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所有關注虛擬偶像圈的人來說，可能都沒想到A-SOUL會走向今天的局面。
從2020年末在一片看衰聲中成團出道，到2021年的火箭般躥紅，成為中文互聯網最頂流最能出圈的女團，再到如今團體運營方、團體成員和粉絲社群之間的矛盾在短短几天之間全面爆發，團體和粉絲群體走向分裂，這一切顯得那麼的虛幻，又那麼的真實。
2020年12月底，我關注了一個叫做嘉然的虛擬偶像，後來又關注了她所隸屬的虛擬偶像團體A-SOUL的其他成員。當時能夠動起來的虛擬偶像很少，她們能動，還有表情，能唱歌跳舞，覺得很新奇，沒事的時候就看看她們的視頻。
當時我在北京的西北角，互聯網公司林立的西二旗工作，下班時間比較特殊，周末加班又有雙倍工資，A-SOUL的直播總是趕不上。慢慢地到了冬天，在一個下暴雪的周五，我想在晚上多做一些工作，這樣周六傍晚就可以直接交任務了，晚上打車回家的時候排隊兩百多人，等到了凌晨兩點，於是準備自己走着回去。走在路上的時候，風吹得頭暈，雪很大，只能看得清路燈，不熟悉路線，我就用手機開着導航走，戴上耳機之後，想隨便點開一個視頻邊看邊走，然後看到了嘉然念的粉絲寫小作文的視頻。
這個小作文是粉絲寫的，講的是自己普通的一天：勞累疲憊的加班工作，家裡老人遇到問題不在身邊的無助，只是描述了自己生活的現狀，嘉然念過之後卻哭了，我當時看到她哭，心裡本沒什麼特殊感覺，但她讀到最後一句，「大城市的郊區有着明亮的月亮，明天的露水在牆上凝結，晚安，還有，明天見，嘉然小姐。」的時候，我抬頭向天上看去，我沒有在北京的郊區看到月亮，只看到了明亮的路燈映照下鵝毛一樣的大雪。
換了一份工作之後，不那麼忙了，每天晚上一個人在出租屋裡，總會用電腦打開A-SOUL的直播看一下，後來變成了打開直播聽着，就像是聽朋友的碎碎念一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卻成了晚上一個人打發時間的習慣。
頂流虛擬偶像的突然離去
這種狀態持續到了2022年5月10日。A-SOUL官方在幾乎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宣布五人團內的人氣成員「珈樂」將終止活動，背後真實原因是珈樂這個偶像角色的真人演員（在虛擬偶像業內稱為「中之人」）不再與A-SOUL的經紀公司續約。這個消息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仿佛跟我很熟悉的五個朋友從人間蒸發了一個，感覺很不完整。隨着事件的一系列發酵，到5月14日，A-SOUL製作委員會的一紙冷冰冰的公告，宣布與珈樂中之人演員某某某提前14個月正式解約，5月20日的告別演唱會取消，從此A-SOUL將以「名義上五人團，實際四人團」的形式繼續進行偶像活動。
在我心裡，5月10日前後的A-SOUL，已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團體了。如同現實世界中退圈回歸素人的真人偶像一般，粉絲想要再見到珈樂，只能到回憶里找了。一部分粉絲，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去收拾好心情，再陪伴留下的四個成員繼續在偶像的道路走下去，但也會有相當一部分粉絲，接受不了現在殘缺的A-SOUL，而選擇分道揚鑣。
對於所有關注虛擬偶像圈的人來說，可能都沒想到A-SOUL會走向今天的局面。從2020年末在一片看衰聲中成團出道，到2021年的火箭般躥紅，成為中文互聯網最頂流最能出圈的女團，再到如今團體運營方、團體成員和粉絲社群之間的矛盾在短短几天之間全面爆發，團體和粉絲群體走向分裂，這一切顯得那麼的虛幻，又那麼的真實。
互聯網亞文化巴別塔的坍塌
在我印象中，珈樂的B站賬號擁有超過60萬粉絲和官方認證的「最強艦隊」稱號（在B站直播間可一次消費138元獲得「艦長」稱號，成為主播「艦隊」成員，珈樂在去年的生日直播上收穫了1.2萬名「艦隊」成員）。她的粉絲互動性極強，視頻評論內容遠超同等播放量的其他視頻，除了粉絲人氣和直播吸金能力之外，由於珈樂角色自身超強的個人特色魅力，和珈樂粉絲的強粘性，珈樂在B站上有10多個播放量超過百萬的視頻，以及兩個播放量超過五百萬的視頻，其播放量最高的視頻，在A-SOUL中僅次於人氣斷層領先的嘉然。
5月10日之前的我，無聊的時候總會翻評論區，看着粉絲們聊一些只有彼此才能懂的梗，也是一個能讓我放鬆的方式。A-SOUL更重要的一大人氣來源，就是其集結融合了各種互聯網亞文化的粉絲社群，這甚至成為了中文虛擬偶像圈的一大特色。在遍布各平台的A-SOUL粉絲社區中，你能看到中文互聯網的「梗文化」大雜燴，粉絲們肆無忌憚地以虛擬偶像為素材造梗玩梗，進行各種二次創作，傳播着只有粉絲能懂的「抽象」段子，收穫在現實世界中感受不到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因此，A-SOUL的粉絲社區一直被戲稱為互聯網亞文化巴別塔。
而如今，隨着珈樂突然的實質性退團，面對粉絲排山倒海的猜忌和質疑，A-SOUL運營方卻又根本無法做到跟粉絲正常地溝通，當我再次打開評論區的時候，我發現過去的玩梗，大雜燴的段子都沒有了，整個粉絲社區充滿戾氣，這座以A-SOUL為地基建立起的巴別塔也從內部崩塌了。
2021年10月16日在南京的抖音美好奇妙日活動，A-SOUL最後一次以五人體制公開演出
事件的背後——現實的商業問題
公開資料顯示，A-SOUL最初由樂華娛樂和字節跳動共同打造推出，A-SOUL的形象版權由字節跳動旗下附屬企業杭州看潮持有。字節跳動的遊戲部門朝夕光年提供技術支持和負責後續運營。對於心碎的粉絲來說，面對他們熱愛的團體和熟悉的互聯網社區分崩離析，他們只能將怒火轉向A-SOUL背後的字節跳動，即粉絲口中的「資本」，即使在2021年A-SOUL高速發展的時期，也是他們在A-SOUL官方號的動態下方稱讚資本的力量。
顯然，怪罪於資本有失偏頗。珈樂退團風波背後，更多體現出的是虛擬偶像這一為年輕互聯網亞文化群體營造的幻夢，在早期的發展階段，當遇到現實商業問題時的猝不及防和無所適從。我們並不清楚字節跳動能從A-SOUL這個企劃上獲得多少收入，但從樂華娛樂的招股書顯示，在其虛擬女團A-SOUL助力之下，與虛擬藝人有關的泛娛樂收入由2020年的2108萬元增加至2021年的3787萬元，同比上漲了79.6%，毛利率更是從56.5%增加至77.7%。另外根據公開資料，2021年，A-SOUL五位成員僅直播禮物的收入就超過了2400萬元。對於虛擬偶像來說，這樣的營收水平是頂級的，但相較於傳統的當紅藝人來說當然還顯得微不足道。
而從企業的角度來說，要覆蓋A-SOUL背後高昂的開發和運營成本並實現可觀的盈利，A-SOUL的營收應該需要遠高於2-3千萬元的水平。而虛擬偶像本身並不算是個門檻很高的賽道，在受到資本青睞後，新入局者層出不窮。行業競爭和營收壓力下，A-SOUL企劃整個團隊面臨的工作壓力和工作強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而這次A-SOUL的成員離隊風波背後，暴露的也不過是大企業，尤其是互聯網大廠在浮華表象下內部的普遍問題——高強度的工作安排、高壓內卷的工作氛圍、年輕員工與領導間的矛盾衝突、員工不健康的生理心理狀態、勞資糾紛等等，只是當這一切發生在本應「完美無缺」的虛擬偶像身上，當大廠以對待普通初級員工的方式對待被眾星捧月的偶像中之人時，以往圍繞虛擬偶像這個概念所描繪的商業邏輯和營造出的美好幻象，一下子被顛覆了。
同時，A-SOUL這一年半以來的經歷反映出的，是互聯網時代下，飯圈生態在虛擬偶像產業里更大的作用和話語權。虛擬偶像的製造者此時也應該能明白，粉絲真正追隨的是誰。在互聯網時代，飯圈在很大程度上自發地為「愛豆」承擔了在宣傳和公共輿論方面的工作。到了虛擬偶像業，由於虛擬偶像主要由互聯網公司運營，平時在互聯網平台上活動，其人氣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二次元濃度較高的網絡社區。在這種情況下，虛擬偶像背後的運營方與飯圈的關係是很微妙的。
以A-SOUL為例，其人氣的建立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粉絲在各大互聯網平台上不遺餘力的各種花式宣傳，以及優秀的粉絲社區氛圍帶來的歸屬感和強粉絲粘性。而當團體背後公司與偶像中之人之間爆發矛盾時，不管事件背後真相如何，在沒有出現「偶像失格」的情況下（虛擬偶像的一大賣點就是永遠不會偶像失格），基於「飯隨偶像」的飯圈真理，以及中之人一般都處於弱勢地位，粉絲會堅定地站在代表偶像靈魂的中之人一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運營虛擬偶像的公司與聲勢浩大的粉絲社群爆發衝突時，處境顯得十分尷尬，也讓虛擬偶像企劃再按照公司規劃好的方向繼續發展變得非常困難。
粉絲到底要怎樣的虛擬偶像
虛擬偶像能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鮮活角色，靠的是中之人賦予這個虛擬形象以靈魂。以A-SOUL從萬千虛擬主播中脫穎而出為例，虛擬偶像吸引人的點仍然在於成員作為偶像的業務能力和閃光點，在於一個偶像團體的「團魂」，其次才是虛擬形象所依靠的技術。虛擬偶像與粉絲的羈絆也來自於粉絲與偶像度過的時光，在直播間感受到的歡笑和感動，在對於這五個偶像付出的真情實感上，粉絲們看到的是虛擬形象背後活生生的、真摯有趣的、散發着元氣的真實人格。
而偶像這個概念，作為一個東洋來的舶來品，離不開販賣青春和夢想。類似於日本AKB48最開始的夢想是登上東京巨蛋開演唱會，A-SOUL與粉絲約定的夢想是登上國家體育場「鳥巢」開演唱會。在陪伴偶像追夢的過程中，粉絲也能感受到偶像帶來的元氣，激勵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努力地披荊斬棘。對於很多當代年輕人來說，在他們荒蕪枯燥而又艱辛的生活中，偶像是他們的精神寄託和心靈慰藉。
粉絲與虛擬偶像：沒有愛情的唯美浪漫
浪漫與激情共同構築了當下的愛情關係，激情是偶然發生的，不能一直持續，而浪漫是建立在心靈溝通之上的，它可以持續很久。在線上社會，數字世界之中，浪漫之愛變得更加寬泛。粉絲與虛擬偶像互動時，更多的是靈魂上的溝通，粉絲與粉絲，粉絲與偶像之間都沒有見過彼此真實的樣子，但卻在每一次的活動中進行着開放但又具有私密性的交流，每個人都在心靈上進行碰撞。
真正的工具人是誰？
工具人指的是除了虛擬偶像之外的所有幕後員工，包括直播導播、攝影師、運營策劃團隊等，他們為直播和視頻提供了一系列的支持，幕後的工具人考慮的是直播、視頻、活動的效果是否達成了目標，收益是否達到了要求，A-SOUL的背後是一整個團隊，這些人都需要養家糊口，對於粉絲口中的工具人而言，這五名女孩才是真正的工具人，真正起主導作用的是策劃與技術，她們提供的是自己的聲音、動作和情商。當珈樂離開的時候，抓狂的粉絲們聲討的也是A-SOUL背後的工具人，而告訴珈樂要離職的人，自然也是工具人。
粉絲和觀眾們習慣性的將工具人當成一種支持虛擬偶像活動的工具，但在這個事件當中，真正的工具人又該是誰？也許在A-SOUL大紅大紫之前，誰也沒有想到中之人在行業現階段竟是如此不可替代。
虛擬與現實的矛盾，技術、產品與真情實感的衝突
所以，基於不同的立場，從A-SOUL製作委員會的角度來說，面對輿論的衝擊，他們覺得他們才是受了委屈的一方，不會認為自己犯了什麼根本上的錯誤（事實上他們也在最新的公開交流中強調他們「問心無愧」），錯誤在於粉絲的誤解和無理取鬧，在於那些「帶節奏」抨擊責怪他們的人，甚至在於技術還沒有先進到能擺脫對中之人的依賴。而他們所一直以來想的，是用更先進的技術打造更完美的虛擬偶像，製作出更吸引人的內容。
而現在A-SOUL的中之人，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類似於試驗中的消耗品，如果不是這次席捲全網的公關危機，我們似乎看不到字節跳動對這個「二次元國民偶像團體」的成員有什麼特別的關心和重視。而A-SOUL在字節跳動龐大宏偉的元宇宙計劃中，即使失敗解散了，也可能僅僅是一筆沉沒成本罷了。
中之人應該是誰？
A-SOUL的運營方一直沒有給予粉絲滿意的答覆，激化了粉絲社群與運營方的矛盾，隨後便出現了「開盒」的行為。開盒指的是通過各種方式，挖出虛擬偶像的中之人的各種信息，如視頻、照片、社交媒體賬號等。這些被「開盒」的女孩的過往經歷也都很統一，都有音樂功底，精通舞蹈，有自己的視頻，賬號粉絲數量不是特別多。開盒風波過後，虛擬偶像便會不再那麼虛擬，那之後粉絲更傾向於喜歡真實的中之人還是虛擬的人格？
將一個有天賦的素人從零開始培養成虛擬偶像所付出的成本是巨大的，需要從舞蹈、音樂、直播技巧，甚至情商培養等多種方面下手，如果這個虛擬偶像沒火起來，那沉沒成本顯然是無法接受的。和日本的女團一樣，選擇中之人的最優解就是招募具有功底的半素人，但這種選擇無疑又帶來了風險，中之人的信息極易被泄露。
結局：只有粉絲和中之人受傷的世界
我至今仍然記得，A-SOUL剛出道的視頻中，那八個扎眼的大字：永不塌房，敬請期待。A-SOUL在未來是否塌房我們很難判斷，但通過這次風波，我們可以確定如今的虛擬偶像行業，是存在塌房的情況的，這個情況甚至比真人偶像還要嚴峻的多。
噩夢般的一周後，面對粉絲的怒氣和詰問，面對粉絲社群的分裂、撕扯和紛爭，A-SOUL的運營方已無法，也不會提供讓粉絲社群都滿意的答覆了，只能在繼續運營A-SOUL企劃的同時，等待粉絲隨着時間的流逝平復情緒，停止爭吵，回歸理性，接受現實。參考傳統偶像團體中人氣成員退團的情況，短期來看，A-SOUL粉絲的流失在所難免，但留下四人的粉絲體量也足夠大，專業能力足夠過硬，職業素養也足夠出眾，甚至這次出圈的風波還給四人團帶來了巨大的圈外流量，A-SOUL仍會是擁有頂流人氣的虛擬女團。也許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技術的升級，四人的A-SOUL還能挽回受傷的老粉絲，吸引到足夠多的新粉絲，繼續走下去，重建起AU（A-SOUL粉絲的簡稱）們的互聯網巴別塔 。
長遠來看，偶像產業的造夢機器會一直運轉下去。即使A-SOUL最終失敗了，也可能不過是虛擬偶像走向成熟繁榮的一個註腳。A-SOUL過去一年多的成功，已超過了字節跳動在開始這個企劃時的預期，更何況A-SOUL還是個燒錢的項目，作為一個早期的虛擬偶像產品，完全可以被迭代掉。如今，A-SOUL的現象級人氣已將整個虛擬偶像業推到了互聯網行業的新風口。對於打造虛擬偶像的公司，吸取了A-SOUL的經驗教訓，他們會更加規範對中之人的管理，優化虛擬偶像團隊的運營流程，會打磨技術推出更先進更智能的虛擬偶像，降低對中之人的依賴，避免A-SOUL風波的重演，再吸引新一代的粉絲。
只是，對於從2020年底以來，為A-SOUL付出真情實感，從A-SOUL收穫歡笑感動的粉絲，和為了偶像事業傾盡所有的五位中之人，他們之間約定好的鳥巢夢和「我們的故事慢慢講」，終究要付諸於一場青春難免的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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