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座活實驗室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莽風閱讀」
身材魁碩,頭髮凌亂。
這是齊澤克首次訪華。這位58歲的斯洛文尼亞大鬍子,是法國後結構主義哲學大家拉康最重要的繼承人,也是近十年來歐洲思想界最出風頭的學術明星之一。他涉獵廣泛,從女性主義到「911」,從拉康到歌劇,從黑格爾到大衛林奇,他總能把心理分析、政治和黃色笑話融為一體,天馬行空式地說話、寫作。更具傳奇色彩的是,齊澤克競選過斯洛文尼亞總統,以第5名的成績光榮出局。他結過3次婚。第3次,2005年,他娶了美艷的阿根廷內衣模特為妻,丈人的年齡和他一般大,是拉康的弟子,也是他的崇拜者。
行前,他給主辦方發來詳細得「令人髮指」的合同,可以跟任何一位好萊塢明星的派頭媲美:飛機指定要頭等艙,因為他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必須按時注射胰島素;不住高檔賓館;不參與正式宴會;必須工作一天,休息一天等等。如此懶散的行程,讓他在南京可以像普通人那樣隨性;他逛盜版碟小店,發現指揮大師富特文格勒的影碟,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看到寶塔,立刻想到「陽具」;他和朋友去夫子廟逛小吃攤,雖然不能喝酒,卻依舊亢奮得不停地說話。他不喜歡拍照,不工作時,會打電玩,也會和小兒子一起看李連杰的功夫片或是張藝謀的《英雄》,那是他最喜歡的中國電影。
玩樂之餘,齊澤克對演講卻不怠慢,開場前還在改稿:「我希望在中國能遇到真正理解拉康或是我的哲學的人。」
4 場演講,只有第一場講他的本行:拉康、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學。一位聽過講座的學生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道:「我就是來追星的,帶着富士S5000。人群中我絕不孤獨,三個留學生也來了,拿着DV 和三腳架。連參加研討會的幾位教授也拿着攝像機和等待齊澤克簽名的書。」
然而很多人根本沒有聽懂,演講後半程,有一半聽眾退場。齊澤克自嘲地引用了一段黑格爾的逸事:有一次黑格爾對朋友說,在他的學生中,終於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他的思想,「雖然那種理解也是錯的」。
「這其實是他常遇到的一個困境,」南京大學副校長、研讀過齊澤克的張異賓教授說,「歐美很多大學爭相請他去講學,但是誰都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後3次演講,齊澤克基本不講概念,從電影、故事入手,讓大家聽懂他到底講了些什麼。第3場演講的題目是「意識形態的家族神話」,他通過對《泰坦尼克號》、《天地大衝撞》、《廊橋遺夢》等大眾影片的另類解讀,抽絲剝繭,提出對意識形態的看法,水到渠成。
最後一場演講,他講的是「意識形態下的禮貌和習俗」。齊澤克舉了許多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也說了好幾個「葷段子」。「葷段子」從來都是齊澤克寫作、演講不可或缺的部分,這讓翻譯吳冠軍略顯尷尬。吳冠軍是最早將齊澤克介紹給中國大眾的青年學者之一。他說「葷段子」是老齊的策略,「既然沒有人關心哲學、思想、理論,那就索性讓他們在他的書中去『葷』個夠,然後一不小心,創痛性地遭遇哲學」。
然而,由此產生的兩種完全相反的評論,令齊澤克經常感到困惑:「有人說我的書里笑話太多,不夠嚴肅。而又有人批評我的作品晦澀難懂。我想在他們批評我之前,他們自己應該先弄明白,我的作品究竟是太難懂,還是太通俗。」不過讓他欣慰的是,他的幾本「沒有笑話」的純學術書,和那些充滿笑話和電影的書賣得一樣好,這讓他「對大眾充滿信心」。
B=《外灘畫報》
Z=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
B:這是你首次訪華,是什麼原因讓你接受了邀請?
Z:首先,我對中國歷史一直很感興趣,也有所了解。中國是我最喜歡的東方國家。在西方,很多人對印度、日本更感興趣,但我不喜歡印度的唯靈論(spiritualism),而日本太好戰了。其次,我對中國的未來政治發展很有興趣。中國現在是一座活實驗室。中國的未來會怎樣?會被「逼」出怎樣的新制度?這讓我很感興趣。我還會再來中國,而且要帶一幫朋友來討論中國發展對世界的意義。此外,我十分喜愛中國的傳統藝術,尤其是流行文化。
B:你見到的中國和你之前的認識有什麼不同?
Z: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很少會持成見,中國沒有讓我失望。來中國之前,有人告誡我,中國人並不那麼彬彬有禮,他們也追名逐利。對此,我並不驚訝,我接觸過各種學術圈子,不喜歡中庸之道。我知道表面禮貌,其實背後隱藏着權利關係。在美國的任何一所普通大學裡,人際關係比中國冷漠得多:每一個人,教授、院長,都在勾心鬥角。不過有一點,雖然沒有讓我吃驚,但讓我着迷—這裡到處在蓋高樓,每天都在天翻地覆地變化,這種變化是可喜的,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局面。中國人需要做的工作還很艱巨。
B:你說希望在中國結識真正讀懂你的作品和拉康思想的人。你遇到了嗎?
Z:你們做得並不差,至少不比別的國家更糟。在西方,很難在一所大學裡找出一個很好地理解拉康的教授。評判一個真正的理論的標準,要看它能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希望你們不僅能理解拉康的思想,更能夠重新解讀拉康,發現一個和法國人眼中不一樣的拉康。我對拉康的解讀常常是激進的
B:你用大眾文化解讀拉康,有人說你這是在「油炸拉康」。你怎麼看?
Z:拉康的理論一向被認為是極其複雜難懂的,有時候連我也讀不下去。這也許是我借用大眾文化的最主要原因。我一直認為,一個真正的理論是可以用清晰的話語來解釋的。我不喜歡某些後現代的理論,總是故作神秘。
B:你用拉康的理論成功地分析了包括電影、音樂等大眾文化,但是對此,有兩種質疑。其一是說,你作為一個哲學家,更多只是拉康哲學的現代詮釋者,而較少自己的原創性理論。其二認為,你用拉康哲學去分析比如希區柯克的電影,是一種「理論先行」的方法。你選擇了一些特定電影的片斷場景去對應拉康的特定理論。針對這兩種質疑,你怎麼認為?
Z:針對第一種質疑,我想絕大多數的拉康研究學者都不會那樣認為。其實,很多時候我是批判拉康的。我對拉康的解讀常常是激進、極端和非正統的。舉例來說,我嘗試把拉康和黑格爾聯繫起來,但是,拉康本人一直攻擊黑格爾。他認為自己不是黑格爾主義者。我對拉康的解讀是非常個人化的,甚至有時是片面的。談到對希區柯克等人電影的分析,其實我通常所做的,並不是詮釋電影,而是以電影為例解讀拉康。不過在最近的一些著作里,我也會花很大篇幅,詳細解讀一部電影,比如希區柯克的《驚魂記》。人們往往會忽略,用理論詮釋對象時,理論本身也會被影響、被改變,所以我的觀點是,詮釋的方法有很多種。
B:為什麼你在演講和著作中,經常會用「葷段子」來舉例?你是否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Z:我的理論看上去很流行、很大眾,但是並沒有真正地產生影響。那些批評我的人不希望人們理解我真正的思想。之所以講性愛、說黃色笑話,是想用通俗的方式把弗洛伊德、拉康的非常嚴肅的性慾、欲望、男人和女人以及性倒錯這一系列問題介紹給人們。我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而是一個非常天真的人。我的書從不隱秘,怎麼想就怎麼寫,坦誠而不隱瞞,真理是要讓每個人分享的。
B:你會推薦哪部作品作為了解你和拉康思想的入門讀物?
Z:《拉康要怎麼讀?》(How to ReadLacan),這是一本很薄的介紹拉康的書,不過應該還沒有中譯本。如果要在中譯本中選的話,最好懂的應該是《幻想的瘟疫》,那本書很適合用來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