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 14 日,達達樂隊發布新專輯 Hello!。距離樂隊發布上一張專輯《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19 年。我們聽到 Hello!的第一感受是,還是那個熟悉的達達樂隊,輕鬆明亮。但疑問同時產生,為什麼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他們還在做差不多的音樂?一個擁有《南方》和 Song F 這樣金曲的老樂隊,怎麼還有動力做新專輯?一個多月前,我們帶着略有些冒犯的問題,來到了位於北京東五環的一間錄音棚,見到了主唱彭坦、貝斯手魏飛、吉他手兼製作人吳濤。吉他手吳濤在 2004 年達達樂隊解散後,轉做了製作人,也是他製作了達達這張專輯。談話過程中,彭坦喜歡把問題拋向他,希望他做一個總結性發言,而他其實總是樂隊中話最少的那個。「一切盡在老吳意料之中。」 這是彭坦對他的總結。魏飛是一個典型的(沒啥存在感)的貝斯手,不會主動發言。離開達達後,他是離音樂最遠的一個,上過班、開過店,維持營生。那天,彭坦看上去心情很好,坐在午後的陽光里,語調上揚,談論着樂隊的新專輯以及接下來的巡演,後來還拿起角落的油桶吉他彈撥。「開心」和「輕鬆」是大家在提起新專輯時最常使用的兩個詞,做新專輯、拍 MV、還有接下來的巡演,對他們來說,都像是在完成年輕時候未竟的心愿。
左起:吉他手吳濤、貝斯手魏飛、主唱彭坦、鼓手張明
新專輯最早的幾個吉他動機誕生在 2018 年新年期間。樂隊四人都回武漢老家過年,找了一個排練室相聚,樂器的交鋒中,誕生了幾組新動機。動機逐漸發展為旋律,有了做新專輯的可能性。隨着四人相聚的時間也越來越多,「重組」 的想法冒了出來。2019 年夏天的仙人掌音樂節,達達樂隊受許曉峰的邀請,第一次在音樂節上合體演出。同年 10 月,達達樂隊簽約摩登天空。時間來到 2022 年,達達的新專輯因為疫情等原因在經歷了多次推遲後,終於在今天正式上線。BIE:Hello!這個專輯名是誰起的?
彭坦:我起的。Hello 就是打招呼,好久不見的感覺。這張專輯距離上一張 19 年了,我們重新回來,先跟大家打個招呼。吳濤:Hello!最早來源於我們的一首曲子,當時排練的時候彭坦隨口唱出了這麼一句詞,我們聽了覺得挺合適的。BIE:歌詞基本都是彭坦寫的嗎?
彭坦:是我寫的。我們樂隊的創作習慣挺固定的,大家把音樂排個七七八八,我根據旋律把詞放進去,再做一些修改。我寫歌詞完全靠視覺經驗。我特別想寫那種不知所云的歌詞,聽完了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是我一寫就到具體的畫面了,而且越寫越具體。彭坦:《旋轉木馬》。這首歌有兩個版本,差得別特別大。現在這首速度是 80 bpm,最開始的版本速度有 130 bpm。
彭坦:對,之前轉得特快!我們當時還說這個歌是不是可以出兩版,一個叫《旋轉》,一個叫《木馬》,但是一想木馬樂隊已經這麼 Famous 了,不能把人家樂隊名字當歌名。BIE:之前的採訪裡面說你們想一直做新東西,這張專輯新的地方在哪裡?
彭坦:沒什麼新東西。之前我有一段時間挺苦惱的,覺得不夠,想把這些年玩的電子等元素用上,想打破音樂的段落、結構、曲式,一出來就特別奇怪、實驗、先鋒。結果我們幾個人排着排着就排成這樣了,每次到了大家都覺得比較舒服的狀態,再一看還是原來的東西。我一邊心裡覺得很舒服,一邊覺得沒什麼新意,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老吳(吳濤)總勸我,你就把當下的東西呈現出來就好了。後來我慢慢自己把自己給說服了,PUA 自己其實沒事兒。吳濤:說句實話,其實現在不存在所謂的新東西了,20 年前就沒有了。現在只是說誰能夠做出更好聽悅耳的旋律。BIE:你做製作人、帶新樂隊也是這種感覺嗎?
吳濤:會,但是人總是在變的,年輕人永遠是年輕人。做電子也好,做嘻哈也好,只要是新的一個年輕人來做,他帶來的是一個新的感覺,而不是他推翻或者創造了某一種音樂風格。BIE:專輯的封面是你們自己做的嗎?
彭坦:對,是我自己的一張畫。那張畫是我五月份開始畫的,來自法國 2016 年的一個紀錄片《Human》,畫本身的含義特別冷漠,那麼多人在一個那麼密集的在一個空間裡,那麼擁擠,又那麼孤獨。後來吳濤把這張畫裁成了一個正方形,成為了專輯的封面。我覺得挺神奇的,成為封面後,畫面變得有溫度了,會覺得那些人變可愛了。這不就是我們身邊的人嗎?我們跟他們不都是一樣的嗎?BIE:畫面上色只上了一半,是故意的嗎?
彭坦:對,也可以說是故意的,吳濤把畫一截出來,我發現其實我畫完了。本來我以為還得畫幾個月。吳濤:這畫妙在它沒有完成。這個封面有了溫度,並且這個場景是現在這個時代稀缺的也是大家所渴望的,我們專輯最終也想傳遞出溫度。BIE:但我覺得專輯有些歌詞還挺愁的,醉醺醺、自慚形穢什麼的。
彭坦:對,歌詞很喪的那些方面,是我們很真實的生活狀態。當我們幾個人合力把它做成了一個作品的時候,第一時間先把我們治癒了,化解了我們自己所糾結的東西。我們希望這張專輯讓大家能夠更坦然地去化解掉生活中的這些困擾。對於這張作品,我們可以說是傾盡全力了。反而我之前想做多麼實驗的東西,現在想起來太做作了。2000 年,達達樂隊簽約華納,與先前唱片公司只簽主唱的模式不同,達達是作為一隻完整的樂隊,出現在公眾的面前的。他們接下命運的橄欖枝,發唱片、接代言、去三四線城市演出。一邊是眾星捧月般的明星待遇,一邊卻是圈內不看好的聲音:「簽公司的樂隊,俗。」 達達的位置尷尬,「我們一會兒在鄙視鏈的頂層,一會在鄙視鏈的底層。」彭坦回想起那段日子,最大的感受就是 「不開心」。接連的通告、糟糕的演出設備,一切都和他想象中搖滾明星的激情生活相去甚遠。同時,「地上」 和 「地下」 分明的界限,使得達達不被地下演出場景所接受。樂隊卯了三年的勁頭推出《黃金時代》,趕上唱片工業的末期,盜版猖獗,唱片沒什麼水花,「連罵我們的人都很少。」直到解散兩年後,他們才真正感受到《黃金時代》火了。BIE:現在做專輯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彭坦:比那會兒開心多了!現在覺得搞音樂是個特別開心的事,是吧?(笑着看向樂隊其他成員)BIE:那會兒你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嘛?
彭坦:排練。那會兒我們其實很勤奮,每周至少四五天在排練,沒什麼生活。排得也不高興。我們排一下午,走的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打,黑着臉、悶着頭、拎着琴就回家了,回家倒頭睡,明天繼續排,就那種狀態。想想多難過。BIE:是壓力特別大嗎?
彭坦:也不是壓力,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心,懷疑搞樂隊有什麼意義。我們青春期接觸的歐美搖滾樂,那種燦爛、鮮花、掌聲、榮譽,和自己的生活有巨大的落差。我們那會兒想在 Livehouse 裡面演點特別燃的演出,但是那會兒 Livehouse 很少,我們演的最多的是進校園、或者像同一首歌這樣的商業活動,場地和設備不夠專業。經常到現場一看,設備破破爛爛,就覺得今天肯定只能演得很憤怒。BIE:那會兒沒有音樂節嗎?
吳濤:音樂節商業化得到 2006 年以後。我們 2004 年就解散了。彭坦:那時候演出形式沒有給樂隊很好的環境。北京那會兒條件還算好,但是我們能在北京演出的機會特別少。大家對樂隊簽約唱片公司,還是抱着某種懷疑,甚至有點敵意,覺得簽公司了就不酷了。那個狀態很尷尬,大家覺得我們是一個組合,就跟現在的練習生一樣。當時北京的文化還是挺圈子的,樂評也是。樂評人那個時候話語權挺重的,真的是音樂的一個風向,很多人包括大學生、年輕人還真的是看那些。對吧,你們現在不能跟他們比。吳濤:但是那時候是傳統唱片的一個末期了,其實那個時候大樂評人也到了他們的末期,後面他們喪失了話語權。(彭坦:是一塊被埋葬的。)彭坦:那時候我們接受很多採訪,媒體一上來就問,你們樂隊是什麼風格。然後我就一直說不出我們到底是什麼風格。我上網查半天,Alternative,我就學到這麼一個詞。後來就跟所有媒體說我們是非主流、是另類。那會兒發音還不標準。BIE:華納會對你們的創作提一些要求嗎?比如說要寫得更流行一點。
彭坦:其實前兩張完全沒有。《黃金時代》做完以後就開始有了,因為那會兒華納自己也意識到他們照搬港台那一套不行了,所以他們需要在內地本土化,這個過程當中就得倒逼內容的產出更迎合市場一點。但是那時候我們已經沒心思玩了。所以實際上,2000 年到 2004 年我們的創作是非常自由的。只是說我們的負面情緒和自我認知的模糊,造成了樂隊的心氣兒一直是在往下。吳濤:那個年代是一個行業整體的下行,所以不是某一個策略的問題。怪不了某一個具體的人和事。彭坦:所以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很慶幸能參與一個時代的浪潮,我覺得我們不算是特別影響過(時代),但是我們被(時代)深深地影響過。我們很容易從達達樂隊上看到一些時代性,在千禧年成立的樂隊,專輯名叫《天使》《黃金年代》,聽起來就特有希望。而帶有懷舊氣息的傳唱以及過早地解散,又讓他們被架在了神壇上。我們也很容易給達達樂隊安上一些標籤,最早他們被稱為 「偶像樂隊」。而彭坦,「少年感」 是他最突出的特質。以前彭坦很在意這些標籤與評價,現在他沒那麼在意了。BIE:你們解散了很久,到了 2018 年才重新開始一起玩,這期間你們重組的最大阻礙是什麼?
彭坦:最大的阻礙就是大家對於做樂隊這件事情的失望,是伴隨着生活很綿長的那種感覺。就像你手裡扎了根刺,拔不出來。這刺兒平時也沒事,但是偶爾拿個東西就疼,想摳也摳不出來,就是那種感覺。後來過了很長時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刺自己就消失了。後來我們也玩過各種樂隊,但是大家都覺得沒有小時候的那種感覺。大家進入各自的生活,隨波逐流的來到了人生的新階段,三十而立,又到四十,結婚生子,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慢慢就沒有那麼渴望做樂隊了。BIE:彭坦會怎麼看待 「少年感」 這個評價?你之前在採訪里說 「我要用我全身的力量告別傻白甜,所以我就做了《遷徙》。」 你那會兒還留了鬍子,形象大變。
彭坦:對,那一會兒我簡直煩死了。2007 年我發了一張《少年故事》,大家又都說我優質偶像,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後來我做了《遷徙》,就想狠狠證明一下自己。因為太反感這種標籤了,所以那張專輯做得特別用力、特別狠,覺得我要擺脫這個標籤,我要變成一個成熟的人。那張專輯的音樂是咬着牙做的那種,給自己熬穿了,身體最後都吃不消了,身體告訴我必須停止了,不然就完蛋了。做完那張專輯,我那年的春節是在醫院過的,整個人都透支了。那張專輯勁使完了之後,整個人虛了好幾年,因為胃壞了只能喝粥,也不能吃辣椒。所以從那之後慢慢對自己就放鬆了,學着不去糾結這種事兒。
專輯《遷徙》封面
BIE:當時糾結的點是在於什麼地方,是很討厭那種外界對你的評價?
彭坦:對,那會很在意的,很在意大家怎麼看我、怎麼評價我。其實小時候也一樣,我在咱們樂隊那幾年,每次我都離他們幾個遠遠的,一個人坐在那,就不說話。公司的人都說我老學朴樹。倆人一大一小,特別喪。我那會兒也不懂,可能真的下意識是在學。BIE:那現在如果新專輯出來了,大家在網上不說好話怎麼辦?
彭坦:我覺得沒問題,我很強大了。也看他能不能說個門道出來,《遷徙》那張就有人在網上說我 「彭丟 head」,意思說我學 Radiohead。但我那會兒確實是在學!BIE:其實你們重組的時候,包括你們上樂夏的時候,大家說到達達都是感覺像懷念上一個時代的,小時候和年輕時聽的歌。包括今年羅大佑出來,大家也都有懷舊情緒,你們怎麼看待達達和懷舊綁定在一起?
彭坦:來看我們演出的年輕人和中年人都有。有些因為樂夏認識我們的年輕歌迷,我也覺得挺可愛的,他完全沒有你們曾經多麼風光這個意識,就覺得這個樂隊不錯。我覺得這種態度讓我很輕鬆。那些老是在下面說什麼時候唱南方的,以前我會比較介意,覺得怎麼就擺脫不了,有時候會堅持就不唱那幾首。BIE:你們覺得大家為什麼會這麼長久地喜歡南方、Song F,你們自己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彭坦:我覺得還是因為我們玩音樂的狀態比較純粹,對吧?吳濤:我認為專輯的分量在那裡,所以它的傳播是一個持續的發酵。BIE:接下來的巡演是以新歌為主吧?
彭坦:對,11 首歌完整的舞台呈現,還是挺有挑戰的。BIE:那這麼久沒發專輯了,是忐忑更多,還是興奮更多?
彭坦:忐忑也有,興奮這倆月差不多興奮完了。我興奮了兩個月,至少兩個多月。應該是從六七月份開始,我就進入一個特別興奮的狀態,我天天都在搞那些跟音樂無關的事,專輯設計、MV、周邊。我每天特別開心,睡覺也想這些事。到了最後幾個月,其實一直在做減法。我們最後還是把實體專輯做成了小時候的那種塑料 CD 的包裝。我覺得這種 Old School 的感覺還挺酷,在今天反而不那麼流行。BIE:我感覺 MV 是我小時候,電視台打歌的時候才會用,後面就不太會去看 MV 了,也是因為大家都不看電視了。所以就很好奇,你怎麼說服摩登拍那麼多 MV 的?
彭坦:那次開會我就說,能不能有點畫,看着畫聽音樂多棒!彭坦:《花世》那首的 MV 我們還搞了一個共創計劃。我們收集上來六七百條樂迷自己拍的素材,我們用這些素材剪了一個 MV,最後感謝名單都有幾百人。這支 MV 目前發布時間還沒定,大家可以期待下。BIE:你們現在會有更明晰的目標嗎,想做什麼樣的音樂,想成為什麼樣的樂隊?
彭坦:其實沒有什麼目標。這張專輯做完了,過往的一切失敗和挫折,都變成了可以去面對和正視的東西。就像我們現在再說小時候的那些事情,感覺是很輕鬆。是因為現在的結果重塑了那個時期的記憶歷史。BIE:最後每個人說一下你最喜歡《新專輯》里的哪首歌吧!
魏飛:《端午》,可能那首歌的旋律和速度會比較貼合我現在的心情。彭坦:我最後說一個,就是《凌波》。這首歌很簡單,沒有鼓和貝斯。放在專輯的最後,有點像是看完電影之後,一個彩蛋的感覺。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