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把我們喊到跟前,囁嚅地說:「他走了。」我並不覺得難過,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甚至暗自慶幸他再也不能折磨媽媽了。

配圖 |《小武》劇照

外婆是我們家族裡最先來深圳闖蕩的人。
1987年,她離開山區老家,來到深圳西邊某市場附近擺路邊攤,賣自采的中草藥,偶爾能開張。路邊的攤位費便宜,蹭人流量的攤主不少,有賣水果的、賣燒臘的、賣蟑螂藥、老鼠藥的……
那時的深圳朝氣蓬勃,連西邊這個偏僻的小鎮上都滿是從香港招商引資過來的加工廠。還有一些廠房正在緊鑼密鼓地蓋着,簡易工棚隨處可見,傍晚總能看到曬得黝黑的建築工人在工棚門口穿着大褲衩擦洗身子。
不到一年,開了眼界的外婆就讓我媽媽也來深圳。她認為進廠打工比在家裡種田放牛輕鬆多了,不用曬太陽,也不用挑柴擔水,「坐着就可以掙錢」。
我媽那時還很年輕,她聽了外婆的話,拎着行李離開家鄉,從深圳客運站的大客車裡下來,滿眼都是黑壓壓的人。他們也都是從外地來的打工人,背着背包,提着水桶,裡面還裝着涼蓆、衣架和牙杯牙刷,一下車就把各種招工廣告圍得水泄不通。
幾天後,我媽媽和同村的阿芳一同進了一家玩具加工廠。夏天的工廠格外悶熱,幹活的時候,女工們齊刷刷地坐在一張長桌子的兩側,頭頂是吊扇和整齊的長白燈管。大家汗流浹背,手腳卻不敢放鬆——小組長在生產線附近不停地來回走動,要是被他發現動作慢,是會挨批評的。
玩具廠經常加班,一有閒暇的時間,媽媽和阿芳就會嘰嘰喳喳地聊個不停。發工資後,她倆偶爾會去逛逛小鎮上的「步行街」,捨不得買小攤上的衣服,試一試也很滿足。偶爾也會奢侈一頓吃次大排檔,再聊點少女情思。
很快,市場附近的阿姨們就看出這兩個外來妹都是性格開朗、手腳勤快、老實本分的女孩,便想撮合她們和本地男孩的姻緣,「現在有土地的本地男人就是個寶,要抓緊機會。嫁對人,一輩子都不愁吃喝,安安心心在家裡做飯、帶孩子就行了」。
阿芳動了心,在別人的介紹下,和一個深圳本地人結婚,生了一兒一女。但我媽媽接連拒絕了幾個本地的相親對象,她對前來相勸的阿姨說:「我還是想嫁得近一些,回娘家探親方便。」

1991年,我媽媽通過工友介紹,和老鄉阿全——也就是我爸爸,相識了。
阿全來深圳的時間更早,在廠里一個月能掙400元。他為人沉默少言,與人相處不會主動找話題,但長相卻和劉德華有幾分相似。後來我媽媽講起他倆第一次見面,說:「第一眼,很難不心動。」
媽媽開始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當她得知阿全爬山扭了腳,走路一瘸一拐的,便煲木瓜花生雞腳湯給他送去,「以形補形,吃了很快就能正常走路了」。此外,她還細心地幫阿全換繃帶……加上介紹人不斷地撮合,他們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戀愛兩個月後,媽媽帶阿全去見外婆,但外婆的臉色並不好看。吃飯的時候,外婆象徵性地詢問阿全的基本情況,她問一句,阿全答一句,一句話都不肯多說。飯後,外婆只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沒有再說什麼了。阿全臨走時,外婆讓他把買來的一袋蘋果帶走。
外婆質問媽媽:「長得好看有什麼用?靠臉可以吃飽飯啊?」
「我又不是圖他好看。」
「不是圖他好看,那圖他有錢嗎?我是怕你辛苦,要一直捱日子,你以後後悔了,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現在是沒錢,但是他願意干啊。又不是那些大懶蟲,天天只會吃不去做。」她口中的「大懶蟲」,是那些物質條件充足卻不思進取的本地男人,她討厭那樣的人。
那天,母女倆爆發了激烈的衝突,但媽媽是鐵了心要跟阿全在一起。
1992年11月,媽媽懷了第一個孩子,當時他們還沒有領結婚證;1996年,我出生了,隨後就被送往爸爸的老家。接連生了兩個女兒之後,爸爸不能接受,1998年我的弟弟出生了,他們終於如願以償。

90年代初,深圳的發展速度再次提升,一幢幢樓房、廠房拔地而起,不斷有外地人從全國各地湧來。各個建築工地熱火朝天,算下來,建築工人每月的工資比進廠還要高兩三百元。
姐姐出生後,爸爸就離開了工廠,每天在工地上頂着烈日綁紮鋼筋,混合砂漿,在屋頂批灰,為建設這座城市出着一份力。
外地人越來越多,深圳本地人趁着這股春風,家裡蓋了樓房的便出租樓房,擁有廠房的就出租廠房,紛紛搖身一變成為了令人羨慕的包租公、包租婆。富太太們懶得動手做家務,鐘點工也成了一種新興職業。
因為鐘點工上班時間相對靈活,晚上也不需要加班,媽媽生下我之後,就離開工廠成為了其中的一員。那時候,她平均一天要做三四份工,清洗抽油煙機、刷洗馬桶,一遍又一遍地拖地,讓每個僱主的家都看起來乾淨、整潔。
直到今天,她還在為深圳本地的有錢人家掃地拖地、洗衣煮食,以至於我沒法直視她的手——那些大大小小的裂痕,摸起來十分刺人。

記憶中,我們曾搬家多次,但一直住在深圳西邊的這個小鎮裡。
那時小鎮還沒有被納入重點開發建設的藍圖裡,看不到高樓大廈、大型商場、造型各異的花壇,只有大片的工廠和數不清的廠仔廠妹。走在一些巷子裡,兩旁是隨時可能會倒塌的危房。
為了節省一點房租,也為了方便外婆可以偶爾幫忙照顧我們三姐弟,我們一家搬去了外婆住的合租房。那棟房子一共有兩層,裡面大概居住了六七戶人家。
除了我們三姐弟,這個合租房裡再也沒有其他小孩。那些來深圳打工的叔叔阿姨都把小孩留在老家,大家普遍覺得,夫妻兩個人在深圳掙錢,如果把小孩帶在身邊,就等於少了一份錢。但媽媽的想法不一樣,她認為小孩在父母身邊才算是擁有完整的家,在一起生活,也免去了彼此日夜牽腸掛肚的思念。
自從我們一家到來以後,外婆就沒了獨立的房間,晚上她把一樓的木頭沙發展開,那就是她的床。我們一家住二樓,要走上一個長長的木樓梯才能到達房間。五個人住在一起實在太擁擠了,後來爸爸乾脆在二樓的客廳里用木板搭了一張小床,裝上蚊帳,給我和姐姐睡。
房東在二樓客廳里擺了一台電視機,每天晚上租戶們吃完飯,都會聚集在這裡看電視、聊天,所以我和姐姐的「小天地」總是很熱鬧。我們發現,嬌姨和林叔叔很少來看電視,他們夫婦都在服裝廠上班,經常加班到凌晨才回來,儘管辛苦,但他們和旁人聊天時總說:「拿到加班費的時候,感覺一切辛苦都值得。」
可能因為是老鄉、又比我爸媽年長的緣故,嬌姨夫婦平時格外照顧我們三姐弟。他們拿到工資後,總會買些零食送給我們。看到我們開心的樣子,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想起自己留在老家的小孩。

1999年,深圳市政府投資了7000多萬元在小鎮上建設了一處市民廣場。廣場竣工後,每晚都是燈光閃爍,人山人海,有人在寬廣的草地上放風箏,有人遛狗,還有人靜靜地躺着吹風。等一旁的遊樂設施啟動了,就會看到海盜船搖來晃去,過山車呼嘯而下,巨大的摩天輪夢幻地旋轉着。
只是,這些娛樂項目我們三姐弟從來沒有玩過。
晚上,爸爸帶我們去廣場上只為散步,順帶撿些塑料瓶子、可樂罐子和紙皮添補家用。好在媽媽不吝嗇,夏季的夜晚,她會給我們買五毛錢兩根的紅豆、綠豆冰棍吃。不忙的時候,他們會帶我們三姐弟去逛鎮上的商場,買點日用品。看看琳琅滿目的商品,就算不買,心裡也高興。
那時的我們雖然羨慕本地小孩,但內心還是滿足的。媽媽的僱主都很大方,常會送給我們一些糖果、餅乾和自家孩子淘汰的衣服。那些衣服雖是二手的,但款式新潮,乾乾淨淨,有些甚至連標籤都沒拆。
這樣的日子不咸不淡,緊巴巴的,可也算得上是一種平靜的幸福。但爸爸的突然倒地,讓這一切都破裂了。

1999年中秋節的前幾天,有租戶提議一起湊錢做飯過節。平時大家下班的時間不一樣,很難聚在一起,到了中秋節當天,早下班的人先去買菜、洗菜,等着擅長炒菜的人回來掌勺。
晚上8點,大家終於坐定,叔叔們喝啤酒,阿姨們喝飲料,大家說說笑笑很愉快。在這種團圓的節日裡,有人不禁感慨,說今年中秋又不能跟老人小孩一起過了。
說着說着,氣氛變得傷感起來。這時,林叔叔趕緊提議:「來來來,大家把杯子舉起來,還沒有一起碰個杯呢。」
就在大家紛紛起身的時候,我爸突然往後倒地,身體抽搐起來。我和弟弟嚇得放聲大哭,大人們驚慌失措,趕緊推開木板做的長凳,圍過去喊爸爸的名字,可他的眼睛始終閉着,沒有絲毫回應。
因為缺乏叫救護車的意識,也沒有那個經濟實力,幾個叔叔就合力將爸爸抬回了二樓的房間。中秋晚宴仍要繼續,外婆安慰大家:「沒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印象里,爸爸的身體一直很好,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狀況。等他醒後坦白,媽媽才知道他早已染上了毒癮——1997年的秋天,媽媽還在懷着弟弟的時候,爸爸在工友的教唆下第一次嘗試了海洛因的滋味。起初他並不感興趣,但工友不停跟他說,吸完之後有多麼幸福,身體上所有的疲憊感會一掃而光……最終,他沒有經受住誘惑。此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一天不吸,就感覺自己的心肝像是被無數螞蟻同時啃食。
回憶起爸爸之前反常的舉動,媽媽懊惱不已——從兩年前的那個秋天開始,爸爸每到月底就說包工頭髮不出工資,要緩幾天。慢慢地,他給家裡的生活費變少了,晚上頻繁出門,說是要跟以前的工友聚聚,商量是否有合適的小生意可以做——原來,這都是他吸毒的藉口。
震驚憤怒之餘,媽媽決定對外隱瞞真相。她怕同住的租戶知道了嫌棄,不允許我們繼續合租了。她只說爸爸有點貧血,早上在工地幹活又太累了。
消息隱秘地傳回老家,大伯讓媽媽趁早把爸爸送去戒毒所強制戒毒。但爸爸不肯去,他流着眼淚,不停地扇自己巴掌,痛罵自己不該碰毒品。不知他從哪裡聽到的傳言,說戒毒所里的警察很恐怖,老毒鬼也會欺負新人,自己進去了不知道會被打成什麼樣子。他還說自己捨不得離開孩子,會慢慢控制,自己戒毒……
對於這番說辭,外婆是不信的,她勸媽媽把我們三姐弟帶回老家,然後和爸爸斷絕聯繫。但媽媽猶豫不決,一是覺得爸爸吸毒的時間不算長,應該可以自己戒掉;二是覺得我們還小,身邊不能沒有爸爸。
思慮再三,最終她沒有送爸爸去戒毒所。

爸爸「自我悔恨」還不到一周,包工頭就找到媽媽表達不滿,說爸爸經常上兩個小時班就不見人影,等到快收工的時候才出現。一開始,爸爸會搪塞媽媽,說他朋友突然住院,自己去探望了;又說自己不舒服,去打吊針了……到後來,他甚至不找理由了,不再躲去毒友家裡偷偷吸毒,而是打發我們三姐弟去外面玩,然後把房門關上,給自己注射。
建築工地上的活兒,爸爸做起來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每注射一次毒品,他就有些力氣去干半天活兒,等藥勁兒一過,整個人就萎靡不振,兩眼無光,哈欠連天,不停地有鼻涕流出。即使是大熱天,他也會感覺冷,讓我們拿兩三張厚棉被蓋在他的身上。
有時爸爸實在難受,又沒有錢買毒品,就叫姐姐去藥店給他買便宜的「頭痛散」。那種白色粉末和海洛因長得一模一樣,卻只能稍微緩解他的痛苦,並不能帶來「神仙般的快樂」。實在缺錢了,爸爸還會要求我和姐姐去市民廣場上撿紙皮和汽水罐子。我倆在草地、陰暗的巷子裡四處翻找,但賣廢品換來的錢遠遠不夠買一克海洛因。
我家住的合租房旁邊,有一道長長的斜坡,坡上有幾張石椅供路人休息。到了傍晚,老人們坐在石椅上搖扇子納涼,小孩子就在跟前跑來跑去。正午天氣炎熱,大多數人都在家午睡,我拖着幾張比我還高的紙皮爬坡,後來實在是提不動了,便拖着它們慢慢走向石椅,想要休息一會兒。身後的爸爸突然走近,踹了我一腳。我身體往前傾,但穩住了沒有摔倒,他又一個箭步跟上來,往我臉上甩了一巴掌,嘴裡還不停地罵娘。
後來,我用玩笑般的口氣和姐姐聊起這件事,姐姐說她也挨過打,「被他一腳踢在肚子上,痛得立馬倒地,但好在當時沒有痛到暈過去。萬一暈倒被人販子抱走,可能永遠都見不到你們了」。

2002年,我們一家五口搬離了合租房。媽媽徹底成了家裡的頂樑柱,一個人養着四口人,還要不停地填補爸爸到處借的外債。
聽說,嬌姨和林叔叔在我們搬家後不久,靠着多年的存款和銀行貸款在沙井買了一間50平方米的房子。後來深圳的房價一路飆升,他們靠着這套早早買下的房子,置換了一間120平米的三房一廳,又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房,還把鄉下的兒女接到深圳讀書。
兩家人的生活,迅速拉開了距離。
我家新租的房子位於一條巷子的最尾端,附近有3間危房,屋頂都長出了狗尾巴草和一些不知名的紅色小花。平時路過,可以看到裡面十分髒亂,後來我和小夥伴玩捉迷藏時,毫無戒備心地躲進裡面,看過破舊的塑料袋、用過的嬰兒紙尿褲,還有散落在磚頭瓦礫之間的針管和針頭。
這間出租屋不大,只有一室一廳,客廳的右側放了一張掉漆的黑色木桌,上面擺着布滿茶垢的陶瓷茶壺。陽光沒辦法直接照進房間,所以裡屋總是黑咕隆咚的,只有在晚上燈泡亮起來的時候才會變黃。做飯的地方和沖涼的區域挨在一起,只用鐵皮簡單地隔開。
新房東叫根叔,是媽媽的僱主,因為了解我們的家庭情況,他只象徵性地收一點房租。他也看到了,當時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是一台小小的電視機——後來,這台小小的電視機被爸爸賣過很多次,媽媽也贖回來很多次。爸爸總承諾自己不會再賣電視機了,但買了毒品之後,他就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有時他急匆匆地從外面回來,進房間後就迫不及待撕開針管包裝——他不再關房門,而是直接當着我們三姐弟的面注射。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媽媽實在負擔不起贖電視機的錢了,就放棄和他在這件事上拉扯。我有時會想,二手電器店的老闆總算不用和他倆面面相覷了。

不和外婆住一起了,媽媽偶爾會帶我們三姐弟去市場附近的攤位上探望她。捨不得花錢坐公交車,我們都是步行半個小時過去。
那幾年,深圳好像總是在修路,道路兩旁老被長長的護欄圍着,機器不停地發出「轟轟」的響聲。遇到下雨天,路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鞋子上沾滿了泥濘。慢慢地,像宮殿一般的萬科翡麗郡被建起,沃爾瑪、京基百納、新沙天虹先後開門迎客,我才後知後覺——這個小鎮,已然煥然一新了。
到了外婆那兒,儘管一早上還都沒有收入,她仍舊每次都興沖沖地去馬路對面買我們愛吃的炸芋頭餅和韭菜餅,之後,她提着食物,一臉慈祥地走過來,笑眼裡藏着滿滿的愛意。
後來,深圳政府對市容市貌的要求逐漸提高,雜亂的市場成了重點整頓對象之一。由於負擔不起新市場裡檔口的租金,也考慮到自己的身體日漸老邁,最後外婆選擇回了老家。
外婆離開後,媽媽在深圳就少了一處可以歇腳、傾訴的地方。她一天要打五六份鐘點工才能維持生活,白天在不同的僱主家裡幹活,晚上回家還要面對丈夫的死纏爛打。為了要錢,爸爸半夜找她吵架是常態,對她拳打腳踢也是常態。他扯她的頭髮,掐她的脖子,扇她的臉,辱罵她,像一隻紅了眼要吸血的野獸。
我們「哇哇」哭叫,但爸爸充耳不聞,到後來,他甚至將菜刀架在媽媽的脖子威脅她拿錢出來——他不敢用刀刃對準她的脖頸,從來都是用刀背,不然一刀切下去,他要去哪裡才能再找到這麼好的搖錢樹呢?她還要幫他養大三個孩子,以後他才好繼續吸孩子們的血。
每次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鄰居胖阿姨總能挺身而出,站在他們中間勸架。胖阿姨年輕的時候也吸毒,但很幸運地憑藉自己的意志力成功戒毒了。所以她不像普通人一般畏懼癮君子。可是她的調解也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媽媽拿出血汗錢,爸爸奪錢放下菜刀摔門而去。
這麼多年,我從未見媽媽因為這些暴行哭過,她只哭自己沒能力給我們三個小孩帶來舒適的生活。

早在2003年年初,爸爸就完全不幹活了。一方面是周邊的建築圈子都知道了他吸毒的事,另一方面,他也根本沒有身體條件再干苦力活了。
6月的深圳又悶又熱,那天爸爸非要載着我和他一起去找媽媽。他頂着烈日騎了二十多分鐘的單車才到達媽媽工作的地方,這家的女主人是一位公辦學校的教師,當時不在家。
爸爸在樓下呼喊着「阿燕」,一遍又一遍。媽媽從二樓的一個窗口探出頭來,他就沒再喊了,只舉起三根手指做出數錢的動作:「給我點錢!」
媽媽又氣又難受:「我沒有錢,天天哪裡去找錢給你?要錢就自己去找活兒干!」
「我現在渾身都疼,吃完這次我就去戒毒,然後去找工作,你再相信我一次吧。」
「我去哪裡給你找錢?吃是我給的,住也是我給的,你現在養過三個孩子一天嗎?」媽媽扭頭就把窗戶關上了。
爸爸又開始大喊:「阿燕,阿燕——你不給我,我就站在這裡等到你下班!」
可能是不想因為他的吵鬧弄得村子裡人盡皆知,最終吵到僱主耳朵里,影響自己的工作;可能是心疼我在烈日下站着,擔心我會中暑。最終,媽媽妥協了,她從二樓扔下來25塊錢,囑咐道:「你還有良心的話就先把妹妹帶回家。」
當時,25塊錢夠爸爸買一次海洛因,大概有2厘米左右的透明吸管的量。而媽媽每天累死累活,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僅有900塊錢左右。為了讓一家人在深圳不致於餓死,她起早貪黑,沒有節假日,看起來比同齡人憔悴許多。

一天,一對夫妻來到我家,說自己是爸爸的朋友。那個男人留着寸頭和八字鬍,女人的臉尖尖的,臉色蠟黃,很瘦。他們自稱已經成功戒毒,表示願意在本地住一段時間,免費幫助爸爸戒毒。
「搬去另外的房子戒毒,和朋友一起互相監督戒毒」,是爸爸曾經給我們許下的承諾,但他從未做到。這次爸爸又燃起希望,提出讓媽媽給他們仨租個兩室一廳的房子,自己就可以在朋友的指導下戒毒了。
一開始,媽媽堅決反對,她對爸爸已經心灰意冷了,更何況家裡的經濟條件有限。姐姐讀書需要用錢,我也即將要進入小學,她實在沒有閒錢另外租房了。
那個女人過來開導她:「嫂子,你再相信全哥一次吧,這次他真的是決心戒毒了,不然也不會聯繫我們兩公婆跋山涉水地過來幫他了。你看你還有三個小孩,都還那么小,以後只靠你的話肯定是不行的。等他戒毒成功了,你也不用那麼辛苦了,你也不想孩子那么小就沒爸爸了吧?」
一旁的爸爸接着說:「你不相信我,還是要給個面子相信他們吧,難道他們也會和我一起騙你嗎?」
媽媽面露難色,變得搖擺不定,最後爸爸直接跪下哭着懇求:「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
這次,媽媽還是選擇了相信他。她提前預支了部分工資,又跟關係比較好的僱主借了些錢。她和爸爸約定,以一個月為期限,看爸爸的表現,之後,她給了爸爸600塊錢,其中包含一個月的房租,還有買菜錢——她不好意思讓來幫助丈夫的朋友自掏腰包,還特意提醒爸爸記得把他們的飯菜也買上。
頭兩天,我們去看爸爸,他的精神狀態不好,黑眼圈重重的,渾身抖動,說話結結巴巴的。在我眼裡,那種樣子是可怕的,但媽媽卻感到欣慰,這說明他這兩天真的沒有吸毒。那對夫妻還向我們展示了一條麻繩,說爸爸難受得不行的時候,他們會用繩子將他的手綁起來——這是媽媽平日裡做不到的,她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時刻盯着他,也沒有那麼大的力氣。
大概十天後,我在和小夥伴玩遊戲的時候,恰好經過爸爸租住的房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小院,站在窗邊往裡看,只見那對夫妻躺在床上,爸爸縮坐在桌子旁邊,三人都昏昏欲睡的樣子。桌上放着一張錫紙,旁邊還有三根針管,我當然知道他們剛剛做了什麼。
媽媽回家後,我把自己看到的都跟她說了,她立即快步走向三人的住處,我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只見媽媽滿臉怒氣地轉動門把手,大力地將門推開,門撞到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又迅速彈了回來,她用手抵住門,進屋後就把桌子掀了。
這時,桌上的針管和錫紙早沒了蹤影,只有幾個碗碟摔得四分五裂。媽媽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地問爸爸:「你這樣對得起誰?」
爸爸低着頭,沉默不語。那個男人說了一句「嫂子對不起」,然後夫妻倆連夜收拾東西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爸爸把剛租的房子退了,又搬回了家。

一周後,更難堪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我和朋友說說笑笑,打算去我家拿一副飛行棋。走到芒果樹下,我看到媽媽背對着我們,雙手放在爸爸的腋下,正吃力地把他往門外拖。因為要經過稍高的門檻,得將人抬起,媽媽用力過度,一張臉漲得通紅,她嘴裡念叨着:「要死就死在外面,別死在家裡。」而爸爸閉着眼睛,臉上掛着滿足的笑容,沒有任何掙扎,任由人拉扯。
因為常年注射毒品,爸爸的手臂和腿已經被扎得沒有一塊好肉了。這次,他竟然往生殖器的血管里注射毒品,針管還沒來得及拔下。一開始,媽媽並沒有意識到我和朋友在身後,等發現了,她立刻將身子側了側,試圖遮住我們不能看的東西:「你們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再去多玩一會兒吧。」
我即刻會意,對朋友說:「不如我們先去你家看電視,晚點再回來拿飛行棋?」
朋友點點頭,表示同意。或許她早就從家長的嘴裡聽說過我家的情況,或許就是善良。之後,她沒有問我關於這件事情的任何問題。

2003年9月,我在深圳上小學了,我和姐姐的學費成了壓在媽媽身上的一副重擔。當時一學期的學費是850元,交完費後,老師會給一張收據。我的「收據」跟其他同學不同,上面常常寫着「欠費300元」、「欠費200元」。這些字眼讓我覺得羞恥,恨不得將那粉色的「收據」撕個粉碎。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上小學五年級。那年深圳的一個民間愛心組織了解到我家的情況,對我們伸出了援手。這個愛心組織的會長是一位姓曾的退休老師,她從二十多歲起就一直致力於公益事業,尤其關注那些家庭貧困但想讀書的小孩。
曾老師是深圳本地人,身材瘦小,留着一頭齊耳的短髮,她的臉上總是笑眯眯的,非常平易近人。她將善者仁翁捐助的善款送到我家,說這些錢是支持孩子們繼續完成學業的。過年的時候,她還不忘給我們送紅包,祝福我們學業進步,快快長大。
為了表達感謝,媽媽經常提醒我們三姐弟,放了假就要去參加愛心組織的義工活動,比如撿垃圾美化環境,或是去養老院探訪老人。無論事情大小,只要付出了就好。
得益於愛心組織幫助和曾老師的額外的照顧,我才不至於因貧困早早輟學。後來我漸漸長大,靠着勤工儉學拿到了本科學歷,也見到了更大的世界。

現在回想,我最後一次見爸爸,應該是2004年的深秋。具體是哪一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連媽媽也記不清了。
那天,爸爸又跟媽媽表態,說這次是真的下定決心戒毒了。他要回老家,說在鄉下的房子裡戒,大伯等長輩也可以幫幫忙,還說:「戒毒不成功,就不回深圳了。」
我們都不相信,但一聽到他要回老家,還是開心的——他不在身邊,我們的生活就可以稍微安靜一些,不用在半夜看他把菜刀架在媽媽的脖子上,也聽不到他辱罵我們的聲音了。
爸爸回老家不到兩個星期,一天半夜,媽媽就接到了大伯的電話,讓她趕緊回去一趟,大致意思是說爸爸撐不了幾天了。這個結局似乎在媽媽的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清楚要回去待幾天。
為了保險起見,第二天,她買了一箱我們平時很想吃但捨不得買的方便麵,又留下100塊錢給胖阿姨,請她順便照顧我們姐弟。晚上,她背着黑色雙肩包,收拾了兩套衣服,交代了姐姐幾句話,就匆匆坐上了返鄉的長途車。
兩天後,我半夜迷迷糊糊地聽到媽媽和姐姐說話的聲音。早上醒來,媽媽真的回來了。她整個人看起來疲憊不堪,嘴角乾裂,眼睛浮腫,還有兩個明顯的黑眼圈。媽媽把我們喊到跟前,囁嚅地說:「他走了。」
我並不覺得難過,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甚至暗自慶幸——他再也不能折磨媽媽了。
媽媽接着說:「我到老家的時候,打開門,聞到房間裡臭得不得了,到處是黑色的大便。他穿的衣服很髒,床也很髒,我幫他換了一套衣服和床單,(髒的)拿到旁邊的河裡洗乾淨了。」
姐姐問:「他跟你有說話嗎?」
「沒說什麼,哪裡還有力氣說,半夜就走了。我把房子收拾了一下,將他的衣服和褲子都燒了就回來了。」

從此,我們從一家五口變成了一家四口,不變的是我們依舊居住在城中村。在深圳這個城市,依舊沒有屬於我們的一窗一門。
我們居住的那個村子裡,有個大叔已經吸毒三十幾年了,戒毒所進了又出,出了又進。他一直沒有正經工作,靠入屋盜竊、碰瓷、搶老人家的金耳飾來滿足自己的毒癮。每當我在大街上看到他頂着大大的黑眼圈,雙眼無神地騎單車,就會感慨自己足夠幸運。爸爸折磨我們的時間還相對比較短。
自從爸爸誤入歧途,我們家就不再是平常的家庭,合格父親的角色也是不存在的。那麼,他的缺位會不會是理想狀態呢?至少家裡是平靜的,我們不用再面對欺騙、辱罵和暴力。家人一起趟過泥潭之後,總慶幸現在的生活終歸平靜,我想,這或許比變得大富大貴更令人欣喜。
早年和媽媽一起打工的阿芳,現在已經做了老闆娘。她依靠丈夫的門面開了一家飯店,如今這家店在鎮上有口皆碑。從微信朋友圈可以看到,芳姨現在過得很好,她住在別墅里,生日時女兒會給她彈奏鋼琴,結婚紀念日老公會給她買玫瑰花和金項鍊,兒子正在國外念書……因為擁有寵愛和財富,她看起來還宛如少女一般。
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媽媽:「當時你為什麼不走,發現他吸毒你還不跑啊?」
媽媽笑了,說:「我能跑去哪?帶着你們三個能去哪裡啊?在深圳還能做個鐘點工養活你們,去別的地方也是人生地不熟。」
我開玩笑地說:「你可以扔下我們三個啊。」
「你們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他要是沒有錢買毒品,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事。」
感謝媽媽,她真的足夠堅強,面對拳打腳踢沒有哭泣,面對刀鋒架在脖子上也沒有畏懼,用自己的雙肩撐起了我們的家。
小時候,我常常想要一種超能力,不是點石成金,不是瞬間移動,而是能在媽媽身上實現世界上所有美好的祝福。她值得擁有一切美好,這輩子,最壞的苦果她都已經嘗過。
尾聲
大學畢業後,我成了一名社會工作者,目前的服務對象是街道的特定弱勢群體。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她們很好的引導者和支持者,不單單只有熱情,還有專業。
我想,這樣也是在實現曾老師和媽媽反覆跟我強調的要感恩社會、回饋社會的諾言吧。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編輯| 羅詩如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崔袁

老 二
在有限的時空里,
過無限廣大的日子。

本文頭圖選自電影《小武》(1998),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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