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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下)

作者:上官文露

7.

第二天下午,處暑,王琳琳回到城裡的那天下午,第六節課的上課鈴拉響後不久,韓青虞站在了高三11班的教室窗外,新漆的湖綠色木頭窗棱在初秋午後強烈光線的反射下跳脫出明艷的色調,將她的臉蛋鑲嵌進去,窗邊一株丁香樹的枝條搖盪進來,淡紫色的一簇碎花遮在她一側的臉頰上,像佩戴在鬢角的花飾。

韓青虞的美是挺拔的,不可替代地占據在空間中的特有位置上,不局限於一株植物或一座建築物上,她的美又是極具流動性的,如同哪怕最簡陋的收音機里播放出的一曲拉赫馬尼諾夫第三協奏曲,是憂傷旋律中所流淌出的複雜情緒,因而她的那種美會衝破一層層時間和時尚之隔膜,雖然上世紀90年代裡流行起來是可愛圓潤的娃娃臉,但她臉上的線條卻是異常清冷流利的,那略具憂傷感的稜角與線條會穿越時間的一道道防守到達永恆。如果有一天在她的臉上生出了皺紋,那也是猶如被吹皺的湖水,完全是自然界天氣作用下的伴生產物,可以被叫做漣漪,而不是褶皺。

而那時戴着棕粉色鴨舌帽,上身穿淺珠灰色絲綢襯衫站在高三11班教室窗外的韓青虞並不清楚,有些美雖然極其純淨,但完全可以在少年時代就到達一種奇幻的禁忌之艷的,而這種美艷的程度遠遠超過那些早熟的性感少女給予人們的觀感刺激。

高三11班的下午第二堂是體育課,教室里空蕩蕩的。韓青虞左手裡攥着王琳琳的英語課本,本來應該由劉知婷來送,但剛巧劉知婷感冒發燒躺在宿舍床上起不來,所以這個信使就換成了她。

她透過窗子向裡面張了張,見教室里沒有人正要轉身離開時,目光撞見了教室里倒數第二排座位上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正隨着從書桌下抬起的頭而閃爍出一道流利的光線。

班裡有人,還是一個漂亮的男生!

關於林憬,形容起來恐怕真的唯有漂亮兩個字。

他也正抬起頭,和她的目光相撞。

那是她和林憬第一次正式相見。

從古至今關於青春男女的對視,諸如「剎那間即是永恆」,「一眼萬年的相遇」,書本中不盡其言,多少極盡世間靡麗的辭藻都堆砌在這上面了。

韓青虞和林憬的這一瞬間也未能被俗套的描寫赦免。

雖然要到很久以後,她才能夠明白任何比喻都是極其危險的,任何比喻也都是頹唐無力、經不起推敲的。只不過在當時,那一瞬間還沒有經過任何認真的思考和乏味的比喻,就被猝不及防地封印進彼此心靈的最深處了。這恐怕就是被人類不約而同信仰的,那一生中不可理喻的,也不容許沾染絲毫纖塵的青春之戀情。

還沒等韓青虞臉紅,林憬的臉先唰地紅到眼眶處了,眼瞼下的麵皮卻褪出一片更加蒼白的白,他的一張臉迎着光在教室陰涼的空間裡像一尊聖靈雕像,讓站在窗外的韓青禹有理由相信那一剎那他就是電影裡那個踩着七彩雲霞出現在紫霞仙子面前的齊天大聖,這雖然在後來淪為一個毫無新意的比喻,但以廣大少女無限卻又偏狹的想象力而言,每個女子心裏面還是願意將那個意中人想象成這樣,選來選去始終沒有更好的答案能夠替代。這當然是周星馳電影的絕對勝利,但也是一代又一代對愛情懷有幻想的萬千少女不可救藥的淪喪,大聖塑造出了一尊幾乎無法顛覆的悲劇神像,那麼經由萬千少女之手,這尊人獸邊界的愛神便永遠不可逾越甚至更加不可觸碰。

「這本書是劉知婷交給我的,我是她宿舍的,她宿舍派來的。」

韓青虞推開玻璃窗,伸手向教室里的空氣中遞過去一本英語教材。

她看見林憬眼眶的紅一直不褪,但他像焊在了座位上,始終一動不動。

「麻煩你可以嗎?」韓青虞再次搖動了一下手中的書。

平房教室窗外的韓青虞順着教室里石像般靜止了的林憬的書桌邊沿向下看,他的兩條腿居然赤裸着,一條深藍色運動短褲被他雙手掐在膝蓋處。

這次輪到韓青虞臉紅了,但她一雙眼睛忽然盈起淚水,她知道那一定是陽光的灼傷,她壓低了自己棕粉色的鴨舌帽,然後急忙轉過身去,背對着玻璃窗,她再次說:「書放這裡了,請你接收,謝謝你。」

急匆匆地,她把書放在了教室里最挨近窗台的那張書桌上,她的眼睛再沒有看向教室里的林憬。

愣在教室里的林憬久久回不過神來,他本是剛剛打了一場籃球賽的上半程,中場休息時回到班級換衣服,還沒有穿好褲子,就被韓青虞撞見了。

那一刻,韓青虞和林憬,兩顆飄蕩幾世的滄桑靈魂終於重新相逢在一起,這相遇的一刻在他們此後的生命中跨越了一載又一載單調而幽暗的歲月,跨越了命運沉重的傷痛融進彼此依然純潔的血液中,跨越了當他們心中的愛情之樹被多次泛濫的背叛酸雨連根拔起之時,那一時刻的畫面仍然深埋於他們心靈的灰燼中,那微微閃跳出的光芒,依然能夠確保他們在每一次聽到曾經聆聽過的熟悉曲調時都能在蒼老的心臟中颳起一絲火星鱗片。所以,以至於他們許久以來都認為那應該是他們倆之間訣別的目光。

然而那個時刻還未到來。

8.

一個星期後的下午,平房小院裡鬥毆的處罰決定下來了,左晴和汪睿本應雙雙被開除,但因為他們家長的及時捐贈而只被記了大過,從此後學生們就穿上了汪睿母親工廠里製作出的校服,平房小院也被左晴父親的工程隊畫上了拆遷的紅色油漆。

城裡來的借讀生,一種是像左晴這樣,全然地物盡其用,甚至幾乎引以為豪,另一種,用不上他們父母提供的「特權」,但和當地縣裡或村裡的學生們比較起來,也自有了前所未有的優越感,的確,相較於那些窮困的成績優異者,他們都更加是錦袍羽扇的光鮮少年,家境的巨大懸殊最初給城裡的借讀生鍍上了一層膨脹度極高的金光。然而這層金光就如所有無人問津的佛像一般會被歲月剝落殆盡,三年裡的每一天疊加起來,足夠這些城裡孩子們品嘗被放逐後的孤寂落寞,而更久更久的以後,那時間的重壓更足夠使得他們嘗遍失重人生的背棄與弔詭。

借讀學生讓家長們的財富有了慈善的用武之地,他們自認為孩子們的教育乃至未來的前途完全可以用金錢來解決,這個信念猶如那些家長們迅捷獲取財富之時一般堅挺,那的確是一個任何人只要肯放棄靈魂就可以迅速崛起的時代。所以這些闊氣的家長們可以省去一切陪伴和教導孩子的時間,卻仍然可以獲得孩子們顫抖而磅礴的崇拜與依賴。那用鋪天蓋地的金錢堆砌起來的父愛和母愛幾乎成為了韓青虞那一代人一生中關於青春時代最放縱也是最詭麗記憶,然而實際上他們的青春時光註定要在孤獨中因陷入迷途而變得蒼白嶙峋,在即將到來的新世紀他們也將伴隨着龐大的惶惑進入另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

在養傷階段,那個向來只在體育場上留下身影的左晴,突然扮作了西歐文學中為了少女而心事重重的青年。韓青虞坐在教室左上角靠窗的位置,這是高一三班觀景最好的座位,少說也是最適合她,最重要是不占據老師視覺中心的位置。有時她留意到那一株株細瘦的青色間添多了一個人影,這所高中校史不長,樹大多也還很年輕,對每天一下課就從高三的教室百米衝刺到高一教室的左晴完全沒有遮蔽作用,他每每都不很冒犯地看上她幾眼。

「大哥,你最近有點深沉啊?」張新靠在走廊的窗台上,和左晴、林憬連成一條線,幾個天天混在一塊的男孩突然察覺到團體中關鍵人物的不對勁,高三學生寶貴的下課時間一到,左晴就沒了人影。

幾個女孩走過,年輕挺拔的男孩湊起堆來,經過的女生總要低着頭,那一低是青春期最後的溫柔,等經過這個當口,男人和女人經過某種必然的覺悟,便決計要和彼此成為敵人。

左晴在女孩經過的時候故意地斜低下身往上看,像是非要挖掘她們的面孔不可,惹得她們乾脆加快了腳步。左晴惡作劇實施後心情大好,得逞地笑彎了腰。「這你就不懂了,小黑鞋就好這一口。」,此話有理有據,是他每天天不亮就跑進高一三班的教室,審閱韓青虞書桌的結果。

說是書,都是那時候少女愛讀的瓊瑤、金庸一類。能帶來學校的書有限,就一遍遍地翻。看書看到情動時,突然看見頁內夾着一張字條,是歪扭字體寫下的「左晴到此一游」,韓青虞是又好氣又好笑。

林憬聽說此事,也忍不住夸左晴全部的天賦都用在了球場上。

「我這不是為了讓她知道我關心她嗎?」左晴的頭以無辜的頻率擺動着,在林憬的眼底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動態的灰。這樣的無辜和坦蕩,再可惡起來也都似乎值得被原諒。

這天放學後,韓青虞被堵在了教室門口,夕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一片死寂中下墜,北方這時節風很妖,會使人突然地酸一下。韓青虞離開前關窗時,被風吹得皺了一下鼻子,她從未聽見過如此安靜的教室,並不知道是左晴是有計劃地確保了他們的單獨相見。

左晴雖然荒唐厚臉皮的事情沒少干,或明或暗地看了她那麼多次,單獨相對還是第一次。往常總是浩浩蕩蕩地拉上一幫男生參與他的情事,是他自己心裡發虛。

韓青虞就要側身走出去,他慌忙一隻手撐在了門框上,另一隻拿着袋子的手從背後繞出來。

「我求我小舅弄來的正版磁帶,你聽吧,學校外面那家賣的那些沒法比的。」

只是朝袋子裡輕瞄了一眼,掃到一張周慧敏的《最愛》,她一向都很愛聽。「謝謝你,這些我有的。」隨便編了個理由,韓青虞瞄向左晴捲起的褲腿,一條淡粉色的橫疤爬在膝蓋上方。自從受傷之後,左晴老是恨不得把褲子卷到大腿根,明晃晃的戀情的勳章。

「有beyond,有黎瑞恩,不少新出的,你肯定有沒有的……」

韓青虞沒接話,只是回頭補了一句:「請你別再來翻我的書桌了。」

左晴看着韓青虞的背影,吐了吐舌頭。要說這男孩也是有種無藥可救的韌性,在年少的時候,這幾乎是一種帶來詼諧效果的魅力。

「誒,怎麼老大的錦囊也有失手的時候。」回到宿舍,左晴一把截住比他還要高上幾公分的林憬,攬過他的肩,他是在說林憬給他開的那些磁帶的歌單。

「是嗎?」林憬側過去咳了一下,並不是喉嚨癢,似乎只是為了掩去嘴邊揚起不知因何而起的彎弧。隨即他便為這笑,感到驚心。

「你怎麼追的王琳琳?」

林憬收束了嘴角。「只是以前在市里一起學過畫的同學。」

「哦,是王琳琳追的你。」

「也沒有,你別亂說。」

「老大,我真不明白,王琳琳也不差啊,追她的人,和追小黑鞋,那是平分春秋。」

「平分秋色。」林憬忍不住糾正。

在這邊住校,一個月回家一次,那次的磁帶倒激起韓青虞掃蕩音像店的意願,跑遍了家附近的店,她只有一盤還沒找到。都說早已賣斷貨了,這樣奔波只是為了聽一首《偏偏喜歡你》。她也倒不因為特別地鍾情粵式情歌,只因為在音像店的海報上看到過作曲人是周啟生,扮相和唱腔都有些妖冶的一位男歌手,她其實不知道如何理解曲子的意思,只是其中的寂寥總很合她的心境。

只有縣城還許會有漏網之魚。

第二天下午返校,韓青虞先去了距離學校兩站地那家音像店。那些盜版是堂而皇之的,除了裡面的歌詞頁是模糊不清的,有些連封面做的也是錯漏百出,掠過印刷得重了影的劉德華,她搜尋着模糊的陳百強的面孔,無果。

「你在找這個嗎?」

一張磁帶揚在了眼前。

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聽見林憬的聲響,他總是出現得像一小段默片,因為沒有聲音而總是在人心下深刻着視覺圖形,韓青虞永遠不知道林憬當時何以如此篤定地問出這句話。

那可能是玄學的問題了,林憬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那是專為了這次交集而創設的一門玄學。

有時,韓青虞不得不承認,她老是在最沒道理的地方期待着碰見他,可惜那之後就一次都沒有,不是說她的那次飛天,甚至也不是那次在教室尷尬的送書事件,她相信那一次相見,只是她單方面的知情。這次她只顧着找磁帶,倒偏偏在這兒遇上。

「這張給你。」林憬看她沒有接的意思,連忙補上:「我還有一張,怕聽壞了,所以再買一張。」

「這種總是卡帶,你應該再留一張的。」她對林憬略微頷首,算是道謝也算道別。

林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思忖間韓青虞已走出音像店,急忙付了錢追出去。這張帶子他也等了許久,付了定金跟老闆講好一放假就來取。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着。相信歷史上也鮮見這樣舞者之間沒有交集的舞蹈。前面的人有時突然放緩步伐,後面的人腳步就急促些,總是趨近,像0.999的循環與1之間的距離,無限地趨近。

這段路程坐公交也是綽綽有餘的,兩人似乎有意地遺忘了這一點。

「我要回學校。」韓青虞原地站了一會兒,足夠林憬走到她身邊那麼久的時間,然後從口中吐出全然的廢話。

「我也是。」林憬也沒頭腦地附和。

無稽的談話後,林憬又先開了口:「你要聽嗎?」一人一隻耳機,帶子在磁頭上走着,聽的人卻完全辜負詞曲,韓青虞一心不知道保持怎樣的距離合適,她這樣配合時,林憬也在配合,一個不小心就踩上一下。

「對不起」。韓青虞說。

「對不起。」林憬也無可避免地回踩了一下。

那個溫熱的下午,一盤磁帶的A面走完,韓青虞全無察覺,這位讀文科的少女只迷惑着耳機是否會漏電,或是磁帶通過磁頭時產生的電流漏了出來。

快到學校門口時,像是有着天大的避嫌之心一樣,兩人不出聲響地分開了。

你在那裡畫些什麼呢?韓青虞低頭在心裡暗暗問着。

她指的是那片秘密的廢土,一片從學校破洞鐵絲網穿越出去就可以抵達的廢土,但是她沒有問出口。

這一次應該不止是她第三次見他,那天她透過鐵網匆匆地看見一些綠色和一些細瘦的線條,在那滄桑的牆上的畫應該還是半成品,完全看不出是什麼內容。

在一場急躁的秋雨過後,那天是9月7號,秋分,絲絲縷縷的秋風夾帶着秋雨噴灑出來的獨特氣味,夏天殘餘的強壯滯悶終於被清刷乾淨,秋天正式宣告了它的主權。

林憬站在了高一三班教室門口,紅色牆瓦下來不及等待拆遷而新漆的綠色木門的門口,吱嘎一聲,打破了雨的寂靜,也衝破了韓青虞耳機里那首許茹芸《淚海》的粘稠。他那頭齊肩的頭髮被剪掉了,五官沒有了髮絲的打擾顯得異常俊朗,他將頭向左臉頰處低下又微微揚起,在綠色木門的門口向教室里很禮貌地探了探頭,將一本英語教材遞進門框說,有沒有叫韓青虞的,這本書要交給她。

汪睿再一次從座位上幾乎要衝出去,韓青虞滿臉通紅在座位上仿佛被上了鎖,她甚至來不及仔細咀嚼口腔里被灌滿了的期盼已久的歡喜,就被班裡同學齊刷刷地盯住了,坐在第一排的高美穎望向門口的林憬突然活躍起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先回過頭來盯住韓青虞,然後她踱步到門口,將林憬手裡的英語書奪了過來,她的喉嚨里仿佛因為積壓了過多憤怒而發緊,她將書高舉過頭頂說:「有人要早戀呀是不是,互相遞情書呢吧!」

本已經要站起來的韓青虞又將雙腿緩緩壓了回去,她低下頭不敢看向門框裡鑲嵌着的林憬。

班主任郭敏老師滿懷鄙視地瞪了瞪門口的林憬,「砰」地一聲,她關上了墨綠色的教室門,隨着綠色油漆被震落下來,她的齙牙齜出來落在粗厚的暗紫色下嘴唇上。

「肅靜!韓青虞,請你重複一遍高美穎剛才說的話!」

「我不知道。」從此以後,韓青虞再也沒有在班級里做過哪怕一次發言。

這不是一部通俗言情小說,需要足夠絢麗的巧合與和精巧的情節模版,作者為此要拋下足夠長的線鈎等待讀者慢慢咬,這是一個真實得已經在記憶里磨出謊言的繭的故事。那天晚上在小院裡,在韓青虞身後踢上一腳的人就是高美穎,無論再暗的夜色都無法遮蓋她上半身那實朵朵的輪廓,還有那雙不懷好意的瞳孔中放射出的刺眼的光。

但韓青虞無論如何都沒有明白為何會和高美穎成為敵人,那種敵對是那樣的渾然天成,沒有一絲一毫拖泥帶水,她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單方向的敵對。韓青虞只在一些通俗情愛武俠小說或野史中讀到過一些關於女人和女人之間相互殘害的事件,那些被切掉手腳挖空眼睛的女人們,最終不過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嫉妒,她在那時就可以佐證女人之間的嫉妒足可以引發一場凌遲酷刑。

高美穎是在小院鬥毆事件後的第三天搬過來的,動機存疑,據高美穎自己說是高一學生不知進取,睡前沒有複習狀態,聽說319 號有空位,她便向班主任郭老師請求將她調到這裡。從此以後319號里開始放射出一股刺鼻的黃白色硫酸的味道,這味道獨屬於韓青虞,餘毒夠她一輩子來消化。

高美穎每天晚上睡前都會賣弄一番那副走調又粗嘎的喉嚨,那些流行樂女歌手深情性感的嗓音貼在她肉腩腩扭動的體膘上,當宿舍里的女生對她潦草的表演報以更加敷衍又戲謔的笑聲的時候,她便展開雙臂對着其它床位的女孩拋出那種奔放的眼神,又連忙裝作抱歉的樣子。

其實高美穎的演出只是引子,之後她就會向韓青虞發出點歌的邀約,仿佛戲子唱堂會一般地要求她唱一些根本沒聽過也沒有任何興趣演唱的流行歌曲,以此來羞辱她在那一晚小院裡出過的風頭。其它床位的女生竟也興致高昂地陪伴高美穎一同當起了看官,晚上宿舍里她們共同樂此不疲的節目就是高美穎的歌喉引出韓青虞的現場表演。韓青虞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出那些無聊演出,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些場演出是她和她們唯一的交集。

她甚至不想放棄那樣的機會,以至於她至今還記得有一首歌叫《別問我是誰》,那旋律甜膩到粘牙,演唱的時候口腔都不太打得開,但為了那點稀薄詭異的嘲笑聲,她還是一遍又一遍唱過了。

高美穎喜歡玩的另一個遊戲是藏貓貓,她會提前將自己的巨大乳罩摘下來放在手裡,然後躲在門後等待韓青虞洗漱完推門進入319。吱嘎的門聲一響起,高美穎便突然從身後環住,迅捷得如同鬣狗撲殺一隻偶然間意志渙散的白兔。玩這個遊戲時的高美穎喜歡熄燈,這樣她也就猶如一隻在原始森林的土層下焦渴等待了十七年的蟬,拼命拱出土壤後,如夜裡見不到光的殭屍一般極速奔赴樹幹,抖落掉那副笨重忠厚的外骨骼,裸露出一副白顫顫的肉體 ,只一雙通紅的眼睛在夜裡閃耀,這囂張醜陋的夜襲者,還無法預知到未來等待她的將是整個叢林裡的利爪。

韓青虞旋開了門把手,撲面而來的除了寢室里的黑暗,還有高美穎那張巨大的胸罩,網在她的睡衣外面,緊接着白熾燈亮起,然後聽見那聲銳叫:「你們來摸摸,這不是飛機場是什麼呀?加了一層海綿墊,穿了外衣還是填不滿!」

高美穎肥碩的巨乳因為沒有胸罩托舉瞬間垂到了接近腹部,然而她那雙巨乳大幅度地顫抖着,那驕傲的抖動伴隨着她的笑聲飛盪在319號寢室里。不知要到多少年之後,巨乳反而因人們過度追求骨感而從流行變成多餘的脂肪和臃腫的罪證,但提早骨感起來的韓青虞因為平扁的胸部要在少女時期接受羞辱的檢閱,以至於她從此之後睡覺時都不肯摘去胸罩,直至高中畢業。

高美穎之所以能夠迅速成為319號乃至高一三班女生們的意見領袖,不僅僅因為她捉弄和羞辱韓青虞的手段高超,也和她打得一手絕佳的悲情牌有關。就在每晚固定的捉弄韓青虞節目結束後,高美穎便開始講述起自己家裡的故事,她的母親被她塑造成一位擁有無限忍耐力和無窮愛意的英勇女性,在她父親離開她母親後,她母親為了養活她辭去了機床廠的鐵飯碗,開始了凌晨三點出發到六痕服裝市場批髮絲襪的活計,一個女人的滄桑之手養活高美穎費盡艱辛,因此高美穎來到久孟縣城借讀時實在無法再為學校捐贈任何事物,就連自己的學費也是來自親朋們的捐贈。而她也會在回家的時候踩着清晨硫磺色的天光跟着母親去一起去六痕批發市場賣襪子。於是在319號,她會從枕頭下面掏出幾雙包裝潦草的絲襪,抹上她的淚水遞到包括韓青虞在內的每一個床位上。這樣的演出當然會成功引發其它床位上的盛大同情,那時候的同情和後來的同情都沒有太大區別,人們在境遇差的同類面前往往能夠引發最大限度的淚腺噴張。

所以每當值得同情的高美穎對着其它床位宣講少女們應有的節操和正義之時,她的宣講內容就會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因而她口中批判着的那種天生的敗家精,就知道勾搭男生的狐狸精就順理成章地應該被扣上斬首的木枷,而那個人當然非韓青虞莫屬。

自從高美穎進入319,韓青虞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不過好在災難本身能讓人找出對抗的方法,所以白天她試圖討好所見的每一位女生,晚上虔誠等待高美穎和其它床位共同配合的戲耍儀式揭幕,這種面對精神酷刑的忍耐力令她自己都感到訝異,猶如她從那時開始熟練應對輾轉反側的失眠一般熟稔。

戲耍儀式和悲情演講之後的319號突如襲來的死寂,猶如戲耍儀式拉開帷幕之前的黑暗一樣暗無邊際,接下來無盡的夜就只歸韓青虞一人獨享了。熄燈後不允許寢室內的任何照明,於是在數過一萬八千隻綿羊或是金魚之後,韓青虞會舉起一把手電,在布滿319號其它床位鼾聲的天花板上掃射一個圓圈後,她將電筒投射在被窩裡,枕頭也會被挪進那棉質的鋪蓋下。那是她為自己圈禁的牢房,在那綿軟的,幾乎不透氣的牢房裡,她開始看小說,直到清晨五點的軍號吹起,她熄滅奄奄一息的手電筒,將頭髮露出被面,假裝睡去。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而然,習以為常,熟練到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逆來順受,也讓參與戲耍儀式的床位將她的不反抗視為認罪和活該。

然而在那間綿軟的牢房裡,只有犯人韓青虞自己清楚的記得,在319號的每一晚那些異常強烈的情緒會洶湧而至,即使在數過18000隻綿羊或金魚後她仍然無法對這些情緒作出確切分辨,但她相信那些強烈干擾她神經的起伏一定具有當量值十足摧毀力。那股力量可以將一副天生下來的美麗皮囊灌滿自責與自卑的內臟,以至於她眼睜睜看着高美穎這類女孩日後越來越被毫無理由的自信心撐破臉皮和胸腔時,她一次次顫抖着,被從她們體內放射出來的蔑視踩踏在腳下。她其實從小就被母親和班主任老師們批評說她的美麗加上活潑明朗的性格不是一種美好的品格,連她的姨媽也在她小學三年級時就開始提醒她的母親,說她和男孩子一起在屋頂上追逐攀爬時的樣子像個小妓女。

每一晚,她在失眠後絲絲縷縷的神經流動線條中都會撞見她和319號無法言說的緣份。

319號宿舍,80厘米寬的08號床鋪位,韓青虞在軍訓前一日的第一次攀爬十分笨拙吃力,阿香倒是很熟練地爬了上去。阿香跪在草墊上,將薄薄一層軍用被摺疊,在上鋪一層棉褥,再蓋上嶄新的褥單,然後她將白色鵝絨被按照其他學生的樣式疊成豆腐塊,只是有些軟塌,缺少稜角。

韓青虞已經不耐煩地趕阿香幾次了,宿舍里其他女生的目光對焦在阿香一雙紅彤彤的大手上。阿香18歲,本來應該上學的年紀從村子裡出來,到勞務市場上趴活,因為她身材壯大,長相粗憨,被繼母周小姐看中,領回家當保姆。韓青虞只在看港台電影錄像帶的時候才叫上她一起,阿香只蹲在沙發一角的下方,從來不坐在上面,她說在地里幹完農活就這麼蹲着,她說蹲着舒服。韓青虞也就不強求,但她知道阿香很享受那些電影時光,因為在那些時光里阿香的工作只剩下了給錄像帶翻面。

阿香坐着王司機的車走了,韓青虞第一次離開家,一個人宿在了無人看管的興奮中。

距離離家出走的狂喜還不到一個星期,她曾堅信女學生都喜歡結伴而行,但當她到達高一三班的時候,班裡的女同學都已經結成了伴,只有她落了單,她不知道該和誰一起,但事實是沒有人願意和她一起。即使沒有高美穎她也會逐漸淪為新學年女生隊伍里的孤魂野鬼,其實319宿舍里的學姐們也認為也沒有和她交往的任何必要。開始時她沒有放棄嘗試進行外交,比如將買來的水果分成八份,可她們幾乎不理睬,所以連帶着她自己的那份就都爛在了桌子上。阿香每周末來換洗床鋪的時候都會用抹布將韓青虞的外交殘骸掃進垃圾筐。

9.

林憬要考北京藝校的消息,是韓青虞在宿舍聽說的。他們每個人都非公開地寫了自己的志願,這些寫了祈願的字條由高三十一班的文藝委員收上來,然後在班主任手中暫時留存。消息從文藝委員口中走露,很快地傳開,說林憬的志願和王琳琳是同一所學校。

那一天是8月22日,處暑,虛弱的夏天透支着最後一絲強壯熱浪,高美穎沒有如期開始日常的戲耍儀式,而是直接按下319號白熾燈的開關,那天晚上她穿着一條新睡裙,那是一條白蠶一樣顏色的睡裙,她抬起一條腿,腳踩在劉知婷的床鋪上,蜷曲起來的大腿和小腿像兩顆粘在一起的土豆,她舉着一本英語書,高聲朗誦着扉頁上的一段文字:「我喜歡的就是你,你喜歡我嗎?署名啊,署名是韓青虞。」

那本書就是王琳琳回城以前囑咐劉知婷交給林憬的,劉知婷又通過韓青虞轉交的。

王琳琳站在319號門口,咬着下嘴唇,驚恐地看着每一張床位上的每一張臉,最後她將那如食肉動物一般凌厲的目光鎖定在韓青虞的臉上。

「你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在我的書上寫呢,要說的話,也應該是你自己去說吧。」

說完這句話,王琳琳將自己扭轉向走廊,猶如上了發條的機械玩偶被擰了腦袋一般,她頭也不回地徑直跑到了走廊的盡頭,然後在披散的淚水中一頭扎進了303號。

劉知婷在韓青虞的下鋪一言不發,即使那字跡分明和韓青虞作業本上的簽名完全不同,但她蜷縮在綠粉牆裡紋絲不動,她臉上的表情也紋絲不動。

韓青虞坐在上鋪也未發一言,即使她有足夠理由證明那本書自從那天林憬送進高一三班教室被高美穎搶奪後,就一直都在高美穎的手裡。那一晚她提早鑽進被手電筒照得通明的被窩,那束光不似往常般幽暗,卻充滿了堅實的如牆磚一般的粒子,有如早秋的風一般堅毅潔淨,她把自己包裹在自製的堡壘中,猶如人不需要空氣一般任憑自己窒息在棉被外面其它床位的狂歡中。

10.

9月23號那一天的秋分節氣在晚上8點37分才姍姍到來,平房小院裡八個班級的學生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一個個走出了教室,韓青虞才開始出現,她拎着油漆桶蹲下身來,在小院裡四個班級的每一面深灰藍色的磚牆上,在紫綠色蘇子葉和紅色大麗花生長和招搖過的牆面上,用殷紅色丙烯油畫塗料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左晴&韓青虞,這個時髦的連接符號,意思隱晦卻也很確定。似乎是覺得不夠,十分鐘後她折返,又補上一句,韓青虞喜歡左晴。

9月24日早上七點平房小院迎來了左晴父親組織的拆遷隊,在一身草綠色工裝的工頭準備揮舞下開工的第一下鋤頭的時候,工人們卻在學生們的注視之下集體沉默了,因為小院深灰藍色磚牆上塗抹的色彩讓他們片刻留戀,就在每一行韓青虞殷紅色油漆字的旁邊都有一一幅少女的畫像,一共十六幅,棕粉色鴨舌帽,淡藍珠灰色襯衫,那個女孩微微抬起頭,仿佛在春日裡望向清朗天空時嘴角細細牽起,那兩顆猶如傾聽柴可夫斯基的三月《雲雀之歌》時才會被點亮的清澈眸子,訴說着人類青春時期最卑微卻也是最張揚的心事。

工人們和學生們一齊在秋分時節晝夜等長充滿了公平意味的朝陽下低下了頭,仿佛默哀一般,但就像任何對逝者的哀悼不會超過三分鐘,在那對於青春少年來說仿如一世紀般的三分鐘默哀過後,隨着第一台挖掘勾機抬起它強悍的頭顱,在殘褪的紫蘇葉和枯萎的大麗花攀爬過的牆面上鑿出一道巨大裂痕,猶如陽光下的霹靂,閃着金紅色的光輝,殷紅色的字和少女的畫像與深灰藍色的磚牆被逐一剷除。

在最後一面牆,最後一行字最後一幅肖像畫被推倒之際,一個光頭少年舉着一把鐵鍬,迎着推土機的抓手,正當大家都以為他要用這把鐵鍬抵抗推土機巨大的鐵臂之時,他用這把鐵鍬將最後那面牆面前的丁香樹剷出來,那顆只有兩個枝丫的細瘦的丁香樹被他扛在肩上,這時人們才看清,光頭少年是林憬,淡紫色的花瓣飄灑在空中,在花瓣慢慢旋轉落到廢墟里之前,他跳躍飛奔着離開了小院,離開了他親手繪製的牆畫變成廢墟的瓦礫,離開了戴棕粉色鴨舌帽穿珠灰色襯衫的女孩曾經出現在窗前的那間教室,唯有那剃光頭髮的灰黑色頭茬在秋日高爽的陽光下一起一伏,在人們眼中久久不散,仿如電影的放映被卡在了這一幀畫面上。

韓青虞和林憬的青春時光終於在那一刻緣聚成為一個整體,從此以後,他們的青春和年老後的歲月便再也沒有被分割過,即使後來他們各自都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情感浩劫,但那一刻使得他們一生中的時光不曾斷裂。

院牆被推倒後的十月里的一天,那天是寒露,第九號高中沸騰起來,因為那天平房小院的廢墟里停泊着一輛緋紅色的跑車,他們都說看見林憬在跑車裡將一束白玫瑰送給了王琳琳。

10月23日,霜降那天,左晴送給韓青虞一顆自製的聖誕樹,即使那顆樹枝被塗成了聖誕樹應有的繽紛色彩,一如韓青虞母親在離開她之前許諾給她的樣子,但韓青虞仍然認得,是林憬親手砍下的丁香樹,在它死後被裝扮成聖誕樹的。

然而這一切一定不會是高美穎傳講的,因為自從小院被夷為廢墟後,319號再也沒有上演過任何夜間儀式。

韓青虞是在12月21日冬至那天,被王司機接走的,因為她無法面對即將和左晴一起度過的聖誕節。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那片從來未受過矚目的秘密廢土,得不到她驚天的告白和那些被銷毀的畫像所受過的那些注視,但確實是她心裡一直想要參破的一片廢土。

當初她所見的線條和色彩練成一排年輕的樹,那時她就猜是一片樹,樹的前景是窗口,應該沒有人會比她更熟悉的,她座位左側的窗口,那一片就是每天她放任自流發着呆所看見的窗口,角度、景別都與她偏過頭所看到的一切別無二致。她在車的顛簸中想,她實在不懂得畫,不知道畫畫的人是否只需憑空想象就可以畫出另一個人眼中的世界。

11.

三十年後一個秋天的早上,韓青虞在《環球時報》上看到一隻重達3.6噸的雌性大象,在動物園裡當着1000名遊客的面踩死它的馬戲團馴象師,大象在人類的馬路上自由狂奔了半個小時,它知道人類不會放過它,果然在它倒下的那一刻,身上迎接了來自四面八方86個彈孔,那隻大象死去時是跪在地上,鼻子朝天,被槍打爛的。

只有她72歲的父親還保持着訂閱紙質報紙的習慣,年輕的送報員小伙子每次將報紙投進她家信箱時嘴角和眼角會一起微微上翹,那是屬於他一天工作中為數不多的驕傲的表情,因為時間已經來到2027年,報紙幾乎已經成為了古董文物一樣的存在。送報員小伙子覺得自己仿佛是幾十年前被強權的獵槍打落在村寨里的一位小王子,那的確是他一天中僅有的驕傲時刻,因為他可以在韓家的信箱前享有一種優越感,畢竟他眼前這座頗具藝術感的宅邸前的主人在大理石廊柱上焊接着一個半圓形黑鐵皮信箱,這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時尚與先進,還有人在用半個世紀前的方式獲取一些他人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信息,他一邊搖頭一邊在嘴裡嘟囔着,用手扶一下藏黑藍色棒球帽的帽檐,然後將報紙投進信箱,他總會儘量使自己的姿態飄逸一些,投報紙的線條儘量優美。

如果恰好趕上韓青虞在餐廳吃完早餐後喝咖啡的時間透過玻璃窗撞見這位送報員小伙子,她會向他微微點頭致意,小伙子臉上的驕傲會在彼此相迎的目光中化成一股暖光,這一束光源裡面盛裝着多種成份,有片刻的理解,有一絲共鳴,仿佛他們都是被什麼拋棄了的同病相憐者。

12.

樹木再次繁盛起來了,春分剛至就已遮蔽了小區對岸的水果蔬菜超市的牌匾。傍晚,院子裡遊樂場的喧囂褪去後,她便可以安心睡去,一如少年時,在夢裡見到那些她想見到的。

她反覆夢見還是那張肖像,但明明是為她畫的,卻在左下角簽上一個叫王琳琳的女孩的名字,在將畫送給王琳琳的時候,她就站在她身邊,她焦渴的期待着這只是一個誤會,然而林憬說,畫就是給王琳琳的,他搖着頭仿佛在說,其實你們沒有區別。同時那個一直跟在林憬身邊的左晴不停地在她耳邊說着沒完沒了的情話,林憬則轉過頭和王琳琳不停地重複着左晴嘴裡的話,裝作看不見她,她想打斷他,這時夢又醒來了。仿佛她和林憬之間永遠不會有結局,也永遠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就彼此各自消散了。

唯有一次她的夢是圓滿的,她夢見林憬到高一三班教室門口叫她,她終於像一隻鼓足了氣的河豚魚一般將自己填滿了,但當她滿臉通紅剛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她就醒來了。她連忙嫻熟地蜷縮起來,衝着遮光窗簾在心中默念一定要繼續下去,於是真的就在朦朧淺睡中再見到了他,他牽起她的手不由分說地向教學樓外跑,接下來樓里響起了槍聲,他護住她的頭,她倒在他懷裡。再次醒來時,她泣不成聲,續夢中,林憬中彈了。

她記起三十年前,在久孟縣城那個冬天到來之前,她被阿香收拾好最後一件衣服,被王司機載着回到了城市裡,傳說中林憬在下一個立春時節沒有再堅持去北京,而是去了非洲。還有傳言說他去了北美洲的闊葉林區,見到了傳說中的猴麵包樹和靈猴。

那些本來可以耽於快樂的榮耀,都離開得太久遠了,即使在堅信不疑的高空中欣賞那種壯麗,那也是樹葉落盡後無法承受的重壓。一年又一年,夏末和初秋還在爭奪着,眼睜睜看着她的回憶全部磨成了謊言。所有關於青春的絢爛回憶都仰賴於老去那一天所產生的那股較真回憶時的緊張感,一個沒有老去的人也根本不會擁有青春。

中篇小說《樂園》






本文作家簡介


上官文露,文學博士,作家。著有中篇小說《殘,生》《人生歡》《時代曲》《鏽鵑》等,短篇小說《嬰》《賭徒》《無花果》《結婚大師》《初見》《蝶》《半截哪吒》等。

曾任北京電視台等媒體記者、主持人。

2015年開始創辦文學及音樂類互聯網電台,《上官文露讀書會》《陽光書籤》《博文夜讀》《那些歌兒》等節目,全網收聽量逾30億次。

任達華都市情感系列微電影《美錯》、《加油!勃拉姆斯》編劇,微電影《美錯》獲金雞百花獎首屆微電影單元優秀微電影提名獎、2014年北京國際微電影節最佳創意獎,《加油!勃拉姆斯》獲2013年北京國際微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

詩歌《信》(外一首)入選《2020中國年度優秀詩歌選》。中篇小說《人生歡》獲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








主編:上官文露

副主編:何聊生

美術、製作:淺潛

責編:何小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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