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舞台

閱讀英國古典小說時，我們最易遭遇到的一個麻煩便是它的枯燥無趣，因而常會有半途而廢的遺憾。特別是對於那些純粹以小說為娛樂的讀者來說，英國古典小說絕對不合他們的口味。面對如狄更斯那等身之高的經典名著，有時我們只有把它當作必讀的教科書，才可能會硬着頭皮一試到底。英國古典時期的小說家們實在是太嚴肅了、太冷靜了，很難能夠喚起我們的閱讀激情。但是，我們又不能理直氣壯地責怪他們，因為他們的嚴肅和冷靜是天生的，而不是後天偽裝出來的。那可是大不列顛民族的真正本色，可以說，沒有這種本色就壓根不會有什麼大不列顛民族。

斯蒂文森的《金銀島》說起來不算是一部枯燥的小說，但也不能算是多麼有趣的小說。或許這部作品在當時很有人緣，因為其中的情節還算跌宕起伏，特別是那金銀島上的寶藏一直承當着謎底的功能，誘使那些一向習慣於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讀者必須讀到最後。但是，對於現今我們這些見多識廣的讀者而言，斯蒂文森的這些伎倆早已不夠新鮮，對我們的胃口根本構不成什麼強勁刺激。然而，這部小說的經典地位之所以在今天還依然有效，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應該歸功於它的人物塑造。作者從性情出發，成功地刻劃出了幾個生動典型的形象，致使這個在今天讀起來有些沉悶的故事有了相當鮮活的力量。

斯蒂文森沒有讓他的重要人物在一開始就隆重登場，而是讓那些與故事的發生有關並且在文本中露面並不多的人物率先亮相。可是，這些人物尤其是負面人物一亮相，馬上便給我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們的身上無不洋溢着狂放不羈的個性，這個性一下子就能將我們的目光及心思牢牢抓住，以至於我們無法不正視他們的與眾不同。加上他們的曖昧身份，進一步了解他們成為了我們難以克制的欲望：他們打從哪兒來？他們要到哪兒去？這種欲望帶領我們不知不覺地走向了故事的深處。

如那個第一位出場的負面人物老海盜弗林特，剛和我們打了個照面，便叫我們覺出了此人的非同凡響。文本敘述者是這樣向我們描述他的：「這是個高大、強壯、魁梧、有着栗色皮膚的人，粘乎乎的辮子耷拉在髒兮兮的藍外套的肩部，粗糙的手上疤痕累累，指甲烏青而殘缺不全，一道骯髒的鉛灰色刀疤橫貫一側面頰。」僅由這副靜止的相貌，我們就足以見出這個人物的來歷絕非簡單，他的剽悍、他的齷齪、他的粗獷以及他的傷疤，無不在提示着他可能擁有的豐富歷史。而始終在吸引着我們的，也恰是這深藏於人物外表背後的豐富歷史。不只是我們，就連文本敘述者也被此刻的他吸引住了：「說真的，雖然他破衣爛衫，言語粗魯，風度卻一點兒也不像個在桅杆前幹活的水手，倒像個慣於發號施令的大副或船長。」

事實上，這個老海盜的人格魅力也委實不可小覷。很快，我們便看到了他的無所顧忌、隨心所欲是如何感染他人甚至征服他人的。他身上那股邪惡的氣質非常能夠蠱惑人心，使你不由自主地就成了他的俘虜。不服氣不行，「這裡甚至有一群年輕人聲稱崇拜他，稱他是『貨真價實的船員』、『真正的老水手』，以及諸如此類的稱呼，還說正是因為有他這樣的人，英格蘭才得以稱雄海上。」迷人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淡化甚至掩蓋了這個老海盜曾經犯下的罪惡。

接着出場的一個負面人物是被叫做「黑狗」的傢伙，他是這樣走進文本敘述者的視野的：「這時客廳的門打開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走了進來。他是個面色蒼白、脂肪過多的傢伙，左手少了兩個手指。雖然他也帶着把水手用的短刀，看上去卻不像個好鬥的人。我一直留意着水手們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可這個人卻使我納悶。他不像個水手，然而身上卻帶有海上的氣味。」這個令文本敘述者感到納悶的「黑狗」，同樣也令我們感到納悶，他的出現仍舊充滿着某種神秘的暗示。特別是他那缺少的兩個手指，總是難免讓我們產生疑問的衝動：它們究竟去了哪裡？那是否意味着曾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在我們還未來得及弄清這兩位人物的來歷時，第三個神秘的傢伙又突然到來了，這是一個瞎乞丐。

作品對其如此交代道：「他顯然是個瞎子，因為他用棍子敲着路面，一個大綠罩子遮住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他彎曲着身子，似乎是上了歲數，要不就是因為有病的關係。他穿一件很大的、帶着個風帽的舊航海斗篷，使他看上去格外怪異。我這一生從未見過比這更嚇人的形象了。」此人的開場白也同樣非同尋常：「他在旅店前停了一下，接着用一種古怪的、唱歌似的調子提着嗓子向他前面的空中探問道：『哪個好心人願意告訴我這個可憐的瞎子——一個為了莊嚴地保衛他的祖國英格蘭和神佑的喬治王而失去了寶貴的視力的人——他現在在這個鎮子的什麼地方？』」從裝扮到舉止到言詞的怪誕，並沒有讓我們對這個瞎乞丐生有半點厭惡，相反，我們倒是由他的這種怪誕中感覺到了此人非凡的自信。接下來，我們從他的一系列行為當中，也的確領教了其出人意料的過人之處。

儘管這三個負面人物出現不久便永遠消失了，但他們於故事開場時的到來卻起着相當關鍵的作用。正是他們為這個故事預設了耐人尋味的可能，使得我們只能將閱讀繼續進行下去，以完成自己對於這個故事的殷切期待。在這三個次要角色從故事中消失之後，斯蒂文森並未讓我們等待太久，便將另一個同樣引人注目的負面人物推上了前台。這就是被人們稱作「大叉燒」的水手廚子高個子約翰·西爾弗。不過，這位可是一個重要角色。此後故事的發展方向就是操縱在他的手裡的。與前三位人物一樣，這位西爾弗也有着身體殘疾的特徵。他僅有一條腿（由此不難見出斯蒂文森在塑造負面人物時的一種心理傾向，即習慣於依借身體的殘缺來彰顯他們的與眾不同，並試圖憑此暗指其生活的非正常狀態）。不過，這一條腿非但沒有損害他的風度，反倒在某種程度上突出了他的風度。如當文本敘述者初次見到他時，他留給我們的印象幾乎是瀟灑自如的：「他的左腿齊大腿根鋸掉了，左腋下架着個拐杖，行動卻靈巧得令人讚嘆，像小鳥一樣蹦來蹦去。他長得又高又壯，有一張大得像火腿的面孔——扁平又蒼白，然而機智，帶着微笑。說真的，他看上去有種極為活潑風趣的氣質，他吹着口哨在各桌間周旋，不時冒出一句逗趣的話，或者拍一拍他比較親近的顧客的肩膀。」

其實，他就是弗林特要文本敘述者一直留意的那個「獨腿水手」，然而他的這副形象輕易便騙過了後者的眼睛，其外在的豪爽和友善很容易將人迷惑。在魅力方面，這個西爾弗絲毫不比弗林特遜色。尤其是他那以無勝有、以少勝多，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可是我們在弗林特那裡從未領略過的。就像他只有一條腿，卻偏偏能在行動上給我們造成迅捷、利落乃至自由自在的奇怪印象，仿佛他不止有一條腿，而是有更多的腿。

讓我們來看看他是如何做到的吧：「在船上，他用一根短索將他的拐杖和脖子套在一起，以使雙手儘可能地自由。這是很值得一看的：他把拐杖的腳嵌入到艙壁的縫中，抵靠着它，以適應船的每一次顛簸，像人在岸上一樣穩當地干着他的烹飪工作。更令人稱奇的是看他在最惡劣的天氣跨過甲板。他裝配了一兩根繩索來幫助他跨過那最寬的地方——它們被稱作『高個子約翰的耳環』；他使自己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一會兒使用那根拐杖，一會兒拉着短索就到了舷側，就像能行走的人一樣迅速。」而且，這個西爾弗天生就具有一種領袖氣質，雖然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廚子，卻能使得「所有的船員都尊敬他，甚至服從他。」

在冒險前來同斯莫列特船長談判那一段，西爾弗的風度可謂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釋放。此時的他勇敢自信、彬彬有禮，即使是處於劣勢之時，方寸也不見丁點兒紊亂。儘管我們明知這傢伙心狠手辣，卻仍能為他的瀟灑風度着迷得遺忘了對他的恐懼。正如斯莫列特船長一方的人員見到他時，竟然即刻便被他吸引了過來，以至於連自己的警戒崗位都拋在了一邊。真可以說，西爾弗無需寸鐵，僅仗着自己的魅力就可瓦解一個軍營。這魅力實在了得。

而且，關鍵的是，西爾弗知道怎樣動用自己的魅力。需要表現他的和藹可親時，西爾弗便「有辦法和每個人都談得來，並且能為每個人做特殊服務」；至於需要表現他的凌然威嚴時，西爾弗就會讓他的屬下明白「我當船長是因為我比你們高明，高出一海里」。有時候，你真的沒法弄清何時的西爾弗才是真正的西爾弗。他的多變莫測令你永遠難以抵達他的內心。當然，這也恰恰是西爾弗的魅力所在。他最終之所以能夠溜之大吉，免受懲罰，不也正是得利於此種魅力為其從對手那裡換得的寬容嗎？

另一個相對重要的負面人物是舵手伊斯萊爾·漢茲，他在剛出現時並無什麼超常的作為。我們只知道他是約翰·西爾弗的至交，「是個細心的、足智多謀的、老練的、經驗豐富的水手，在緊要時刻，幾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心地交給他去做」。但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傢伙一直處於默默無聞的狀態；直到與文本敘述者進行交鋒時，才開始讓我們見識到了他的真性情。這是一個同前幾位不大一樣的人物，在他身上看不到那種張揚、狂放情緒的流露，表面上的他顯得內斂、木訥，甚至還有幾分忠厚。這種非進攻型的個性，很難讓人對他產生戒心。然而，這的的確確僅僅屬於他的表面。

倘若說西爾弗的陰險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狡猾的話，那麼漢茲的陰險表現出來的則是一種狠毒。後者的陰險相較於前者隱藏得不知深有幾多海里。在他身處弱勢迫不得已要和文本敘述者商談條件時，我們發現，他對接受後者的領導毫無怨言，並且所說的話也都句句在理。此時的他誠實得幾乎有些天真。而實際上，其天真的表象之下可是一顆充滿殺機的心。幸虧他的對手足夠機靈，已經識破他的心計：「……副水手長總是盯着我，一副看不起我的架勢；我在甲板上走到哪裡，他那雙眼睛就盯到哪裡，臉上還呈現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這是一個糟老頭子的微笑，一定程度上顯現出他的痛苦和衰竭；但是，除此之外，他的微笑總給人一種冷嘲熱諷的感覺，好像有些圖謀不軌。他始終盯着我的一舉一動，以一種狡詐的目光向我注視着、注視着、注視着。」

在伺機下手不成之後，漢茲再次沖對手拿出了他的坦誠：「……我想讓我們來個君子協定吧，你和我，彼此都耍了不少花招了。要不是船突然傾斜，我早就幹掉你了。但是我不走運，實在是倒霉。看來我不得不服了。一個老水手敗在你這樣一個剛上船的毛孩子面前，真讓人心裡不好受……」瞧瞧這番話說得有多麼實在，多麼憨厚，由不得你不相信他的誠意。也難怪他的對手這時開始「陶醉於他這番討好中，得意洋洋的樣子像一隻飛上牆的公雞」，以至於連自己的機靈勁都竟然暫時失靈了。殊不知，這坦誠可是老漢茲最厲害的一把殺手鐧，隨之他便讓我們出其不意地看見了殺戮的開始。不過，也確如他自己所說，這老傢伙的運氣真的是不夠好，他的屠刀只是使對手受了點兒輕傷，結果倒讓自己斃命於對手的槍下。

小說中還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形象，那便是正面人物吉姆·霍金斯，也就是該作的文本敘述者。我們所目睹到的一切，基本上都是藉助於他的眼睛來完成的。該人物對於故事的進展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如果沒有他，整個故事就得重新改寫，至少結局不會像現在這樣樂觀。這個人物本來很容易被處理成一個窺視者抑或一個傳聲筒的形象，但是由於作者適當顧及到了他的內心世界，能夠將他的心理感受不時傳達出來，致使其與整個故事有機地融合在了一起，而沒有淪落為一個簡單的敘述工具。

這是一個勇敢機智但又不乏單純稚氣的少年，其真實程度事實上主要就是通過後一種品質呈示出來的。他的善良、他的正直、他的誠實無不充滿了孩子氣，而此種孩子氣往往是顯露在其一系列相當矛盾的心理行為之中的。例如，由他面對弗林特死亡時所生發的感觸，我們便可窺豹一斑：「……船長由於中風，已經一命嗚呼了。這是不好理解的一件怪事，因為我肯定從未喜歡過這個人，儘管近來開始可憐他。可一旦看到他死了，我卻禁不住淚如泉湧。」——這裡所表現出的善良，正是一個孩子不攙世俗功利之心的本能純真使然，是一種毫無粉飾的善良。

類似的情形還表現在他被西爾弗押解尋寶的路途當中：他沒有因為對這個壞蛋的憤恨，便希望能致其於死地而後快；倒是在遭遇危險路況時，「不得不拉他一把」，以免他「會失足摔下山崖」。另外，他即使在處於恐懼境地的狀況下，好奇心會依然不減，以及不怕死卻怕受刑的坦白等等，也無不是屬於一個孩子心理的真切、自然流露。至於他身陷敵營之後，因為向西爾弗做出了承諾，便放棄了逃跑的大好機會，同樣昭示了其身上明顯的孩子氣。很明顯，他是根本不懂得所謂「兵不厭詐」的世故道理的。他那純潔得近乎透明的品質，在成人世界背景的映襯下，不僅顯得高貴動人，而且引人深思。從某種意義上說，對於成人，他是人性的參照和提醒。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小傢伙的運氣和老漢茲簡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這一方的幾次化險為夷，都與他偶然在蘋果桶里聽到重大機密之類的奇遇有關。可以說，他這一方的最後凱旋，在很大程度上是同他的此種好運完全分不開的。看來，斯蒂文森是信奉「吉人自有天相」這一說法的。

不過，總的說來，《金銀島》中的正面人物形象遠遠不及負面人物形象來得生動、鮮明，諸如特里羅尼鄉紳、利弗西醫生等人從頭到尾就一直缺少令人驚訝的亮點。而那些負面人物儘管陰險、儘管惡毒，卻頗能讓我們覺出他們的「可愛」之處，以至於我們會在某些時候忽略了他們的危險。這種尷尬是否可由「悲苦之辭易好，歡愉之辭難工」一語中獲得解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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