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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多年以前的我們閉上眼時,能否想象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但如今的我們重新合眼,一定能想起青春時期未曾被磨損時,最明亮和純真的部分。20年過去了,再看《藍色大門》,並非迷戀青春本身,而是讓我們回憶起,十六七歲的我們是怎麼期待未來的,豐沛的希望感後來是怎麼消減的,從而審視和校準當下的生活。
文|畫眉
編輯|姚璐
圖|《藍色大門》(除特殊標註外)
今年上線的旅行綜藝《極島森林》里,一對好朋友——陳柏霖和桂綸鎂再度重聚。
整段露營生活,他們的動作和反應透露着充足的默契。見上桂綸鎂的前幾分鐘,陳柏霖沒頭沒腦地問,「哎,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桂綸鎂迅速接上,「最後我們都沒有變成自己討厭的大人。」
屏幕前的觀眾,也和他們一樣默契。大家都知道,他們在說的,是20年前的那部電影。到了早晨,桂綸鎂走出帳篷,面對着山,和陳柏霖站在一起,兩人無聲搖擺起了肩膀,如同《藍色大門》他們在沙灘跳舞那一幕。
旅行臨近結束,桂綸鎂為陳柏霖準備了一個植物手環作為禮物,材料是她一路上採集的藤蔓。她特別用了一個夾鏈袋,吹了鼓鼓的氣,把這個手鍊放進袋子,怕這個脆弱的手環被自己壓壞。她把它比作她和陳柏霖在這20年的友誼,「像這樣一個容易脆裂或消逝的東西,它是需要被細心呵護的,也有點像是這一段很難得的情誼,就是我想我們在這20年來,我們某部分都算小心翼翼地維護這個關係,才能讓友情可以走得蠻長久的。」
桂綸鎂和陳柏霖在綜藝《極島森林》中
此時,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20年。今年9月20日,正是《藍色大門》上映20周年的日子。
2002年,《藍色大門》在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初次亮相,並提名當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亞洲電影。它上映後獲得了超過400萬台幣的票房,對於當時低迷的台灣影市來說,無疑是一份驚喜。2021年,台灣影評人協會選出「21世紀20部最佳台灣電影」,《藍色大門》就位列其中。
鮮少人知道的是,當時導演易智言揣着這部作品去參加各種影展,總會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拍《藍色大門》呢?」他們的語氣像是在說,為什麼不拍點更重要的東西?
在它之前的台灣影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戀戀風塵》、《愛情萬歲》等,大多是藉由個體故事抒發對時勢的慨嘆,人被鑲嵌在宏大的時代幕布之中。但《藍色大門》僅僅講述了高中女孩孟克柔人生中一個普通又特別的夏天,男生女生們「好像只是跑來跑去」,糾結一些微不足道的事。
但這些小事在後來的20年間始終動人。
即使從未在大陸公映,通過漂流而來的盜版DVD和網絡資源,大陸觀眾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觀看了這部電影。《藍色大門》展示的是一種共通的青春經驗,在充滿希望的21世紀初,它成為了兩地觀眾心中一道輕輕的印痕。比如被無數觀眾記得的最後一幕戲,結束游泳比賽的張士豪,和孟克柔一起,蹲坐在公園的角落,一本正經地對那個夏天作出了總結:「好不甘心哦,整個夏天都快過完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做。……但,總會留下什麼吧。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
電影開頭,孟克柔和好朋友林月珍在玩一種想象未來的遊戲:閉上眼睛,描述未來可能發生的某段光景。她們把想象未來的遊戲定義為「飛」,林月珍是那種常常在飛的人,孟克柔不是。17歲的她對生活設下的考驗有許多不解和疑惑,閉上眼睛,想象不到未來,只看到一片黑暗。但是,偶爾能被月珍帶着一起飛翔,她就已經很滿足。
她發現林月珍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張士豪的男生。因為害羞和膽怯,林月珍請求孟克柔幫忙牽線認識,卻又臨陣脫逃,導致張士豪誤會林月珍根本不存在,反而對孟克柔漸漸產生好感。他用自己的秘密換來了孟克柔的坦白——她喜歡的人其實是月珍。
這是孟克柔心中最大的秘密。懷揣着它,她又恐懼又傷心,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是這樣,不能理解男生和女生之間的愛情把戲,只敢謹慎地藏在面具後和月珍擁抱。一遍遍嘗試和男生親吻,企圖變得和別人一樣。她沒有那麼受歡迎,是個游離在群體之外的邊緣人,旁觀着這個校園裡發生的諸多故事,借着別人的熱鬧稍稍取暖。
林月珍和孟克柔
在那個夏天,善良又開朗的張士豪為孟克柔的震盪提供了一個溫柔的承接。
聽到孟克柔說出那個秘密時,張士豪沒有把她認作怪人,而是邀請她來看他的游泳比賽,即使被放鴿子,也笑着打哈哈,「有點爛啦,還好你沒來。」他幫助孟克柔正視自己,得不到結果的愛戀讓他在最後紅了眼睛,但仍然抱着稚氣的希望,「如果你喜歡男生,一定要告訴我」。然後他騎車湧入人群,襯衫飛揚起來。
孟克柔羨慕張士豪的青春可以像水母一樣純淨和透明,「如果你十七歲,你想的只是能不能上大學,不再是處男,尿尿可以一條直線的話,你該是多麼幸福的小朋友啊。」但張士豪同樣也有困惑。他不是那麼熱愛游泳,只是喜歡泡在水裡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玩水會變成一種可怕的競爭。他對待一切事物的態度都是「隨便」,最大的秘密是尿尿時會分岔,像蓮蓬頭一樣噴水。直到認識孟克柔,他才咂摸出苦澀的味道,了解到這世界還有許多跟他不一樣的人,還存在許多不平等。
陳柏霖飾演的張士豪
和單純的懷舊不同,《藍色大門》不是自顧自地營造青春的純淨夢境,它讓觀眾將目光投向自我,重新看見和撿拾成長中那些尷尬無措的體驗。它沒有那麼痛楚和劇烈,但一個人總會在長大成人的節點,內心經受震盪,迎接一場屬於自己的小小風暴。
電影在拍攝時使用了大量的近景和特寫、長鏡頭,人物充分地占有畫面。觀眾可以清晰地觀察少年們被汗水打濕的發梢、被風吹起的襯衫角、閃躲的手、在面具之下的擁抱,完成一場對青春的觀看。台北燥熱的夏天裡,轟天的蟬鳴和海岸邊的風聲有時甚至蓋過了人物的對話,筆頭與紙接觸時沙沙作響,夜晚的游泳池被月光照得發亮,好像能聞到消毒水的氣味。所有感官都被浸泡在那個漫長的夏日,這一生少有的怎麼浪費也過不完的夏日。
得知自己的作品入選了「21世紀20部最佳台灣電影」,易智言發表感言時說,「當外人說《藍色大門》很甜,我覺得孤獨根本是苦。」
影片裡有諸多重複的囈語。張士豪跟在孟克柔後面,反覆問,「哈嘍,那你為什麼要我吻你?哈嘍?」「你什麼意思嘛,你什麼意思嘛,你什麼意思嘛?」在拍《藍色大門》前,導演易智言常常給麥當勞拍廣告,他覺得,小孩子或是青少年說話的特色之一,是會不厭其煩地重複某一件事,語言更豐富的意義反而得以浮現。
和張士豪理直氣壯的復讀不同,孟克柔的復讀是沉默、缺乏勇氣的,她不停地在體育館的牆壁上寫,「我是女生,我愛男生。」在體育館,面對張士豪對她的一遍遍聲討,她只是用盡力氣站立着,最後終於抵擋不住,跌坐到椅子上。他們都想在這樣的重複中得到自我的確證,像對着洞壁吶喊,回返而來的,依然是少年單薄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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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智言在1997年開始創作《藍色大門》的劇本。大約在13歲時,他完成了性向的探索。但那個年代,他無法就此與外界溝通和求援,再加上內向的性格,從青春期開始,易智言感到邊緣和寂寞。他把自我發現的過程、對成長的體認,交給了孟克柔和張士豪來呈現。
電影裡那面寫滿學生心事的牆,是來自易智言的閱讀經歷。他看過一本書,裡面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畢業生為了寫論文,回到母校訪問學妹,學妹帶她去看同學們曾經在牆上寫下的文字,大概的意思是,「為什麼社會上不能容許像我們這樣的人?」看到這個細節,易智言很驚訝,「這幾句話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和靈感,我們要怎麼樣才能來表現年輕人走過青春,到此一游的心境呢?所以才有那面牆的出現。」
影片是可以品嘗出孤獨的苦澀的。林月珍收集了張士豪有關的物件,卻連上前打招呼都感到膽怯,只能抱着雙腿掉眼淚,「我是不是很沒用?」孟媽媽告訴孟克柔,丈夫死後,自己「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接而望着漫漫黑夜,許久才閉上眼睛。得到答案的孟克柔,眼角濕濕的,和所有期盼長大成人、驅散青春期的無奈和不安的人一樣,她也好想趕快看到「活過來」的那一天。
電影上映的第二年,易智言到拍攝地附中做交流。學生們問起,藍色大門為什麼是「藍色」的?影片最後孟克柔提到媽媽和體育老師,是什麼涵義?他說,請不要問這樣的問題,因為他也不知道。「我覺得台灣的教育給學生一個很奇怪的觀念,好像什麼東西都一定要有意義……但是為什麼它們一定要有意義?」
正身處青春的人,不會思考那些意義,他們有充足的時間發呆、幻想,然後忙着跑來跑去實施它。他們不必學會珍惜,有權利將時光白白浪費在看似毫無意義的探索上,用生活透露給他們的那些可有可無的線索,勇敢地揣測自己的未來。
在那本電影同名書籍的扉頁,易智言寫道,「我們生命中,曾有某個夏天值得我們記憶,我們不會記得哪個政客的胡言亂語,不會記得誰是第三個上月球的太空人,然而我們會記得某個夏天,我們多麼出乎意料地突然變成大人。」
和青春期相比,成人生活逐步喪失這些間歇和閒適,以至於失去了發現驚奇的能力。顯而易見的是,這個節點正在被緊繃的教育模式提前,自由伸展的時間被壓縮,一個百無聊賴的夏天變成了稀缺品。那些至今仍在重溫《藍色大門》的人,試圖在電影的時光里,把那個夏天過一遍,再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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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大門》的拍攝時間,2000年,台灣影視正在實驗性的摸索過程中,生機勃勃地探討不同的生命話題。導演易智言承認,那段自由探索的時期,讓他有機會用一些名不見經傳的青少年來當電影的主角。
拍攝《藍色大門》時,桂綸鎂只有17歲,讀高二。遇到副導演的時候,她正在西門町捷運站的出口等捷運,因為和男朋友吵架,心情糟糕。那天她穿着籃球背心,頭髮亂亂的,臉很臭,卻被副導演認為,這就是孟克柔。從小受到家庭周全保護的桂綸鎂,是個單純天真的乖乖小孩,聽說要拍戲,很乾脆地把照片和電話留給了他們。她是如此容易信任別人,易智言形容她,「從具象到抽象,從外在到內心,都非常乾淨。」
陳柏霖同樣是在西門町被副導演看見的,那時他正在街邊埋頭吃冰。他比桂綸鎂大幾個月,在準備大學升學考試。即使對演戲一竅不通,他還是接受了邀請,理由樸素,只是想過一個不一樣的夏天。他害羞得要命,導演易智言第一次跟他面試、做訪問,碰到回答不上的問題,他就笑,就躲,要溜到台下去。
在成為張士豪、孟克柔之前,他們跟着其他的角色候選人一起上了兩個月的表演課,漸漸熟悉彼此。兩人有天然的默契,常常同時做出一樣的反應和動作。最後他們都得到了出演機會,成為了後來「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多年以後,陳柏霖和桂綸鎂在諸多採訪中講起拍攝的細節,都提到導演易智言對他們的影響。面對兩個同樣在青春中搖擺的少年,比他們年長20歲的易智言給他們推薦了許多書籍和電影,提醒他們,「你要很誠實地面對你自己」。
片中有一場騎行的戲,桂綸鎂騎着腳踏車,突然很想一直騎下去。於是她這麼做了。劇組人員沖她呼喊,她也不肯停下來,就這麼沒有盡頭地騎着。她後來接受採訪時說,「那時候我才17歲,好像就是跟着所有的體制和期待去前進。孟克柔這個角色和易智言導演,打開了我對於人的認識,我好像之前都沒有關於一個人既定的框架。因為這部電影我才開始問關於自己的問題。」
桂綸鎂飾演的孟克柔
結束拍攝的那天,她哭得傷心,不停地掉眼淚,害怕這輩子再也遇不到這些相處了幾個月的好朋友。共同度過的夏天很快結束了。離開劇組,桂綸鎂回高中繼續完成學業,考上了淡江大學的法文系。大三那年,她前往法國留學了一年。在法國,她讀波伏娃,和同學們討論自己的存在,思考究竟要成為怎樣的人。
她和陳柏霖都選擇了繼續做演員,但找來的大部分片約,都要求他們騎單車、演高中生。為了擺脫既定的框架,21歲那年,陳柏霖選擇離開台灣,去香港拍攝《千機變2》,「其實真的很不想去,但是逼自己一定要去。」聽不懂粵語,難以適應電影工業的快節奏,他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煙。那時候他對自己很失望。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明明最討厭爸爸抽煙,還因此吼過爸爸,說以後絕不會變得像他一樣。
再後來,他去日本發展,有時候白天拍戲,晚上給別人畫插畫,學樂器、旅行,逼迫自己學語言和當地文化。用他的話說,這20年是用「探險」的心態在工作,像一場持續良久的遊學。他慢慢接納了生活的跳躍和隨機,努力消減自我厭惡和懷疑。
2012年,29歲的桂綸鎂因為作品《女朋友,男朋友》成為金馬影后。同年,陳柏霖通過《我可能不會愛你》拿下第47屆金鐘獎視帝。兩個好朋友一直保持緊密的聯繫,桂綸鎂描述這些年二人的關係,是「並肩走在夜裡」,共享恐懼與幸福。
由於《藍色大門》的烙印實在太深刻,在公開的場合,導演易智言繞不開的問題是,和陳柏霖、桂綸鎂是否還有聯繫?還有沒有再一次合作的可能?他在個人主頁上做過一次回應:「這幾年怕見到他們,因為充滿躲債的歉疚,感覺像生了孩子沒有養都丟給保姆。」
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在他看來,他們三個人已經是家人的關係,如果真的要為家人做一個東西,必須要好,要真誠,這需要時間。
這20年,易智言也走得十分辛苦。《藍色大門》後,他的作品屈指可數,不超過4部。最近一部作品《廢棄之城》花費了他12年的時間準備和製作,經歷了合伙人散夥、母親病重、向公眾宣告出櫃,剝離掉電影,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無所有。這部動畫電影,講述的依然是一個少年的故事,是易智言堅持發出的屬於「局外人」的聲音。
第57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廢棄之城》獲得最佳動畫長片獎,頒獎嘉賓正是桂綸鎂和陳柏霖,易智言發表獲獎感言時,他們在舞台側邊注視他。桂綸鎂甚至因為心情激動,快站不住,牽起了陳柏霖的手。三個人在台上深深擁抱。
2018年,《藍色大門》的取景地——台北師大附中的游泳池即將拆除。作為對泳池的告別,師大附中在藍色的泳池底部放置了幕布,露天放映了一場《藍色大門》。那天,易智言、陳柏霖、桂綸鎂三人又聚在一起。他們穿着校服,跺腳跳舞,重演了一次兩人在片中用鞋子踩毀情書的場景。「17年後回到這裡,感動得像個孩子一樣,情緒也暗涌着無法言喻。也許……我們真的留下了一些什麼了吧。」陳柏霖這麼回憶道。
作為後來者的我們有幸看到,20年後,離開那扇藍色大門的他們分別成為了怎樣的大人,並為此長舒一口氣。還好,他們都還在誠懇地創作和表達,沒有丟失年少的朋友,還在熱烈生活。20年前的每個細節都有一個令人慰藉的回音。
2018年,易智言、桂綸鎂、陳柏霖在「泳池放映會」
影片結束在孟克柔的一段獨白——
「小士,看着你的花襯衫飄遠,我在想,一年後,三年後,五年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由於你善良、開朗又自在,你應該會更帥吧。於是,我似乎看到多年以後,你站在一扇藍色的大門前,下午三點的陽光,你仍有幾顆青春痘。你笑着,我跑向你問你好不好,你點點頭。三年五年以後,甚至更久更久以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是體育老師,還是我媽?雖然我閉着眼睛,也看不見自己,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
畫面里,孟克柔和張士豪騎着車互相追逐,像兩隻滑翔的小鳥,樹影掃在他們臉上,直到他們徹底被樹影和人群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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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這也是易智言藉由影片,向新世紀成長在流行文化與愛情神話中的年輕人發出的疑問——離開了舊時代的管控,面對自己的人生,新一代會有更多掌控權嗎?他們能夠充分地發展自我嗎?
研究者們認為《藍色大門》開啟了台灣的「新青春電影時期」, 在它之後,湧現了一批相似主題的電影,《盛夏光年》、《渺渺》、《九降風》等等,它們很少關照現實,沒有審視和反思現代文明的野心,拋棄了宏大敘事,主題大多是探求、成長、認知的喚醒。導演楊德昌曾經說過,「台灣只有青春片和非青春片。」也許出於殖民記憶的烙印,台灣電影裡,總是存在大量少年視角,他們迷惘、無措,常在黑暗中突然吶喊,想要找到自己的坐標。
《藍色大門》的後來者把青春拍得愈加清新明亮、細膩動人,有些影視作品甚至徹底斷開和成人世界的勾連,日復一日地重複小而美的青春詩歌。這一電影風潮蔓延到了大陸,改變了大陸青春電影的走向。2012年前後,大陸開始頻繁出現以校園為敘事空間的青春電影,這同樣是《藍色大門》帶來的餘震。
但「清新懷舊」的電影風格生命力並不持久,它很快被人們所膩倦。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台灣電影對青春的討論出現了新的走向,它擁有了更沉痛的命題。
電影《女朋友,男朋友》就是如此,它將敘事線延長,讓觀眾眼睜睜看着擁有熱烈青春的三個少年,如何步入壓抑克制的中年時代。還是學生時,阿仁就常和女朋友美寶說着自己不羈的憧憬,怎樣怎樣之後,我們就自由了。但是這自由遲遲不來,長大後的阿仁做了擁有權力的人的女婿,美寶成了他的情人,看着他唯唯諾諾地遊走在家庭和美寶之間,儘是諂媚和卑微。阿仁最終被好朋友打醒,「這就是你說的自由?」
《陽光普照》里,大學生阿豪看似輕描淡寫地面對家庭的巨變,卻藏着熱烈難忍的苦悶,在一個深夜把自己炸開,從高樓躍下。他的青春沒有暗處和水缸,只有普照的刺眼的陽光。《同學麥娜絲》則講述了四個交好的高中同學,如何分別與青春背離,成為負擔不起房貸的保險業務員、憋屈的戶口普查員、老實巴交的殯葬店老闆、在電影夢和政途之間猶疑的小導演,生活時而落寞,時而風光。
這些電影把目光放在人在脫離青春期以後,和現實世界相撞的痛苦。
當我們感慨成長的酷烈時,也要承認青春的消逝並非有罪。和童年一樣,青春以及青春期,是人類發明出來的概念。一個青少年要被改造成文明的成人,勢必要經過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中所述的過程——「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坦率、理解、好奇、自發的能力,但這些能力被識字、教育、理性、自我控制和羞恥感淹沒了。」正如易智言後來接受採訪時說,「人過日子,不像電影一樣,常有個戲劇化的分水嶺,真實的生活是糾結纏綿、重複着折磨、不斷地犯錯。」
作家朱天心在小說《古都》里這麼回憶自己的年少時光,「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藍得讓人老念着那大海就在不遠處,好想去……那時候的體液和淚水清新如花露,人們比較願意隨它要落就落……那時候的樹……存活得特別高大特別綠,像赤道雨林的家。」無數創作者書寫過青春,大抵是因為人在成年期以後總會不自禁地回顧自己的來處,以此辨明未來可以繼續往何處去。
當被問及《藍色大門》這部影片要和怎樣的年齡段的人對話,易智言曾說,「我的確希望不同的人看,帶走不同的東西。17、18歲的小朋友看了,我並沒有為成長提供任何答案,但希望至少能提供一些方法,讓他們能夠誠實、善良、直接地面對自己的問題。我希望年齡大一點的人看了,會想起大家都曾是17歲,他們會感動,會喚起他們最純粹、最簡單、最陽光的對話。」
很難說,多年以前的我們閉上眼時,能否想象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但如今的我們重新合眼,一定能想起青春時期未曾被磨損時,最明亮和純真的部分。20年過去了,再看《藍色大門》,並非迷戀青春本身,而是讓我們回憶起,十六七歲的我們是怎麼期待未來的,豐沛的希望感後來是怎麼消減的,從而審視和校準當下的生活。
像學生時期的某個夏天一樣,即使多麼珍惜,青春總是難以避免地、不甘心地就流失,但是那句朝向自己的叩問會因為影像而被永恆地留下、反覆地誦念:如今作為大人的我們,是否還能保留純真的期待和那部分珍貴的自我?我們真正地走出了青春期布下的濃霧,理解和接納自己了嗎?我們成為我們曾經想成為的大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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