情況下的屈服,而不是一種平等前提下的愉悅。在《沉淪》(Se Perdre)里,埃爾諾講述了上世紀80年代末自己與一位已婚的俄羅斯外交官的不倫之戀。而在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正發生》中,墮胎議題浮出水面。1960年代,法國禁止墮胎。高中女孩安娜卻不小心懷孕,故事由此展開。


正發生(2021)
巧合的是,《正發生》上映後不久,2022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墮胎變得更為困難。墮胎不只是一個女性事件,也是社會事件,《正發生》要拍的,是一個女人獨自面對的戰爭,也是父權制、權力、階層塑造、社會輿論導向男性和女性的雙重標準。
故事中出生於工薪階層的安妮渴望靠學習來改變命運。為了學業進升,她必須墮胎,因為對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來說,學習,仍是改變命運、走出社會為底層女性設下的「生育機器」與「賢妻良母」牢籠最主要的途徑。但她發現,牢籠不只針對底層。當你以為和你一起談論薩特、加繆,鼓勵你做自己的男人尊重你,看一看他面對懷孕女人的態度。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2020)
在《始於極限》里,上野千鶴子說,進步青年反抗世界,主張要做愛,不作戰。為了表達他們對於一個森嚴、禁慾、等級制的世界——他們父輩占有的世界的不滿,他們呼籲一切前衛的東西,包括性解放。但是,性解放後,尤其是在避孕套、避孕藥普及之前,女人身體的痛苦,女人自己承受。言談進步的青年不負責女人的痛苦,他們呼籲性解放,但並不把女人身體所面對的種種恐懼,作為和他們的革命事業一樣嚴肅的公共議題去討論。
上野的討論和《正發生》有着相似的內在主題——女性面對的痛苦,並不比所謂崇高的革命事業輕。什麼值得談論,什麼不值得,內嵌的是父權審美下的議題設置,而女人的寫作,女人談論她所在乎的事情,是在打破這種森嚴的議題限制。
因此,看見安妮·埃爾諾寫作中的女性主義成分,和介紹她的其他寫作面向其實並不矛盾。她的小說《悠悠歲月》《一個女人》《事件》里,關於女性的獨特經驗對於寫作本身的意義不言而喻,那些極具顆粒感的女性生活感受,既是性別的,也是成長的、階層的、社會的,它們交叉在一起,構成了有關社會現實的複雜光譜。所以,推崇埃爾諾小說中的社會性或文學性價值,沒有必要以貶低女性主義寫作為代價,它們只不過是埃爾諾寫作中的不同解讀角度而已。

一個唱,一個不唱(1977)
埃爾諾讓女性自己的記憶成為一個廣闊的文學世界。在如同交響樂般的女性聲音中,戰爭、革命、總統選舉、法國抵抗運動、阿爾及利亞戰爭、墮胎合法化運動,和工人階級家庭的愁苦、普通小市民的生活、女人對於男人的諷刺、對於情慾、愛欲和親密關係的探索,被一同納入一個暖濕、焦灼、氣息綿長的世界。
而埃爾諾本人也在持續的寫作中不斷與外界施加的羞恥感對抗。她承認自己的恥感源於母親的教育。母親嚴厲禁止她發生性行為,當她在與丈夫分居後和他人戀愛時,母親責問道:「你不感到羞恥嗎?」埃爾諾不標榜自己是女權主義者,但她強調自己的女人身份,她就是要將「羞恥」的事原原本本寫在紙上。
「我覺得自己是女人。一個寫東西的女人,僅此而已。我不認為自己是單一個體的存在,而更是一個經驗、社會、歷史、性的決定以及語言的總和,並不斷地與世界(過去和現在)對話。」
參考資料:
1. 安妮·埃爾諾:《悠悠歲月》《事件》《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孩的記憶》《空柜子》《外部日記》;
2. 安妮·埃爾諾:《日記五則》, 孫婷婷翻譯,世界文學;
3. 安妮·埃爾諾:《寫作的藝術:伍爾夫,布勒東,佩雷克或成長年代》,劉詩予翻譯,山水澄明;
4. 科西嘉:《影像內外的安妮·埃爾諾》,深焦藝文志;
5. 水鴨、小潘:《從雜貨店窮女孩到諾獎得主,這位成功跨越階層的法國女人到底深刻在哪裡?》,藍小姐和黃小姐;
6. 孫宇凡:《無家可歸的新中產: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埃爾諾的社會學母題》,社會學理論大缸;
7. 段慧敏:《安妮·埃爾諾:在法國文學傳統之中》,北京晚報;
8. 新京報書評周刊:《諾獎選擇了安妮·埃爾諾,外媒如何看?》;
9. 李佩珊:《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當一位法國小鎮「做題家」,用寫作對抗精神內耗 》,經濟觀察報;
10. Annie Ernaux wins the 2022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2/oct/06/annie-ernaux-wins-the-2022-nobel-prize-in-literature;
11. A Memoirist Who Mistrusts Her Own Memories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20/04/20/a-memoirist-who-mistrusts-her-own-mem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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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宗城
編輯/NOW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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