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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冰場上隨時需要激烈對抗的狀態不同,冰場下的英如鏑更像個溫和的大男孩。他喜歡聊起他的寵物們,一隻捷克狼犬,兩隻貓。他「最近有點胖」了,採訪之前,聽說要拍攝,他發來消息,問「能不能給我P圖」。
北京冬奧會結束後的八個多月里,曾代表中國國家男子冰球隊參加冰球比賽的英如鏑一邊訓練,一邊思考是否要退役。當下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比如打高爾夫,上學讀書,還有,成為一名導演。24歲的他在嘗試寫劇本,畫分鏡。幾個月前還出現在了HiShorts!廈門短片周體育專場論壇的現場,談到他對電影的認識,「電影最重要的是帶給觀眾情緒」。
作為著名演員、導演英達的兒子,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出人意料的選擇,英如鏑的家庭背景為這個決定賦予了足夠的說服力。他從小生活在演藝世家,母親梁歡是《我愛我家》的編劇之一,舅舅梁左、梁天是留下了非常多作品的編劇和喜劇演員,外婆諶容是一位作家,也曾擔任編劇。所以在他看來,雖然過去都在打冰球,但「一直隱隱約約都有這方面的想法」。
家庭不僅提供了多年的文藝浸染,也讓英如鏑從開始打冰球就不缺關注。但這也帶來一種巨大的壓力,他時時被置於一個以家族為坐標的評價體系里。他的高祖父是創辦了《大公報》的英斂之,曾祖父是輔仁大學教授英千里,祖父是翻譯家、演員、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英若誠,這讓英如鏑從小就知道「不能突然到我這兒掉鏈子」,他必須取得一些成績,冰球是這樣,導演也是這樣。
在過去,他沿着父母的安排走上職業冰球的道路,一路打到北京冬奧會。這件事讓他覺得自己終於開始達到了家族的及格線。而現在,他開始嘗試自己做一些決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過去的24年的生命里,英如鏑是如何在父母的光環和支持下成長,他如何看待自己,以下是他的講述:
文|呂蓓卡
編輯|姚璐
我是這兩年開始有想當導演念頭的,但其實一直隱隱約約都有這方面的想法。
因為我從小看着我爸媽,他們都從事這一行,因此我也受到這方面影響,從小一直在看電影,一直在刷片,一直在分析劇本。而且我算是在我爸的劇組長大,我上完課,練完琴,打完比賽,晚上那邊殺青了,我就會去現場探探班。
我覺得我爸的劇組其實給我留下了錯誤的概念。因為情景喜劇的拍攝現場,跟別的拍攝現場相比,非常的輕鬆以及快樂。後來,我有一次去我爸出演的一個電影現場探班,我才發現,很多劇組其實挺枯燥的,而且挺累、挺熬人的。可能早上4、5點鐘要起來拍戲,然後晚上12點多、1點才能收工。哪兒像我爸這情景喜劇,早上8、9點鐘舒舒服服開工,然後下午4、5點就殺青了,可以出去吃飯了。
但是我覺得,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接受這些了,因為我打了這麼多年冰球。如果有一點我是習慣的,那就是累。我太習慣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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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多人都說,從小在這麼一個(文藝)環境長大,很奇怪我為什麼會去從事冰球。但是我覺得在打冰球的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我其實早晚是想幹這行的。我10歲那一年,在美國寫了一本科幻小說。當然了,現在回頭一看,確實很爛,但起碼我當時有創作的欲望,而且有一定的能力。
那個小說我媽看了,肯定很鼓勵我的精神,但並沒有評價那個作品,因為確實不太行。當時給我們球隊的另一個家長看,她是個英語老師,她讀完之後就嘆了口氣說,我們美國的小孩都沒有寫出這樣的。意思就是說你一個來自中國的,語言也不熟的這麼一個小孩,寫了一個英文的小說。我覺得這是對我特別大的一種鼓勵吧。
而且我從特別早就對戲劇,包括對電影有一種尊重,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隆重的事。我記得小時候去看電影,從來不是在家裡的電視上隨便一看,而是我爸開着車帶我去電影院,先停好車,然後進去買爆米花,坐好,等電影開始。他會跟我講很多可能普通人去看的時候不會知道的東西。比如《侏羅紀公園》,他就跟我講恐龍的知識,電影裡的人物,拍攝的手段,導演是誰,作曲是誰,諸如此類的。我很感激有很多事是小時候跟我爸一塊去做的。
包括現場去看他們拍攝也是,拍情景喜劇挺像一場話劇。現場必須得安靜,大家都很緊張,都不能出聲,演員一上來,開始演,可能演着正起勁呢,天花板上出一個大聲音說,「停停停,再來一次」。所以我從很小就覺得拍東西是個很隆重的事。
受到這方面影響,這兩年也開始面對冰球生涯是不是要結束,就開始往這方面想。包括前段時間參加HiShorts!廈門短片周,最近也看電影比較多,在上網課,學一些電影的東西。
我其實最想拍精彩和奇妙的故事,想讓觀眾開心,讓觀眾享受。比如說《我不是藥神》,是我覺得最近幾年挺好的一個電影,它是很生活的事,但是它是一個很奇妙的事。我想在電影院裡看到的是——我原則上走在街上能看得見,但因為概率又肯定看不見的東西。舉一個特別簡單的例子,我不想看人買彩票,我想看人中彩票,就這麼一個意思。
我覺得自己想發表什麼意見,或者想表達什麼,想輸出什麼東西,都在其次,因為拍電影是給觀眾看的,不是給你自己看的,是給觀眾享受,不是給你自己享受。我一直覺得電影是一種娛樂,而不是一種藝術。很多人都說我應該進演藝圈,但我想做幕後。我不想你們是來看我的,而是看我這個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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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如鏑畫的分鏡圖源英如鏑微博
其實從小到大,不管做什麼事,我爸媽都特別支持我,小時候彈鋼琴是,後來打冰球也是。
我3歲開始在國貿滑冰,剛開始穿的花樣滑冰鞋,一年之後冰球教練看我滑得不錯,說要不要改冰球。
小時候喜歡冰球,隱約喜歡那種速度感,儘管還沒到職業的程度,但是也能偶爾打出來一些配合,或者一些漂亮的球,就很過癮。
我小時候在北京打球沒有隊,因為中國當時冰球不是很發達,北京也不發達。我打我的球,我爸就和別的打冰球的家長們一起組了一個隊伍,就是虎仔隊。當時老在冰場見面,看別的打冰球的小孩誰打得好,幾個家長就說要不開個聯盟吧。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沒地打球,只能放棄。
當時就帶着我們去新加坡、中國香港、馬來西亞打比賽,8歲的時候我們還去加拿大打比賽,那是第一次去跟真正的冰球強國打球,還是挺值得懷念的。最後一場比賽是在專業的冰場打的。印象很深,因為贏球了。其次是看到這些冰球強國是什麼樣的,很多人熱愛冰球,小孩比賽都很多觀眾來看,非常震撼。對一個小孩來說是很隆重的一件事。冰球很重要的是氣勢,我爸他們還帶着鼓帶着鑼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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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歲時的英如鏑,在蒙特利爾打球。圖源受訪者
但主要照顧我和我妹的就是我媽,後來在美國,我媽為了照顧我們也不工作了。現在我也大了,我妹也上學了,她才重新開始寫一些東西。
我媽挺兩面的,她溫柔的時候特別溫柔,嚴厲起來也特別嚴厲。我從小特別懂得觀察我媽的狀態,她一旦有一點點不開心,我就知道壞了。因為她生活中都很開心,喜歡開玩笑,跟我爸也逗悶子,她是喜劇編劇嘛。如果她有一點嚴肅,我就知道我要嚴肅對待了。她要跟我發火那就出大事了。所以從小我媽就沒怎麼跟我嚷嚷過,更別說打我,因為不需要,她一個眼神我就懂了。
最多就是比賽沒打好。因為一般打得好,她肯定也會誇我,就說打得不錯,那球真漂亮什麼的。所以一旦有一點點(跡象),比如上車,我問她,媽,你覺得我今天打得怎麼樣,她只要不說話了,我就知道完蛋了。
我從小就覺得我爸對我特別好,我媽對我特別嚴,因為我當時上幼兒園,前幾次我爸送我去,我到那之後哭的啊,不想進去,要找媽媽找爸爸的。然後在幼兒園待一天,我媽去接我。
過了大概一個禮拜,我爸就發現,我怎麼什麼事都找我媽,不找他。我爸心理學畢業嘛,他就覺得說,是不是(心理)效應?從那周開始他就讓我媽送我去幼兒園,然後他去接我。然後逐漸我就變得跟我爸特別好。因為是我媽帶我去一個痛苦的地方,是我爸把我從一個痛苦的地方解救出來。
後來也是,主要是我媽管我,我爸偶爾帶我放鬆一下。比如小時候管我體重,因為我太容易胖了,幾乎不怎麼吃垃圾食品。可能每兩周有一次,我爸早上會特別早提前一個小時叫我起來。開車送我去上學,在路上去麥當勞吃個早飯。
但其實我媽非常重視我的培養,很重視我自己學東西,肯定是想讓我很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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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的很多事都是被父母安排好的。包括8歲那年我去美國。其實我沒有什麼想法,我爸媽跟我商量了一下,但主要還是他們幫我做的決定。當時,我明確了不想彈鋼琴,想打冰球。那他們就決定讓我去美國打冰球。
我其實覺得不應該給孩子太多選擇,他不懂。你讓小孩選擇,他肯定一天到晚只想打遊戲,所以不能讓他選。只需要知道,早晚有一天他會感激你。我小時候被我媽管着不能玩遊戲的時候,我也着急,我也煩,我也想玩,但是我現在24歲了,回想他們當時手把手教我、讓我學習,我是感激的。
如果當年讓我為所欲為,那我現在十有八九是個活廢物。
到美國之後,我爸一直在中國工作。我媽就跟我去美國,生活狀態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之前在北京的時候也是她管我,唯一的變化是她學會了做飯。尤其在當年美國是沒有什麼中餐廳的,我們住芝加哥,要想吃中餐只能自己在家做,所以我媽就慢慢學自己在家做。
現在回頭看,父母確實為我犧牲了很多,很多時間,很多精力。他倆為了我打冰球,分居了十年,我媽在美國,我爸在中國,可能偶爾會去那邊再回來,但是長時間不見面。我媽為了我就辭了工作,不寫東西了。我爸也是那段時間沒法再導情景喜劇,因為導情景喜劇幾個月不能走,他就改主持節目了。當主持人,可以多去國外。所以為我做出了很多犧牲。
但小孩其實不懂得犧牲這種概念,我小時候只是覺得我換了個地,還是我媽管我,陪着我,我爸也偶爾來。只是長大之後,才意識到他們做的這一切叫做犧牲。
其實我覺得我自己的成就沒有什麼是我自己的,都是父母給我的。因為沒有小孩會懂得主動去看書學習,都是父母讓你學。那你長大之後,又有什麼資格覺得這是你自己的成就呢?
如果沒有父母的話,我都不知道我該去做什麼。比如練球,不是我爸媽給我找教練,找冰場,我怎麼可能知道去哪上課?我連開車去冰場都開不了。
我不是自願地付出很多,我不是自願每天彈三個小時琴,是他們讓我彈,我能彈完只是因為我執行能力強,不是代表我主觀意識特別好。我最近不是養了一隻狗嗎?其實道理一樣。你把狗訓練得特別好,它特別聽話,你說坐,它就坐,你說握手,它就握手,你會覺得它特別厲害嗎?不會。你會覺得是你訓得好。
「我應該有我自己的情緒、想法」,我覺得這是一種很自大的思想。如果沒有父母的培養,甚至老師跟教練的指導,你哪來的這些所謂自己的東西。
雖然早晚你會自由,會成長,會獨立自主,但是你不能忘了你所有的這些東西都是父母給的。我覺得我就是父母的作品。為什麼我現在可能不想生孩子,因為我沒有覺得我的手藝強到我能有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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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如鏑和他的狗圖源受訪者
因為練冰球,我的性格被改變了很多。
我家裡人重視我學習,但不是很重視上學。我三年級去國外之前,只上半天學,下午就回家練鋼琴了。練3個小時鋼琴,晚上去打冰球。
我上學的時間比較少,所以小時候朋友也挺少的,因為我都在學習。我有些發小,也都是我爸爸的髮小的孩子們。我沒有什麼同學,因為我從小老換學校,在國外也換學校,所以挺缺朋友。
我小時候性格有點內向,也比較自私吧,不知道怎麼分享,我8歲我妹才出生,所以這之前就很霸道。我小時候比別的小孩(個子)大,還胖,因此占着身體優勢老欺負別的小孩。直到開始打球之後,我才知道,當一個團體的一員意味着什麼,這才開始有團隊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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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如鏑和爸爸、妹妹在一起圖源受訪者
而且我小時候不愛見陌生人,不愛嘗試新的東西,當我開始打球之後才有所改變。當年在美國打那種travel team(臨時球隊),每周都和完全不認識的小孩一個隊打比賽,打完周日就散了,你不得不接受新的東西,新的人。你不得不進去跟大家打招呼,說我叫什麼名字,在幾分鐘之內認識認識,因為一會上場要跟他一組打比賽,你起碼得知道人家叫什麼吧,那在場上喊什麼。
不過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就想放棄冰球,太枯燥了,主要是因為自己當時打得不好。很多人都覺得孩子是因為老練一個東西,他才做得特別好。其實是因為他做得特別好,他才老想着練。如果一個人打冰球從來沒有贏過一場比賽,沒進過一個球,天天被對方暴cei,連站都站不住,他肯定不會想接着打球的。
我當時就是打得不好,進球也少,助攻也少,出色的表現也少,打球變成一件很有壓力的事,不是很輕鬆,一點也不享受的。整體水平也在下降,為了彌補這一點,就練唄,各方面的練。尤其是身體素質這方面,我身體不是特別出色,但是我依然能練得跟他們不分上下,但可能不是特別突出。
我見過有些在國外跟我打球的小孩,從來不鍛煉,但他爆發力依然比你練一輩子都要強,他要再練的話,他能更厲害,但他也不需要那麼做。所以我只能靠努力,跟他一樣,要麼就永遠接近不了人家。
我很悲觀以及客觀地說,我覺得我在冰球方面唯一的天賦就是腦子好,頭腦聰明點,打球的時候會多用點腦子。但是要說身體上,我是吃虧的,我的爆發力、耐力都是中等偏下。甚至性格,我確實能撞,能搶,能玩。但是有一些孩子有一種狠勁,他對自己也狠,上場,比如挨一下球打,覺得一點事沒有。我挨一下球打,之前真覺得疼,但慢慢給自己練成,覺得疼但我能忍。有一些孩子也許疼他根本感覺不到,他接着打,所有這些方面我覺得我都是吃虧的。
其實我很小就發現我身體不是特別有優勢,有好多小孩做一項速度的訓練,就每次都能跑第一。但我就得,比如直線跑冰上的速度,我就得看着那個教練的哨,他嘴要吹的時候,我就準備好要跑,他一吹哨我就跑。很多小孩可能聽到哨響再跑,我覺得這有一點點優勢。但依然很有可能到最後他還是比我跑得快。
好多打到三四十歲還不想退役的人,因為打得真的好,身體天賦什麼,人家到五六十歲照樣一樣好,那肯定想繼續打。但是有很多球員到了三十多、四十的時候發現自己速度跟不上,頭腦沒有當年那麼快,包括腳底下,手上的技術沒有那麼靈活之後,你不得不退役。
所以13、14歲那會,我就想放棄,太苦了,天天打,還得學習,還得上課,每天睡4、5個小時。我就在想我幹嗎打球?不打球我能空出一大段時間,但當時我媽說,咱當初來美國就為了打球,咱不能說不打了就不打了。
我父母教育方式就是,你要想學什麼可以,但一旦開始了絕不能放棄。我們家從小的教育理念就是,做一件事不能半途而廢,必須得弄好,否則沒有必要開始。
那會就覺得,她肯定懂得比我多,最後堅持了下來。
我2013年開始國青隊、國少隊沒有落下過,每年都去,最後肯定是為了打國家隊,當時不知道有冬奧會。2015年申奧成功之後,我就知道我要參加冬奧會,最後是要給中國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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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2歲的時候讀了我爺爺寫的自傳,讀到我爺爺的成就,還有他的思想,我就覺得,不能突然到我這兒掉鏈子。很多人覺得是壓力,但其實我覺得是一種動力,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失敗。我們家的人都是干不同行業的,我高祖父主要是辦報,我曾祖父是教育,我爺爺和我爸爸都是演藝方面的。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每一行要做到最好,甚至做到有突破性的效果才行。
我們家沒有一個從事運動的,但是我依然打進了冬奧會。我覺得是個很好的開始,但我希望後面還有更大的成就等着我。
回想起來我的運動生涯,該做的都做了,在國外打過球,在KHL(和NHL是全世界最高層級的職業冰球比賽)進過球。在VHL(俄羅斯超級冰球聯賽)也打過很多場比賽。參加過冬奧會。在國青隊、國少隊、國家隊都當過隊長。代表北京隊贏過全國錦標賽。我覺得挺好的,挺圓滿的。應該不會20年、30年之後覺得,哎呀,可惜了,當年要是怎麼怎麼着就好了,我想應該不會。
所以對於我來說,只是什麼時候轉行的問題。我知道我早晚肯定會轉,冰球不可能打一輩子。至於我是打到30多歲再退呢,還是明天就退,其實我自己還沒有做好決定。
我一直相信我不管做什麼,都能做得很好,唯一的問題就是——我能不能靜下心來專心地去做。現在恰恰如此,等我退役之後我想當導演,不只是想隨便玩玩,而是一定要做一個好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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