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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堅信,她能用自己的雙手編織出想要的生活,沒想最後卻只是編成了無數封炮仗和無數杆烤煙,易炸燃易碰碎,和她的美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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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圖 |《天註定》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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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竹村靠一條不寬的柏油石子路通往鎮上,通往我外婆家,也通往外面的世界。這條道路的兩旁有着布滿綠植爬痕、霉跡、裂紋的低矮舊建築、烤煙廠生鏽的大鐵門,偶爾還有幾個老婦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時常有貨車從這個死氣沉沉的村莊經過,留下飛揚的塵土和坑窪開裂的路面,從不會在這裡休整片刻。
我在這條大路上下車,走過飄灰的黃土路,望向那道黃漆斑駁的小木門。鐵鎖和釕銱上的鏽和院頭老高的雜草同十多年前一樣,並沒有任何區別。我撥弄了幾下鎖,生怕它會散架,心想:即使敞着大門,寫上「請進」,大概也沒有小偷願意光顧這裡。
而這裡,是我曾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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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的秋天,十九歲的阿蘭因為懷了孩子,匆匆舉辦了婚禮。說是婚禮,其實就是在村子裡的曬穀場上擺幾桌酒而已。之後,她就跟着丈夫搬進了梅竹村,成了楊家祖宅里的當家女人。
兩年前,阿蘭進了梅竹村附近的一家火炮廠編炮仗。編炮仗就像編辮子一樣,編一封能算兩毛錢。廠房裡連空氣中都漂浮着火藥粉末,粉末會沾滿手指,鑽進髮絲鼻腔,即使下班後洗上幾遍,那股味道依然揮之不去。
阿蘭從一進廠,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她一頭濃密的自然卷,長髮及腰,用發卡別起來,很洋氣,身材也苗條,瓜子臉和小嘴巴在一眾女工中算是打眼的。工友楊小剛見了她幾回,便動了追求的心思。他買了盆栽小花,天天在她宿舍樓下等,被拒絕了幾次,越挫越勇,又拉着朋友在樓下彈吉他,唱情歌。阿蘭看他如此堅持,便收下了盆栽。
就這樣,在楊小剛的軟磨硬泡之下,倆人慢慢熟悉了起來。後來,他們一起外出吃飯、逛街、去檯球廳玩。楊小剛會跟阿蘭講述自己的童年,說母親是如何拋棄自己的,父親如何無能,自己又是如何無依無靠……久而久之,阿蘭便對眼前的這個青年生出了無限同情。
因憐生愛,他們在一起了。當阿蘭把男友帶回家時,遭到了家裡人的一致反對:首先,楊小剛長發過耳,牛仔褲及地,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不像個能正經過日子的人;其次,他不懂禮貌,見了家長不叫人,一屁股坐下就等着吃飯;最重要的是,阿蘭的父母向梅竹村的人打聽過,說楊家很窮,「扔塊石頭進他們家裡,連個尿罐也砸不到」——其實楊家有地,但沒錢蓋房子,可見這家人不是懶,就是沒本事。
為了讓女兒回心轉意,阿蘭的父母趕緊托人給她另外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對方家境殷實,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可家裡越想安排,阿蘭就越想反抗,也許是因為她的叛逆期來得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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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女孩。她是家裡的小女兒,上頭有四個哥姐,下面還有弟弟。家裡孩子多,她並沒有得到過父母的偏愛。讀初中時,她在班裡年齡最小,成績卻名列前茅。因為大哥要蓋新房討老婆,父母總在她面前吵得不可開交。她心裡明白,自己和二哥只有一個人能繼續讀書了,她不清楚自己的學費對家裡來說究竟算不算多,能為大哥的新房多添幾塊磚,但如果非要問,母親肯定會告訴她:「女娃娃讀書沒用的,不如早早打工賺錢補貼家裡。」
開學前的一個晚上,阿蘭主動推開了父母的房門,說自己不想讀書了,父母都不言語,第二天午飯時,父親把自己碗裡的一條鯽魚夾到了阿蘭的碗裡。之後,父母就開始全力蓋新房、操辦大兒子的喜事,等大哥的親事定下來以後,阿蘭就去了火炮廠打工,儘管收入微薄,每個月還要省下十塊工資給小弟當生活費。
小弟瘦高個、桃花眼,同樣遺傳了一頭捲毛,十分多情,常有女同學追到家裡給他送手織的圍脖。他心思並不在讀書上,勉強讀完初中就去當兵了。阿蘭那時心想,如果自己當初能繼續讀書,怎麼也能考個大專。
常年積攢下來的怨氣,讓阿蘭很想離開家。她單純地認為,楊家的窮只是一時的,只要自己勤勞肯干、肯付出,一定能和小剛一起改變生活。她無視家裡的反對繼續與小剛交往,不久就意外懷孕了。
在那個年代的農村,未婚先孕傳出去,足以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阿蘭捨不得肚子裡的小生命,父母縱然氣憤,也不得不點頭同意了這門婚事。婚禮上,楊小剛向岳父母敬改口酒時,阿蘭母親全程黑着臉,不接杯子,也沒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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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竹村所在的鎮子在方圓百里以民風剽悍聞名,這裡的小飯店永遠是煙氣、酒氣、戾氣瀰漫,人們常常一句話不對付就大打出手。外地人在街上一聽見操着這裡口音的人拉幫結夥,乾脆繞道走。
在這裡,楊家以「窮」和「渾」出名。聽說楊家的祖先曾靠跑馬幫運藥材生意起家,家業鼎盛時,田地多得要租給別人種。但無奈子孫不爭氣,變賣家產成了傳統,到了楊小剛父親這一代,家裡就只剩幾塊稀散地皮了。楊父再三強調要留着它們蓋房子,「多少給子孫留點東西」。可楊小剛還是時不時會打起賣地的主意,如果被父親罵「敗家子」,他就回敬道:「你又沒教我別的。」
以前村裡的婦女聚在一起提到這家子,都是撇嘴「嘖」一聲,再搖搖頭。二十多年前楊父成家後,回家天天對着冷鍋冷灶和妻子的那張冷臉,直到有一天他薅完地里的草、掐了嫩嫩的豌豆尖回家,小兒子對他說:「我媽收了衣裳走了。」自那以後,他一個人下地,一個人做飯,吃完飯洗完碗就蹲在牆根腳,沉默地吸水煙筒。
兩個兒子把母親的出走歸咎於父親的窩囊。他們不服父親管教,時常夜不歸宿,來去無蹤。父子見面沒話,像是房東和租客。兩個兒子在外惹了禍,被打的孩子家長找上門,楊父的態度總是「賠錢沒有,人也管不了」。對方只好打自家兒子出氣:「你沾誰不好,沾他們家?!」
年輕的阿蘭那時並不知道家徒四壁意味着什麼,她滿心是和情郎成家的欣喜,還有對公公的憐惜。婚後那半年,阿蘭挺着越來越大的肚子,常常出沒于田間地頭,灶前井邊。公公從地里回來時,她會早早備好熱水、熱飯,還有冒熱氣的毛巾。因為她的到來,丈夫和公公的關係也緩和了不少,能說上幾句話了。
村里人對這個漂亮又能幹的兒媳婦艷羨不已,見着阿蘭的公公就誇讚:「你家爺倆個走狗屎運了,討着個有本事的媳婦!」楊父眯着眼,嘿嘿笑:「有哪本事喲,她管得住小剛就得咯。」
為了給家裡省水,阿蘭常挺着大肚子去村裡的井房洗菜洗衣。熟了之後,村裡的婦女們忍不住問她:「你(娘)家裡是不是很窮啊?」見阿蘭不解,她們又說:「不窮的話怎麼會嫁到梅竹村來呢?嫁的還是他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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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夏天,煙草剛抽出嫩葉,雨季也到了。雨水不停地順着破瓦漏下,滴滴答答地裝滿了地上和桌上的鍋碗瓢盆,又紛紛溢了出來。
阿蘭一邊埋怨丈夫「多久了還沒去買新瓦補屋頂」,一邊撐着床沿爬起來,去灶下拿小鐵鏟熟練地把積水往門檻外鏟。積水還沒清理完,羊水就先破了,她趕緊喊醒熟睡的丈夫,準備趕去縣城醫院。
下了班車,還有幾百米的路要走。楊小剛嫌大着肚子的妻子滿臉痛苦走在大街上丟人,就低頭走在前面。阿蘭忍受着洶湧襲來的痛感,懇求他扶自己一把,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挪到妻子旁邊伸出了手臂。
好不容易到了縣醫院,錢又不夠,他們只能輾轉再去鎮醫院。躺到病床上後,阿蘭直到出院也沒瞧見自己男人的身影——楊小剛把她送到鎮醫院後就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
阿蘭獨自忍受陣痛,終於在臨近傍晚時生下了我。後來她說,看到我時的那份欣喜,最終取代了她之前的恐懼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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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那天,幸好母親在縣城時碰到了娘家村裡的一個大媽,托她給外婆帶了信。因為從家裡出來得急,外婆只來得及在車站買一小袋鵪鶉蛋,等我生出來後,她才匆匆趕到鎮醫院。
外婆的到來,讓母親在這一天總算吃上了東西。外婆一邊剝鵪鶉蛋,一邊抹眼淚罵我母親不爭氣:「跟你說了,看不上他看不上他,你就是不聽話啊!」
母親別過臉不說話,鵪鶉蛋一個一個放進嘴裡,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簌簌地下。
有了我之後,父親也不再掩飾懶惰的本性了,我就是他用來拿捏住母親的軟肋,他覺得自己再混蛋,母親也不敢跟他離婚。他從婚後就迷上了打牌,常常幾天幾夜不着家。母親還沒出月子,他就為了還賭債瞞着家裡人賣了一塊臨近馬路的地皮——原本母親和他已經商量好了,要借錢在那塊地上蓋個小飯店,以後好靠開店養家糊口。
母親知道這件事後,責怪我爺爺不管教兒子,又和我父親吵架。爺爺也顯出了「渾」的本色,幹完活就站在院子裡罵街,怨我母親生的是女兒,也不按時做熱湯熱飯了。他倆一個不敢管自己的兒子,一個管不了自己的丈夫,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只好把怨氣撒在另一個人身上。
矛盾愈演愈烈,母親決定分家,要靠自己把日子過好。爺爺氣得在床上躺了四天,顆米未進,直到母親答應攬下家裡所有的債務,他才鬆口——據說,這些債大多是為了能讓父親娶她才欠下的。
我滿百天後,父親在老宅堂屋中間立了一堵牆,一邊是爺爺家,一邊是我們家。這堵白花花的牆成了房子裡最新部分,讓周遭的一切顯得更加破舊了。父親新做了一扇黃色的木門,上面繪有兩隻站在枝頭的喜鵲。母親說好,「黃色亮堂」。她把陳年的大小債務一條條列在小本子上,父親看了之後,收斂了點,沒再明目張胆地上賭桌了。只是他依舊成天睡到晌午,遊手好閒。
為了早日還清債務,母親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拋在地里了。平時沒人帶我,她就領着我下地,她往竹簍里挑土豆,我就坐在土豆另一邊。農忙時節,難以分身,她就把我送去外婆家。
那時梅竹村的人主要靠種煙草掙錢。種煙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一年一季。母親要在年前去山裡鏟回大量根上帶着土的野草坨,用火把它們煉成煙灰土。然後到了季節,松好地,撒下煙籽,把煙灰土蓋上去,待長出密密麻麻的小苗後,再挑揀長得好的,裝套到營養袋裡。在我的記憶中,各樣粗活細活母親都做得極好,一天能用茶杯給煙苗裝上五六千個營養袋。
每年四五月,等煙苗長成盆栽大小,才能移植到地頭,蓋上塑料膜,直到收成,中間澆水、打藥、除草、廢葉,基本不能停。遇到水源緊張的時候,母親要一擔一擔挑水到地里。有時山里放水,各家就趕緊扛上鋤頭引水到自家地里。常有人為了爭奪水源大打出手,甚至發生過弟弟用鋤頭在親哥哥頭上挖了個大窟窿的事。
煙葉成熟後,要採摘、編織,再把一杆杆煙葉架到烤房的木樑上連烤幾天。這期間火不能斷,什麼時候加炭,什麼時候撤火,都有講究。煙葉出爐,還得「抬煙」——用擔架把烤得金黃乾脆的煙葉小心抬回家,等回潮變軟後,再把皺巴巴的煙葉一一抹平,按成色分揀,最後才能交到煙店換成錢。
收了煙葉,母親也不敢閒着,緊接着又要種大蒜。蒜種泡好水,用大拇指一瓣一瓣按進土裡,再施兩三遍肥。一百多丈的地,她一個人種不過來,後半截地還在按種,前半截地的苗已經長得綠油油了。
就這樣,母親靠自己的勞動還清了所有的債,還攢下了一點錢蓋了一個烤房,能幫人烤煙掙錢了。兩個紅磚房一高一矮,矮的一邊是火爐和炭,火爐連通高的磚房,磚房的頂是封嚴的,房裡橫上五層木樑,每層四根。烤煙時,一層站一人,把煙往上遞,架在樑上。烤煙季需要人全天看着炭火,搭個木板鋪上席就算是床。我家的烤房一共能裝下150杆煙,一杆煙能收3塊錢。烤房裡誰家有多少杆煙,母親都靠腦子記,從沒出過錯。
等我到了讀書的年紀,母親又時常去火炮廠兼職,下午放學,我就去火炮廠接她一起回家,有時她不在,我就坐在她的位置上編幾封炮仗再走。
母親曾堅信能用自己的雙手編織出想要的生活,沒想到最後卻只是編出了無數封炮仗和無數杆烤煙,易炸燃易碰碎,和她的美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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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沒人再來我家要賬了,父親卻開始伸手了。剛開始母親會給他錢,但隨着他要的數目越來越大,母親就有意見了。於是,父親就搶,喝了酒就在家裡翻箱倒櫃,摔碗砸盆,逼問母親把錢放在哪裡。一次,他搶走了家裡的存摺,把裡面的兩萬多塊錢揮霍一空。
沒了存款,到了家裡賣豬崽或交煙的日子,父親就會準時出現在家中,上演搶錢大戰。母親終究無力反抗,最後只能哭着說:「留着給孩子過年的錢你也搶,你有沒有良心?」父親則面無波瀾地說:「我要良心幹嘛?能吃啊?」
1997年,父親和同村的一行人去隔壁村打麻將,打到半夜困了,便借宿在麻將館老闆家。當夜,老闆夫婦瞥見一個小伙子褲兜里露出幾張百元大鈔的邊角,就起了殺心,將人勒死碎屍,連夜拋到了公共廁所里。東窗事發後,父親因為聚眾賭博被拘留了半個多月,可這件事除了成為他的談資和恐嚇我的故事,並沒有對他起到任何警醒作用,他依舊按時回家搶錢,按時賭博。
母親望不到出路,便收拾行李帶我回了娘家。父親趕來外婆家,跪在門口,痛哭流涕,承諾以後一定不再賭,會好好過日子。第二天,外婆看見他還跪在那兒,態度堅決地說:「你連路邊那條狗都不如,我就算養着她們娘兒倆,也不會讓她跟你回去。」
父親一跪就是好幾天,母親變得有些猶豫,她昔日的好友也來勸:「誰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離了婚又能怎麼樣呢?你捨得把孩子留給他,還是給她找個後爹?」母親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人生還有別的活法。「離婚」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她思慮再三,決定再給父親一次機會,不顧外婆的反對,又帶我回到了梅竹村。
這一次,父親好好過了半年的日子,偶爾還會和母親一起下地幹活。他們的關係緩和了些,母親又懷上了二胎。於是,父親似乎又多了一塊籌碼,又沒日沒夜地泡在賭坊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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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冬月,寒潮來襲,我家的瓦檐下結了亮晶晶透明的冰棱,母親用碗接了,拌上白糖給我吃,冰涼涼,甜絲絲。母親腹中的胎兒已經足月了,那天吃過晌午飯,她說肚子疼,喚我去找父親回來。
為了躲開警察,村里賭錢的點是流動的,幾月一換。那段時間,打撲克的人會躲在村口小賣部的帘子後面,打麻將的人藏在藥店老闆的家裡。我直奔藥店的後房,說母親要生了,父親頭也不抬地回我:「生就生嘛。」我定在那兒不動,死死地盯着他,心裡怕得要命,但更怕母親在家出什麼事。藥店老闆見狀,便幫勸道:「媳婦都要生了,還是回去吧。」周圍的賭徒們也紛紛附和,父親這才看了我一眼說:「打完這圈。」
我們到家的時候,母親正靠在沙發上,肚子鼓得像塞了一隻大氣球一樣,突兀又脆弱。她說「拿錢」,父親回「沒錢」,母親問:「打麻將有錢,生娃娃就沒錢嗎?」「你生你的娃,關我什麼事?」父親說完就走了,背影在巷口轉了個彎,就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母親一言不發,只是盯着牆流眼淚。我沒有辦法,出去敲了好幾戶的門,邊哭邊說「我媽要生了」,幾個有經驗的婦女便趕來我家幫忙。場面很混亂,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叫,後來喊沒了氣力,就變成斷續的悶哼。
直到第二天夜裡,母親才在家裡僅有的那張床上生下了弟弟。床單和蚊帳上都沾滿了暗紅色血,母親對我說:「我以為我要死在那張床上了。」
得了孫子,一直對我家不聞不問的爺爺顯得很開心,特地給我弟弟買了銀制的長命鎖。幾天後家裡擺酒請客,把母親的娘家人也都請來了。酒桌上,大舅舅語重心長地對我父親說:「如今你女兒兒子都有了,以後好好苦錢過日子,家裡也有地蓋所房子。」
當時大舅在外做工程,經濟條件寬裕,很照顧我母親,因為看不慣父親的所作所為,常會說他。父親本就對大舅不滿,這次便借着酒勁回懟:「我家的事你家少來管!」之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打了起來,眾人把他們拉開,不歡而散。
客人走後,父親帶着酒氣和怒氣把母親逼到牆角,讓她和娘家斷絕關係。母親說:「你要我斷了娘家這條路不可能。」父親就氣急敗壞地把幾張飯桌都掀了,還把外婆送給母親坐月子吃的兩大筐雞蛋也砸了滿院。
從那之後,我就更少見到父親了。一晃就到了插秧的時節,按照習俗,村里每家要出一到兩個勞動力,輪流去幫每家插秧,主家要提供晚飯,再給每個幫忙的人一包糖和兩個熟雞蛋。每到這個季節我都很開心——因為母親會把收到的糖都存起來,雞蛋則分給我和弟弟吃。
那天,母親去小波叔叔家幫忙,打算回家時,小波叔叔的新媳婦對她說:「你回去說說你家男人,怕是喝多了,當着我的面就在這天井裡撒尿,要不得嘛。」母親臊得臉通紅,連忙點頭。回家一看,醉酒的父親像肉泥一般癱在沙發上。母親覺得丟臉,厲聲質問了他幾句,他就漲着黑紅的臉,怒目相向:「哪個說的?我去把她叫來問,我沒尿,我今天把你殺了!」說完,他拿上菜刀奪門而出。
傍晚的月亮總是不等太陽完全落下就悄無聲息掛在天邊。可能是因為那天滿月的緣故,我家門口的小路鋪滿月光,如同白日,晃得父親手裡的刀發出錚錚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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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梅竹村,就是在這樣一個月色如洗的夜裡——或許,用「逃」來形容更合適。
那天,確認父親走出巷子了,母親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就一手抱起還不會說話的弟弟,另一手拉着我奔出家門。她打算先到平時走得近的同村好友家躲一躲,走得很急,我幾乎是被扯着往前跑。石子路飛快在我們腳下往後爬去,弟弟不停哭叫,引得村裡的狗吠聲此起彼伏。
月亮光光地在我們身後追趕着,父親的威脅聲從不遠處傳來,我們慌不擇路躲進人家牆角堆放的幾捆玉米杆里。恐懼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我對弟弟做「噓」的手勢,平時哄不好的他好像聽懂了一般,安靜了下來。那幾分鐘,我只聽得見「咚咚」的心跳聲,分不清是我的還是母親的。父親嚎叫着從我們眼前走過去,他走得越遠,月光就把他的影子拉得越長。我真怕心從嗓子眼跳出來,跳到玉米杆外面去,緊緊閉着嘴巴不敢呼吸。
不記得過了多久,直到村子裡再度安靜下來,我們才敢鑽出來。我們去了母親平日交好的阿姨家,被告知父親才來這裡找過我們。男主人說:「這個村里,誰不知道小剛渾?」話里透出不願惹麻煩的意味。母親不想讓人家為難,就借走了自行車,連夜騎了三個小時的鄉野小路,帶我們逃回了外婆家。
在此之後的近二十年裡,我再沒有回過梅竹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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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父親又上演了幾次下跪認錯的戲碼,然而母親已經徹底絕望了。見她不為所動,父親便揚言,如果要離婚,他就要帶走我和弟弟——他十分清楚我母親的為人,不像我奶奶,不願過苦日子,就拋夫棄子跟着一個北方貨車司機跑了。
外婆看出我父親並不是真想要孩子,就勸母親把我和弟弟給父親,省得他總來糾纏:「你帶着兩個孩子也不好再嫁。」母親不應,後來她還告訴我:「不要記恨你外婆,她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就像我為了你和你弟弟,都是一樣的。」
此後父親再來,母親就避而不見了,由外公出面交涉:「你浪蕩慣了,離了婚,自己一個人想幹嘛就幹嘛,沒人管,也不需要你給撫養費。」
或許是覺得外公說得有理,或許是鬧騰累了,父親終於同意離婚。2000年冬天,他和母親終於辦理了離婚手續,法院把我和弟弟的撫養權判給了母親,烤房歸了母親,其他房產、地基都是父親的。可父親並不守法,他轉頭就把兩處地基連同母親的烤房一併賣了,換了二十多萬現金,找了個縣城的姑娘。
父母離婚後,我們在外婆家過了一陣安穩的日子。外婆家住的是一個有幾百年歷史的三進大宅子,每一進都有兩扇包了漿的醬油色大木門。那房子頂上是木樑青瓦,地下鋪的是幾百斤一塊的白石板台階,木門檻也高,都到我小腿了,一進門就會被絆一下。
最熱鬧的時候,這座宅子裡外里一共住了十幾戶人家,外婆家在最里弄。每晚七點半,外公外婆看完新聞聯播,就會把木門從裡面閂上,發出「吱呀呀」的響聲。當時,我和母親住在廚房上面的小木樓里,雕花木窗外是長滿青苔的青瓦屋頂。
我覺得和在梅竹村的時候比起來,外婆家這裡簡直是身處天堂——那是一個靠山臨湖的小漁村,總有吃不完的山地土豆和小鯽魚。村里大多數人一輩子連省城都沒去過,都自豪地稱呼那個不大的湖為「海」。每家每戶都有用卡車內胎做的「充氣艇」,正好夠一人盤坐在上面,外公白天上山種地,吃過晚飯就帶着漁網和木槳「下海」,第二天飯桌上就會有個頭小的沒賣掉的魚。後來母親說,如今一種身價不菲的魚類就是因為被他們小時候吃絕種了才這麼貴。
這個湖養活了外公,養活了母親,也養活了我和弟弟。當年母親嫁到梅竹村後,每逢艱難時節,總要靠娘家的接濟度日,我們經常能吃到外婆帶來的米麵和魚。外婆雖然嘴上罵母親不聽話自食苦果,又勸母親不要我們,但她時常會帶着我和弟弟去小賣部買健力寶和零食。在舅舅家飯桌上,他也總把魚籽夾給我,堂哥若表示抗議,舅舅就怒斥他:「你知不知道你小妹之前過的什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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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秧田裡的水幹了,是割穀子的季節。媽媽和外公外婆、舅舅一起忙秋收,早出晚歸,堂姐領着我們一群小孩滿村瘋玩,弟弟哭鬧累了,就獨自在屋裡睡覺。
外婆家的村子民風淳樸,各家大門時常是不上鎖,可那天所有人回到家時,發現我弟弟不見了。眾人焦急尋找,母親卻說:「別找了,肯定是被那個無賴偷走了。」
果然,父親托人給母親帶來了話,說弟弟在梅竹村,「想要兒子就回去」。母親無奈收拾行李,外婆就把她鎖在房裡,說:「你敢回去,娘仨死在那兒也沒人會管你們了!」
當時外婆已經打算把母親嫁給同村的一個老光棍了。那個男人四十多歲,佝僂着,背駝得高高的,像背着一口鍋,有時他在村里見了我,會給我塞幾顆牛奶糖,夥伴們見了便都取笑我:「背鍋要當你爸爸咯!」於是,我放學都避開他家,繞遠路回去。外婆看中這個光棍有房、無後,知根知底,想着如果我母親與他再婚,以後就可以在父母眼皮底下生活,跟娘家互相照應。她覺得自己操心這麼久,終於為小女兒找到了個不錯的歸宿,也顧不得小女兒願不願意了——總不能眼看着她又跳進同一個火坑吧。
一天我寫作業時,外婆停下納鞋底子的手,用針往頭上搔了幾下,鄭重地對我說:「你媽命不好,小時侯算命的就說她是要走第二步路的,人家不嫌你媽領着你,過去麼,你要會喊『爸爸』喊『奶奶』。」
我不知道「爸爸」有什麼用,也不在意誰給我當爸爸——但為什麼非得是個「背鍋」呢?當時我母親才二十六歲,正是好年華,可在外婆眼裡,她就是個離婚帶孩的女人,再婚也只能再找個因某些原因娶不上老婆的男人。
母親不願意嫁給那個光棍,她見過一些女人在不幸婚姻里煎熬許多年,靠着最後一絲勇氣和力氣離了婚,隨後又像提線木偶般任由父母給自己物色一個或是身體殘疾或是看不見的地方有問題的男人。再婚的酒席上,她們大多面無表情或強顏歡笑,但更多人連場像樣的酒席也沒有,扯個證就跟新的男人搬到一起過日子了。
剛從泥沼里掙扎爬出的母親,還沒緩過來就被外婆逼婚。外婆按時將吃食送進屋子裡,被關在裡面的母親十分倔強,連着幾天絕食,外婆慌了神,才把她放了出來。母親想明白了:梅竹村是不能回去的,因為她永遠改變不了我父親;娘家也不能久留,因為父母也只會強迫自己選擇他們認為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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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們照舊和外公外婆一起看了電視,新聞聯播之後是天氣預報,女播音員說明天有陣雨。夜裡,我和母親一同躺在小木樓的床上,她問我睡着了嗎?我說,睡着了。
母親笑出了聲:「睡着咋還會說話?你從一點點大的時候就這樣,問你睡着了沒就說『睡着啦』,非要讓人夸兩句『囡囡最聽話了』才肯乖乖睡。」
我問母親:「你小時候也這樣嗎?」
母親說,小孩子都這樣,那時候她聽到外婆閂大門的聲音就趕緊裝睡,等外婆來檢查完,她就和舅舅從窗戶爬去屋頂上看星星。
我兩眼放光,央求母親帶我上一次屋頂。在我承諾自己以後絕不偷偷去後,她答應了。我們穿上外套,爬出小窗戶,鑽進黑壓壓的夜裡。一陣帶着青苔味的涼風襲來,幾點星光隱約在雲後面,忽而閃出來,忽而躲不見。
在屋頂上坐定後,母親問我:「冷不冷?」
我興奮地說:「不冷!」
「你記得小夢阿姨嗎,她在城裡飯店打工,一個月有八百塊呢。」
「外婆說你要嫁人了,你不想嫁嗎?」
母親伸手緊了緊我的衣領說:「嫁了,人家對你不好怎麼辦?我想出去打工,等媽媽賺了錢再來接你好嗎?再想辦法把你弟弟也接來。」
我問打工的地方遠不遠,母親說:「不遠吧。」
我抱住自己的膝蓋,歪頭看她,她的眼睛閃着光亮,綴在臉上,像星星綴在黑夜裡。
當天夜裡,母親囑咐了我一些話,就收拾了幾件衣服準備走了。我們躡手躡腳地下樓,一點點打開那扇會亂叫的老木門。可我們推得越小心、越慢,它的叫聲就越嘶啞。
門終於開了,母親側身從門縫裡鑽了出去,風呼呼地灌進來。之後,第二扇門,第三扇門,我目送母親離開這棟三進門的老宅,她回頭揮手示意我回去。空氣是陰冷的,我想起天氣預報說要下雨,就趕緊拿傘追上母親。母親蹲下抱了抱我說:「怕是真的要下雨了,快回去睡覺,乖。」
這個擁抱,我一直記到了現在。
我不記得自己回去的時候有沒有閂上大木門,只記得那天風很大。我睜着眼睛躺在床上等雨,好讓母親能用上我送的雨傘。後來,我等到了天亮,就把自己連同母親留下的字條交到了外婆手裡。
就這樣,我的母親從夫家逃到娘家,又從娘家逃去了一個陌生的小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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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找了新歡後,很快就把賣烤房和地基的錢揮霍一空,之後那女人就不要他了。聽說我母親要再嫁後,他憤恨地跟我爺爺說:「你望嘛,女人都一個逑樣!」
爺爺只問:「那你把小兒子領來要咋整?」
父親沒有回答,他望了望我弟弟,又如往常一般離開了家——在他眼裡,養活一個小孩和養活一隻豬崽並沒有什麼區別。剛開始都只會拱來拱去吃奶哭鬧,沒多久就會走會跑,再長長就能賣錢吃肉了。如今兒子已經過了最麻煩的階段,有什麼難的呢?留着他總歸還有一絲復婚的希望。
當時爺爺怎麼也沒想到,我父親這一走就是三年。村里人有的說他犯事被抓了,有的說他為了五萬塊錢替別人坐牢去了,還有的說他在城裡找了個小婆娘過日子了。
2003年,父親回家了一次,那時爺爺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父親在家留了一陣子,在桌上留下五百塊錢後就又離開了。爺爺害怕自己死了沒人管孫子,還曾讓我弟弟攙着他去派出所打聽消息。之後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過了許多日子,弟弟說,爺爺瞎了之後,做的菜里時常有螞蟻,久而久之,年幼的他就接下做飯的活兒。
那時偶爾還會有人來家裡要賬,說我父親欠了他們的錢,可見到爺孫倆過的日子,他們又只好悻悻離去。爺爺和弟弟睡在那間放棺材的房裡,一天夜裡,蚊香燃着了那頂破蚊帳,瞎眼的爺爺感受到了熱浪叫醒了弟弟,隨後一老一小逃了出來——那場火,差點把爺爺的那口黑漆薄木棺材給燒了。
不久之後,爺爺去世了,村裡的老人說他是被火嚇丟魂了,魂沒了人自然也活不長了。他走的頭天晚上,把我弟弟叫到跟前,遞給他幾塊錢,反覆叮囑:「拿着錢去坐車到你外婆家,去找你媽,聽見沒?」
第二天一早,弟弟起床上學,發現爺爺已經沒了氣。父親聞訊回來操辦喪事,問爺爺死前說什麼了,弟弟如實回答,父親就說:「你敢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對父親的恐懼最終還是壓過了對母親的渴望,加上爺爺曾反覆和年幼的弟弟灌輸「外婆不喜歡你,要不是有了你,你外婆早都給你母親找了好人家……」之類的話,弟弟不敢輕舉妄動。之後父親又消失了,留下弟弟獨自在楊家祖宅里生活了三年。
爺爺在世的時候,弟弟還能勉強吃飽穿暖,爺爺沒了,他基本就是個孤兒了。家裡有糧食時,他放了學就自己煮白米飯吃,巷子裡的那對外鄉老夫婦常會夾一碗菜塞到他懷裡,他埋頭吃完,洗了碗再送還給他們。米袋空了,他就在放學後遊蕩進莊稼地,趁四下無人偷點瓜果蔬菜回家。有時運氣好,他還能在田裡翻撿到別人漏挖的大蒜、地瓜和土豆,拿回去烤熟,就是一頓飯了。
每隔幾天就有一個蹬着破三輪的老頭來村里收廢品,弟弟把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給他了。等屋裡實在沒物件能換錢了,他就把課本賣了,出去拾塑料瓶。老頭問他是否還有東西要賣,弟弟就說:「要麼你把我收走吧,我也是沒人要的廢銅爛鐵。」
孤伶伶的弟弟就這樣在梅竹村長到了七歲。他總低垂着頭,身體似乎停止了生長,比同齡人矮了一大截。後來我們把他接回到身邊,他每頓飯總要吃上兩大碗,零花錢也全是拿去買零食。母親開玩笑說:「他這是飢餓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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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母親領着我再嫁了。那時她已經把一頭自然卷拉成了黑長直,穿着時髦的牛仔褲、高跟鞋來學校接我,別人都問:「是你姐姐嗎?」的確,三十歲的母親比二十歲的時候漂亮多了,也開心多了。
母親的再婚對象是她打工的那個飯店的一位常客。這個男人濃眉大眼,頭髮茂密,長得還算英俊,只是透出股憨勁兒。每次他和朋友來飯店吃飯,總要遠遠地望我母親幾眼,偶爾眼神對上了,母親以為他要點菜,走過去時,他卻抓起紙杯低頭喝水,什麼也不說。
之後,他私下打聽我母親的情況,然後托人上外婆家說媒——這時他還沒和母親單獨說過一句話——上門提親的陣仗弄得很大,他大概叫上了家裡的親戚,開了四五輛氣派的小轎車來到外婆家的村口。外婆喜笑顏開,對這門親事表示滿意,還做了豐盛的菜招待他們。臨走時,那個男人還給了我一個紅包。
我第一次見這個男人,就覺得他長得很像魚,鼓溜着眼睛,微張着嘴巴,要說話卻又突然發現腦袋還沒準備好,卡在那兒。他結過婚,有兩個孩子,也是一兒一女。後來,那兩個比我小些的弟弟妹妹告訴我,他們的媽媽跟別人跑了。
母親和這個男人相處了一陣,談不上多喜歡,或許只覺得他比我父親更合適過日子,而且成了家以後,她就能早點把我接去身邊,於是便同意了結婚。
母親是從外婆家廢棄了的豬圈裡出嫁的——村裡有傳統,離過婚的女人就不能再從娘家嫁出去了。那天的天色不大好,天空下起了似霧非霧的毛毛雨,看什麼都不太真切。母親及腰的長髮在後腦盤了個新娘髻,上面插着滿天星,還有一束白頭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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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辦完不久,我就跟着母親搬到了新家。那裡確實是個富裕的地方,靠旅遊業為生,那個男人有個生意不錯的賓館,婚後由母親負責打理。我們五口人湊在一起過日子,生活平淡又忙碌,沒有什麼大的矛盾。
手機開始普及以後,母親和父親取得了聯繫,每次問到我弟弟的近況,父親就說他們生活在一起過得很好,還以弟弟為藉口,先後從母親手中「借」走了不少錢。母親曾提出要親自送錢去梅竹村,順便看望弟弟,可父親拒絕了,還威脅她:「你們敢來,讓你永遠見不到你兒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住哪兒!」母親只得作罷。
不久後,母親輾轉聯繫到了梅竹村的舊時好友,才知道父親一直在騙她。當天,心急又愧疚的她叫上大舅舅等一群人,直接去把我弟弟接了回來。這事兒她沒和任何人商量,包括現在的丈夫。
新家裡有了四個孩子,卻不如往日熱鬧了。我能感受到四處瀰漫着的、看不見的硝煙,也明白戰火大概是從我弟弟頭上燒起來的。那時我讀寄宿初中,在家裡的三個孩子當中,弟弟最小,常被指使去給看店的大人們送飯。弟弟性格軟弱,難免受欺負,往往等他送了飯菜回來,盤子裡的菜都空了。
弟弟說,有一次他去送飯,不知道怎麼就惹到了那個男人,他當着弟弟的面把飯菜摔在地上。之後,這種情況愈演愈烈,那個男人還當着我母親的面對弟弟擺臉色。那段時間母親過得很壓抑,經常對着鏡子翻頭髮,找出白髮就讓我幫她拔掉。她想緩和關係,曾主動討好那個男人,可她喊他吃飯的時候,他就轉身重重砸上房間門以示抗議。
這種日子也是沒有辦法過下去的。一天,母親帶着我和弟弟從男人家搬了出去,獨自帶着我們租了房。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母親的首飾盒裡發現了他們的離婚證。
自此,母親不再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了。她聰明勤快,又不怕吃苦,開過服裝店、賣過保險,干哪一行都賺到了錢。
(文中人物、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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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心
我現在也不知道介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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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影《天註定》(2013),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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