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跟六神磊磊連麥的時候，說到了黃蓉，當時沒有說徹底，今天再說說這個話題。
01
當時有人問過一個問題：在金庸小說里，你最喜歡哪個女性角色？我不假思索的說是黃蓉。網上有很多人說喜歡小昭和雙兒，說她們是最適合做老婆的。金庸自己也說在《倚天屠龍記》里，他最喜歡小昭。我對此真的是不能理解。在我看來，這兩個人非常無趣。尤其是雙兒，人活成那個樣子有什麼意思？娶她跟娶個高級丫鬟又有什麼區別？人怎麼能跟丫鬟過一輩子呢？在金庸的小說里，黃蓉才是最光彩奪目的女性。她讓我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戰爭與和平》里的娜塔莎，一個是《飄》里的郝思嘉。她有娜塔莎迷人的活潑，也有郝思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說，黃蓉才是《射鵰英雄傳》這本書的靈魂。有件事很奇怪。金庸的寫作水平總體來說是越來越高，但女性角色卻是例外。他寫起女人來，居然是高開低走，一出場是黃蓉，結尾是《鹿鼎記》里七個臉譜化的工具人。為什麼會這樣呢？也許是倦怠了吧。
年輕的時候有激情，有憧憬，對異性也有種種複雜的期望。歲數大了，覺得有性格的女人太麻煩了，還是找個雙兒那樣的丫鬟省心。就像在《飄》里，郝思嘉第二個丈夫甘扶瀾就暗自嘆息，覺得自己得到了一隻鳳凰，色彩斑斕，光艷奪目，但實際上有隻鵪鶉就行了。「其實鵪鶉更好一些」。黃蓉是那隻鳳凰，而雙兒就是那隻鵪鶉。金庸寫着寫着，就像甘扶瀾似的，奔着鵪鶉去了。
02
但就算黃蓉這樣的鳳凰，後來也有變化。首先這牽涉到一個問題：黃蓉為什麼要守襄陽？我對這個問題就頗為迷惑，和易中天老師還曾在微信上討論過。當然，義守襄陽是很高尚的事情，如果黃蓉真是為了家國天下，為了宋朝百姓，那當然是一件值得歌頌的大好事。
但問題是，黃蓉不是那樣的人。
黃蓉就像郝思嘉一樣，對家國天下毫無興趣，對宋朝的老百姓也沒多少同情心。她活在自己小世界裡。如果把黃蓉換成郝思嘉，她會怎麼做呢？她肯定會覺得郭靖在做天大的蠢事，決不能任由他白白丟掉性命。郝思嘉肯定會哭鬧，甚至可能會使用計策，麻翻了郭靖，連夜把他運到桃花島。其實黃蓉一開始也想過逃走。她跟郭靖也過一段對話：「蒙古兵若是來了，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當真危急之際，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實在不行，就趕緊騎着小紅馬逃走，天下大事由它去吧。這是黃蓉的本能反應。可是郭靖一旦正色反對，搬出自己的大道理，黃蓉馬上就放棄了。她和郭靖一起留在了襄陽，最後不僅和郭靖一起戰死了，連兒子郭破虜也死在襄陽城裡。她是被郭靖的大道理說服了麼？並沒有。
黃蓉對這些大道理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只是覺得無法改變郭靖的選擇，所以就接受了。一旦接受，她也就全心全意地把「義守襄陽」當成人生中頭等大事來對待。而郭靖對此也從沒有多想。他堅定地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正義的，那麼黃蓉當然也應該這麼選擇。黃蓉的立場被郭靖的立場吸收了。事實上，黃蓉的人格也被郭靖的人格吸收了。雖然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是郭靖對黃蓉千依百順，但實質上就是這麼回事。
03
在《神鵰俠侶》里，大家普遍覺得黃蓉不可愛了，變得瑣碎而乏味。
這裡面當然有很多誤解，比如說黃蓉對待楊過的態度。讀者也許會覺得黃蓉對楊過有點刻薄，可那是楊過開了主角光環，我們不由自主站在他的立場看問題。六神磊磊專門寫過文章給黃蓉辯誣，我覺得寫的很有道理。黃蓉對楊過的態度是合理的、厚道的，換成我們甚至很難做到這種程度。其實《神鵰俠侶》里的黃蓉比《射鵰英雄傳》里的黃蓉更善良，更周到，更懂得照顧別人。但是，大家還是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角色。根本原因就是黃蓉的自我被郭靖遮蔽掉了。愛情是占有和奉獻的一種平衡。占有欲到了極端，就是西門慶式的愛情，奉獻精神到了極端，就是雙兒式的愛情。兩者的平衡是承認對方的自我，同時也保有自己的自我。愛人之間總是會有妥協，但是這種妥協一定是兩個獨立靈魂的妥協，而不是一方被另一方遮蔽掉。當然，現實可能就是這個樣子。在現實中，黃蓉可能就是會變成後來的賢妻良母，讓郭靖的自我遮蔽掉自己的自我。但這個過程一定是複雜的，甚至不乏痛苦。而金庸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黃蓉就一下子變成了那個樣子，毫無怨言地死在襄陽，甚至還貼上了一個兒子。金庸好像覺得這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事情。
04
除了韋小寶以外，金庸小說里的男主人公都是有情懷，有理想的。而女主人公對此幾乎都不太感興趣。但是她們最後又幾乎都會被男主人公的理想、事業所吸收。比如說《倚天屠龍記》里的趙敏。很多網友喜歡趙敏，但我一直不能理解這個人物。她為什麼要和明教為敵？好吧，因為她是蒙古郡主。那她為什麼後來又要背叛家庭倒向明教？因為她愛上了張無忌。
這個轉變迅速而突兀，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而不管張無忌，還是明教高層，或者金庸本人，對此都沒有任何懷疑。他們似乎都覺得這又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敏意識到了元朝迫害百姓，是醜惡勢力的代表了嗎？壓根沒有這回事，無非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趙敏自己都說：「管他甚么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 但是反過來，張無忌有沒有可能因為愛情轉變立場，帶着明教投靠元朝呢？那絕無可能。事實上，在《倚天屠龍記》里就有一個因為愛情轉變立場的男人：宋青書。
他身為武當派的預定繼承人，為了周芷若叛入峨眉派，反過頭來和武當派為敵。「管他甚麼武當峨眉，我才不在乎呢。你老周是峨眉派，我也是峨眉派。你老周是武當派，我也是武當派。」宋青書做的事和趙敏沒有本質區別。
但是趙敏被認為是個正面角色，而宋青書卻被塑造成了一個悲劇性的畸戀人物，幾乎跟游坦之差不多。趙敏和宋青書，這真是一個很有反諷意味的對比。但是金庸自己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其實這就像中國電視劇里，我方總是派男間諜，敵人才派女間諜呢。如果反過來，大家就會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兒。
05
我又把金庸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們在腦子裡過來一遍。沒錯，最光彩奪目的就是黃蓉。
而且只是《射鵰英雄傳》里的黃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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