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覽現場:「沃爾夫岡·提爾曼斯:無畏地看」,MoMA,紐約(2022年9月12日至2023年1月1日)。圖片提供:MoMA。攝影:Emile Askey。
對於許多人而言,提爾曼斯一度是號「顛覆性」人物。才華大野心大。無論對媒介的探索還是觀看方式,他永遠在開疆闢土打破邊界。然而今天若還一味談「顛覆」,未免有些露骨跟老套。尤其容易自嗨又處處飽和的藝術圈,沒有什麼比「求新」更卷更徒勞的事情。
此次回顧展「沃爾夫岡·提爾曼斯:無畏地看」(Wolfgang Tillmans: Look Without Fear,展期:2022 年 9 月 12 日至 2023 年 1 月 1 日)跳出了這些話語,或者說,弱化了老生常談的觀念向度,轉向一種深度的感知建構。正如「無畏地看」本身就暗含鬆綁和自由,在這裡明明沒有什麼是陌生的,卻感到一種強烈的提爾曼斯式共振:鏡頭下凡觸碰的,都有了關聯。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Lutz & Alex sitting in the trees》,1992。致謝:藝術家、卓納畫廊(紐約/香港)、Galerie Buchholz(柏林/科隆)與Maureen Paley(倫敦)。
關聯的生發,實質是一種橫向、流動的情感。提爾曼斯將這點推向極致。在展覽的第一部分中,無論是《Outside Snax Club》(2001)里延伸進暗處的長隊,還是《love(Hands in hair)》(1989)中輕閉的雙眼,都讓人仿佛置身於 acid house 中央。流汗的男女,潮濕的相擁,人與人的親密與歡騰一覽無餘。這種鬆散,流動的氣質與提爾曼斯自己做電子樂有關。音律模塊間平等的涌動和 live house 里人群聯動的能量也貫穿他的創作及展陳:拒斥階序,擁抱脆弱,渴望連結。
傳統的展牆註解和精緻的裝裱通通被摒棄,跨度 30 年的 417 件作品均用最普通的透明膠布、別針和夾子固定。照片大小不一遍布展廳,飛檐走壁,甚至囂張延伸到出口大門和消防栓上方。於是人的觀看徹底脫韁,得以本能感受到圖像間的律動,體會這時代少有的親密狀態。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Cock(the kiss)》,2002。致謝:藝術家、卓納畫廊(紐約/香港)、Galerie Buchholz(柏林/科隆)與Maureen Paley(倫敦)。
一面牆上,《Lutz & Alex sitting in the trees》(1992) 被印成與實體一比一的大幅尺寸。Lutz 和 Alex 半裸地坐在樹上,鬆弛,毫無戒備地看着觀者。旁邊並置着派對後的小幅空景,以及一張四人在沙灘上連體般依偎的合照《Lutz, Alex, Suzanne & Christoph on beach》(1993)。眼神遊離片刻,便是《Cock(the kiss)》(2002)中的熱吻,Paula 光着身子一邊打字一邊隨意地回眸,還有大幅照片中同樣半裸靜靜摳腳的 Anders。這些照片都呈現出人最自然並向外界充分敞開的一面。讓觀者來不及消化衝擊就已被感染,觸碰到記憶中那些同樣赤裸、親密、充滿安全的剎那。

展覽現場:「沃爾夫岡·提爾曼斯:無畏地看」,MoMA,紐約(2022年9月12日至2023年1月1日)。圖片提供:MoMA。攝影:Emile Askey。
提爾曼斯喜歡這種自然和萬物間稍縱即逝的合拍。他幾乎從不做後期合成、處理,不用挪用拼貼的手法。媒介和技術在他這裡更接近海德格爾談論技術時所言的「揭露」(reveal),即技術可以如何揭露我們與他者的深刻關聯。所以提爾曼斯的核心問題似乎向來不是我能怎麼拍,而是我們與周遭的一切可以如何相關?
這是為什麼他熱忱地將目光投向不被常人待見的「邊角」,讓周遭隱秘的鏈接重新在場。他拍衣服的褶子,番茄,垃圾堆里飛奔的老鼠,拍病痛,悲傷,死亡。人與非人的肌理被提爾曼斯賦予同等的注視。這種注視背後依然是對高低等階的抵抗,他質疑人們今天對完美、強大和正能量的麻木追捧,珍視脆弱與傷痛的人性力度。

展覽現場:「沃爾夫岡·提爾曼斯:無畏地看」,MoMA,紐約(2022年9月12日至2023年1月1日)。圖片提供:MoMA。攝影:Emile Askey。
例如《Tomatoes》(2003)被放大到比窗戶還大的尺寸。圖像中一群番茄棲息在窗台上,像一群熟識的老友,眺望窗外的天際線。與此呼應的是另一面牆上的《Window/Caravagio》(1997)。同樣大幅的天際映襯低矮的窗台,上面擱着袖珍的卡拉瓦喬和一隻水杯。番茄,西蘭花嬉戲般出現在名模 Kate Moss 手上,而緊挨着她的居然是兩幅在黑色大垃圾袋上奔跑的老鼠。
在《La Palma》(2014)中,海浪瞬間形成的泡沫流露令人驚詫的雕塑感。與此同時,《Argonaut》(2017)里一個背影正面海洋,融入其中。又或者是《Deer Hirsch》(1995) 所捕捉的人與鹿在曠野里相遇的瞬間。男人張開手指模仿鹿角,雙方以最無戒備的好奇姿態望向彼此。隨着提爾曼斯的眼睛,觀者開始感受這種非人向度的奇異與親近,體會與其相交的微妙電流。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Frank, in the shower》,2015。致謝:藝術家、卓納畫廊(紐約/香港)、Galerie Buchholz(柏林/科隆)與Maureen Paley(倫敦)。
一些照片是悲傷的。但他毫不不吝嗇將這種悲傷放大,和其他愉悅,親密情緒等同放在一起。《Frank, in the shower》(2015)里,Frank 低着頭,一隻手捂住流淚的臉。掩飾的傷感占據了整面牆。與之隱隱相連的是《Jochen taking a bath》(1997)里放鬆地浸在浴缸里的 Jochen——提爾曼斯的愛人。你仿佛看到他們與池中水一樣安靜流淌的日常,難以想象這種平靜多年後將被 Jochen 的死亡打破,激起洶湧的傷痕。
提爾曼斯也記錄自己的病痛。在《17 years’supply》(2014)里,他拍下 17 年來讓他維持生命的 HIV 藥物,而這張照片和一大堆蔬菜水果在一面牆上。人不由發笑,藥物何嘗不與蔬菜一樣,都是日常且維繫生命的可食之物。於是那些過於沉重的關於疾病和死亡的意涵被他解構。走向的卻不是虛無,而是在新的關聯中脫離舊有的刻板標籤,得以被重識,接納,感知。

展覽現場:「沃爾夫岡·提爾曼斯:無畏地看」,MoMA,紐約(2022年9月12日至2023年1月1日)。圖片提供:MoMA。攝影:Emile Askey。
這種重構在展覽後半部分形成進一步的批判力。《Truth study center》(2005 年至今)占據其中一整個廳,呈現後真相時代被人們忽略的歷史事實和政治亂象。檔案資料間穿插着個體的軌跡與世界各地不同群體的發聲,與早期 1990 年代的親密與歡騰形成鮮明對比。這些切面連成一張不容忽視的殘破地景, 而我們都置身其間,與其相關。
不由想到桑塔格寫有關他人之痛時,說當人們看到遭受戰爭和醜惡政治之苦的他人,應試着深思我們的安穩怎樣與他們的痛苦處於同一地圖上。提爾曼斯確是不斷把這些版圖縫製起來,「我只是盡我所能去關懷,關懷我的周遭,我身邊的人。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能把大家連接起來。」

沃爾夫岡·提爾曼斯,《blue self–portrait shadow》,2020。致謝:藝術家、卓納畫廊(紐約/香港)、Galerie Buchholz(柏林/科隆)與Maureen Paley(倫敦)。
行動背後關懷、照護的邏輯不失為整場回顧的點題。對提爾曼斯來說,展覽跨越的三十年是柏林牆倒塌到英國脫歐的三十年,是全球變得緊密又走向分化,人們靠近又再次疏離的三十年。我們都共振過他鏡頭下的世界,也共同目睹了它的消亡。
當不確定性籠罩分崩離析的當下,提爾曼斯這三十年提醒我們,對關聯的感知和對他人的關照不該只停留某種浪漫情感性的話語裡,而應當作為一種長久的,可在日常中實踐的行動方法論。或許在鏈接的修復與不斷滋生中,我們才能真正無畏地前行,無畏地看。—[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