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關注貨車司機。

疫情里，我們每天接觸的信息已經超過了負載：醫療求救，收不到物資，價格飆漲，老人隔離後的護理問題……

千頭萬緒。

但等不起的事，還不止這些。

19日，在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交通運輸部出台規定：

對貨車司機實行「集采即走即追」，停留時間不超過4小時的貨車司機行程碼不再帶星。

疫情之中一個龐大的群體。

但遠離互聯網中心的他們，沒有那麼容易被看見。

他們或許不再某一座被封的城。

卻在路上經歷着一關又一關的荒誕。

如果未來國產片有機會拍。

這將是一部前所未見的「人在囧途」。

01

記得2020年1月疫情之初，一位湖北貨車司機在高速路上漂流7天的魔幻經歷。

終於，他在途經陝西時得以被安置。

當地交警發現他時，他累到睡在了應急車道上，車上的食物也彈盡糧絕。

他途經各地，沒有一個高速口肯放他下站休息，補給。

可是你能想象嗎。

兩年過後，疫情已經沒有當初緊張，民眾也不似那時人心惶惶。

可很多貨車司機卻在這時感嘆——

感覺跑運輸比2020年還難。

因為疫情久了，我們有經驗了，防控手段更強了：行程碼、健康碼、核酸檢測……

貨車司機「困在了系統里」。

尤其這個月以來。

「被困高速路*天」「*天沒有飯吃」「當地村民給被困貨車司機送飯」……

這輪疫情，被困的貨車司機越來越多出現在網上的新聞、短視頻里。

遼寧鞍山。

司機被困高速路，靠5元饅頭撐4天。

浙江杭州。

一位司機餓了7天肚子，拿到一盒熱飯的瞬間嚎啕大哭。

江蘇蘇州。

本地的郭女士得知附近有40位駕駛員被困，沒有飯吃，沒有水喝。

於是連續4天開車，輾轉三地免費為他們送飯。

浙江金華。

多名貨車司機被困路上，沒有飯吃，靠附近村民接濟。

上海浦東。

多名貨車司機滯留，很多人表示「一天只敢吃兩片麵包」「只能勉強維持生命。」

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重新上路回家。

還有的被困上海的司機們，在路邊搭起了土灶做飯，沒有吃的就吃野菜。

直到直播這樣的原始生活在網上走紅，他們已經被困了半個多月。

除了風餐露宿吃不上飯。

還有尊嚴的無限喪失。

有的司機，被徹底困在了狹小的空間裡。

車門上的封條貼了一層又一層，甚至有的把窗戶都貼起來，司機可以車上吃，車上睡，但大小便呢？

你以為這貼符一般的畫面就夠誇張了。

這還不算完，居然還有再在車外面纏上兩圈鐵絲的。

艱苦到小便裝礦泉水瓶，有的地方直接給發盒子和桶讓司機裝排泄物。

總之，就是不能下車。

這種生活，有人一過就是10多天，甚至20多天。

疫情之下，他們太難了。

別以為，這只是他們的事。

02

中國的貨車司機有多少人呢？

3000萬。

如果算上隨車的「卡嫂」，人數可能還更多。

這麼龐大的一個數字，平時看不到他們的面孔，他們散布在全國的路網上，維繫這「血液輸送」。

這其中有你每天吃的蔬菜水果。

有你盯着APP查詢的快遞。

他們的日子從來不輕鬆。

他們要跨越自然地理的險阻。

還有西天取經似的考驗。

還記得嗎，去年4月，一位51歲的河北卡車司機，被罰款2000元，原因是他的北斗衛星定位記錄儀掉線。

溝通無果後他到附近購買農藥，回到檢查站辦公室走廊里喝下，最終搶救無效去世。

他的名字叫金德強。

去世前他留下一封遺書，其中一句寫道：「我不是不值2000元錢，我是為了廣大卡車司機說句話。」

這件事情在去年引發關注。

卡車司機一直有太多話要說，可如果不是死了，又有多少人能聽到他們說的話。

卡車司機一向是吃苦耐勞的。

可是到了今年，他們也快扛不住了。

疫情在全國各地散發，很多地區黃碼、帶星。

貨車司機只要從高速上穿過，就可能進入一場「大逃殺」。

帶星的行程碼，面臨的將會是——

勸返、滯留、隔離……

每一項的代價，都是難以承受的。

一批貨物，運送不到目的地，不僅拿不到酬勞，自己還要面臨巨大損失。

正常時一兩天的行程，在複雜的規定下變成了一個周，甚至幾個周。

那也就意味着，正常情況下一個月本可以跑好幾單，最後變成了千辛萬苦的一單。

48小時、24小時核酸陰性證明，就像是高懸在這些奔波者頭頂的高壓線。

在抖音上，一位叫作呂哥的卡車司機在三月底曾發視頻稱，他在拉貨路上的每一天，不是在做核酸，就是在做核酸的路上。

他們一邊趕路，一邊計算着自己的核酸報告時效，還要時刻關注着各地不同的防疫政策，全程如同一場讓人身心俱疲的闖關戰役。

一旦哪個環節出了疏忽，便可能功虧一簣。

就像這位大哥在抖音上說，核酸天天在做，可不知怎麼就黃了，一下就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可很多時候，司機們還是在層層加碼，程序繁瑣，各地不一的規定里陷入困局。

這個月，一位河南女貨車司機的哭訴視頻在網上傳播。

「我拿着這個通行證有什麼用？」

即使有通行證傍身，行程碼健康碼核酸證明都有，但卸貨依然要眾多部門層層蓋章。

於是，大家只能滯留等待。

可時間一但超過幾個小時，行程碼就又會帶上星號，本來一切正常的司機變成風險人群。

就像一個自相矛盾的死胡同。

疫情以來，各行各業受到影響，貨車司機的生計本就不樂觀。

再加今年油價上漲，運價降低等困擾，嚴苛的規定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根據《2021年貨車司機從業狀況調查報告》，疫情出現之前，中國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2021年這個數字變成了2000多萬。

到了今年，數字可能還在減少。

消失的卡車司機，大多是因為「沒收入」「干不下去」。

2019年，疫情之前，微博上曾發起過一個#請善待3000萬卡車司機#的話題。

卡車司機在我國承擔起了全年貨運總量的78%，每天送達1.38億件快遞包裹，而死亡率是正常人的5倍。

起早貪黑，長途奔波，還要面臨各種各樣的交通狀況。

對於很多司機來說，拉貨的貨車是貸款、借錢買的。

一但沒有活，就會陷入無法還債的境遇。

今年1月，一對河南貨車司機的流調報告讓人辛酸。

八天時間，經過三省八地，車上過夜吃飯，馬不停蹄。

如此辛苦，卻換不來可觀的收入。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

疫情下9成卡車司機收入下降，4成卡車司機月收入僅3000以下。

3000以下，大概剛夠吃飽飯。

辛苦，收入低，無限流闖關般的規定政策……

還在疫情間因為流動性強，感染風險大而被視為洪水猛獸。

本輪疫情，有上海的貨車司機被罵投毒。

疫情下，被封控的上海，靠的是全國各地的貨車司機前仆後繼，才能保障2500萬人的吃飯問題，醫療物資供應。

一進入上海，也許就意味着短期內再也無法離開去接別的活。

但他們中有人依舊願意本着一顆熾熱的心，冒着長期滯留在上海的風險走這一遭。

還有的寧願漂在路上，也不敢返鄉。

因為行程碼上的星號意味他們回家可能要自費隔離，一天300元的價格，外面跑一趟，全給隔離點。

一位徐州司機給上海運送蔬菜後返鄉，喜提14+7自費隔離，四千多元。

有人依然在質疑。

「如果賺了錢，自己掏也是應該的。」

「能不能先說一下賺了多少運費？」

好像都是貨車司機增加了疫情傳播的風險。

可是如果沒有他們在路上，你有考慮過自己吃什麼，用什麼，工廠生產所需的原材料從哪來嗎？

不要以為自己的城市沒有封城，就可以事不關己。

由於現在各地的政策捉摸不定，貨車司機，尤其是拉蔬菜生鮮的，每一趟都是在賭。

一位貨車司機在微博上說，他從東北拉的活魚，有的城市進不去。

只能一直往下跑，遼寧到河北，河北到南京，南京到杭州，杭州到福州、廈門……

因為不及時賣完，水溫超過4度，魚很快就要死。

最後他的結論是——

結束吧，折騰不起。

你的城市沒有封，可是如果你周邊的城市封了，貨車就可能進不來。

越來越多干不下去的貨車司機，到頭來推高了物價，我們哪一個人有能說和自己沒有關係？

03

在本次疫情關於貨車司機的眾多新聞里，Sir看到最多的，是「自發」。

司機被困高速，好心的村民自發送飯。

不能接觸，有人就在橋上，用繩子捆住物資援助司機。

一位河南的「漂流哥」，自髮帶着食材來到上海，給滯留在浦東的司機們做熱飯吃。

每當看到這些新聞，被以正能量的形式報道出來，Sir心中總是五味雜陳。

一邊是受感於普通人之間互相幫助的溫暖。

一邊不禁想問。

如果不是大家自發互助，誰本該負責？

Sir還看到，即使深陷困境，很多貨車司機依舊在「苦中作樂」。

你可以看到這些普通勞動人民忍耐的極限。

滯留路上，野生畫家出現了。

頭髮長了，大家互相幫着剪剪。

原始生活，也能做成直播給大家分享。

大家都等着疫情過去那一天，還嚮往着後頭的日子能夠好轉起來。

在新聞報道中。

仿佛什麼困難都可以停留在這些「苦中作樂」「互幫互助」「希望一切好起來」里。

一位餓了7天的司機，好不容易來到了杭州，收到好心民警遞過的熱飯大哭。

後續是該民警和醫護因為好心被獎勵一萬元，司機表示「記住了杭州的溫暖」。

善良溫暖應該被歌頌，但不該只有這樣而已。

我們熱淚盈眶，感懷完人間有情。

更應該去問，去想。

到底什麼才是問題的關鍵？

Sir想起《譚談交通》里著名的一期節目，被大家稱為現實版《活着》。

一個收廢品的老大哥，帶着相依為命無法自理的弟弟。

兩個人，一輛破車，更多的陪伴是一條狗。

但大爺說：「狗已經十幾歲了，也快要死了。」

節目裡，大爺怯生生地舉起雙手，連着說了三遍：

「往前看，往前看，往前看。」

這三個字很勵志，很溫情。

但大爺最後問到的這個問題，才是他真正想問的、在乎的：

警官，你能不能不罰我的款？

如果，你在那些還尚可以互幫互助，苦中作樂的境地里找不到答案。

那麼今年，我們見識過了「惡意返鄉」「惡意做工」。

是否還會出現「惡意運貨」？

如果不是，為什麼要重重阻撓、層層設卡，將他們攔截在路上。

路的另一頭。

連接的是要吃飯的口，要進貨的小商小販，等着原材料開工的生產線……

如果這個時候，不能夠給運輸物資的司機開通綠色通道，出台優惠政策，也不能夠給冒着風險仍在奔波的他們什麼獎勵。

那麼是不是可以。

不要封住他們。

不要處罰他們。

不要再給他們加碼。

只是給我們運貨的司機們，能有什麼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