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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純粹而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並不多。
我們願意用一些經典譬喻去描述這種認知。例如相信世界是一面抽屜櫃,自己連帶環境和時空只是抽屜的一格;或是想象一段波譜,而我們的現世是某個電波頻道,偏差在一些微妙的瞬間被擲出來,串台串線,於是有了靈異故事和都市傳說。
「陰間故事」 在各大論壇上從不缺讀者, 「陰間快遞」 也在推陳出新,那些建國後不能成精的存在躲進了多維主義的某些縫隙里,在特定時間和場景中探出頭。剛剛過去的七月半,「陰間玩意兒」 再次百家爭鳴,給祖先的地府 「大別野」、給寵物的地府狗骨頭以外,還特意推出了地府新冠疫苗和紙紮酒精消毒液,讓人分不清創造者到底是充滿想象力還是缺乏想象力。
圖源:微博用戶@快遞員淘仔凶宅討論區也算是縫隙之一。對凶宅的嚴格定義依然是片灰色地帶,有人將凡是經歷過死亡的房屋統稱為凶宅,另一些人的劃定則相對寬容許多。但總的來說,被中介和法院承認的凶宅,指的是發生過兇殺、自殺、意外傷亡等非自然原因死亡事件的住宅。通常情況下,有人跳樓的房子、有人在房內自然死亡但很多天才被發現的,也被算在其中。如今關於凶宅的討論分為兩派,一部分專注搞 「陰間的」,無法證實或證偽的體驗在持續口耳相傳,屋子年紀到了,人口結構也到點兒了,加上疫情影響,近幾年這樣的討論越來越熱;另一部分人還是專注搞 「陽間的」,住宅作為當代硬通貨包裹上 「凶」 的條件變量,給與之相關的所有人出了道主觀題,於是房東、住客、中介、風水師、善後公司、資訊平台等各方開始答題,無論是傳抄的形式,還是猜拳的形式。遇事不決,先科學再玄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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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畢業來到上海那年,正巧趕上倫敦辦奧運和印度大停電,那年也是選舉年,瑪雅人的世界末日預言讓他戰戰兢兢,但那是後話了。總之,2012 的夏天還是那個夏天,忙忙碌碌找工作那一個多月里,他經表哥介紹住進錦江樂園附近的一套房子,房東是個 70 歲出頭的老太太。屋子有 3 個房間,他住其中最小的那間,表哥住他對面。S 記得房裡雜物幾乎總是堆至天花板,桌上壓着房東的老照片,舊報紙和舊書則整齊疊好放在柜子里。怪事發生在住進去沒多久,某天晚上 S 正睡着,感覺到屋裡來了兩個人,一個站在頭附近,一個站在腳附近,ta 們相互說了些什麼,隨後一起努力把床上的 S 抬了起來。皮膚被觸碰的感覺和對話都過於真實,他在莫名的恐懼感中努力驚醒過來。房間自然還是那個房間,當時 S 煩心的事情太多,只當這是一段插曲。不久後他找到了工作,也搬離了那套房子,再之後的故事是聽人說的。據說他住的那間,原本是房東老伴兒的房間,東西都是舊物,老爺子去世後老太太捨不得扔,一樣一樣都堆疊在小房間裡,東西和日子都積了灰,S 在附着了舊人痕跡和氣息的空間裡的奇遇(他堅稱並不是夢)因此顯出某種地府公差索魂誤認的色澤。S 說,這算不上凶宅經歷,但他想通過這故事告訴我,有些東西存在就是存在。房屋有靈,人住久了會留下東西。後來 S 漸漸認識了些懂風水的朋友,耳濡目染得多了,更加堅定了自己的 「存在主義」 理論。我插嘴說,你表哥也挺不厚道的,知道屋子是什麼情況還讓你去住。S 則說,表哥也挺不容易,那會兒大家都沒錢,表哥其實對他很照顧。非要說的話,房東太太也是痴情人,老夫妻一定感情很好,如果老爺子真的 「還在」,那占錯地方的是闖入者 S 本人。這是一個不懂得斷舍離的落單愛人和一個撞鬼少年的故事。梅十二也說,房子是有生命的,即使沒人住過的房子也是同樣。梅十二是一名職業風水師,在做風水這行之前,他是同濟大學土木工程系的畢業生,搬磚搬了小十年。2011 年是國際森林年,世界人口在那年突破 70 億,9 月還發生了轟轟烈烈的占領華爾街,梅十二摔斷鎖骨是在那年 1 月,剛過小寒。那之後他逐漸開始接觸風水,2018 年決定全職做風水師,出道名字是 「桃三李四梅十二」。一開始,梅十二在微信上告訴我,凶宅無非是風水、鬼祟、厭物三類,風水的風水解決,鬼祟的法術解決,厭物一般是埋或者放,只有拆開看到才能說知道怎麼解決,所以凶宅一定要去現場看了才知道。苦於沒有現成凶宅可看,我們約在了法華鎮的一家餐廳。在我懷抱着對老祖宗文化傳統的三分敬畏與三分狐疑見到梅十二本尊后,他先從函數套用的角度開啟了授業解惑。「所謂的風水算得准,是在諸如八字、奇門、六壬、星盤這樣的天文模型之上,結合如梅花易術、塔羅此類的隨機模型,進行多條函數曲線疊加。以八字為例,運勢通過八字這樣的平均差值法模擬成一段段帶斜率的直線,這是一個人的主函數,但具體事件例如房屋等構成另一個變量,會和八字結合形成曲線,曲線能夠較清楚地看出趨勢,也就是哪段會不好。所以八字的准在於趨勢的准,如果要看具體事件,需要用隨機取數來一起判斷。」我表示有點道理,但資質愚鈍依然感到雲裡霧裡。梅十二表示,他自己也沒真正看過凶宅,但是他的同僚有自己遭遇過凶宅、施法度化的經歷,因為 「做風水師這行其實比普通人更容易招這樣的東西,那些東西知道你有辦法(超度或幫忙),會來主動找你。」 據梅十二描述,他的中醫師父更為傳奇,因為藝高人膽大,師父曾經在醫館的微信公眾號上發帖,主動徵收凶宅,雖然有譁眾取寵的嫌疑,但也是因為師父的能力的確已達到能夠與場所溝通並化解局面的程度。如果尋求對於凶宅之 「凶」 的科學解釋,從房屋與非自然死亡事件出發都能找到一些答案。一方面,房屋的地理位置、格局擺設、通風情況等因素的確會影響屋內氛圍環境,進而對居住者帶來心理暗示,這樣的進程是潛移默化的。電影《萬箭穿心》的英文譯名便是 FengShui(風水),顏丙燕扮演的女主角就住在一所被閨蜜稱為 「萬箭穿心」 格局的凶屋裡,房屋樓下幾條馬路發散穿過,按照閨蜜的講法,風水將決定一家人的生活無法安寧,總是遭厄運。影片講述的故事應證了這句乍聽下來有些玄學的斷言,雖然按故事進程歸因的話,歸到風水上會有些晦暗。圖源:電影《萬箭穿心》
而另一方面,心理暗示在非自然死亡事件中既是因又是果,被判定為凶宅的房子總歸讓人覺得膈應,天長日久的膈應會對入住者產生影響,判斷的標尺發生游移,某些現象被放大,某些現象被壓縮,進而使一任又一任入住凶宅的人陷入車輪循環。這樣的情緒消耗被認定為不良影響之一,隨之帶來的不動產貶值在國內已有的判例中已得到承認,雖然國內暫時沒有專門針對凶宅的房屋交易管理辦法,但在某些民事糾紛里,處於信息逆差位的一方開始逐漸得到法院的支持。房屋使用價值是否因此受到影響,風險告知義務的承擔方是誰,經濟損失和經濟賠償又該如何去界定……涉及到了錢,更多時候與凶宅相關的一切依然是片沼澤地:新房裝修過程中,裝修公司的工人猝死在屋內,房主是否可以向裝修公司索賠?二手房過戶等待交割期內,原房主在房內過失殺人,新房主是否可以向原房主索賠?不斷出現的社會新聞讓凶宅在更多人的心裡成為了 「濕手摸麵粉」 的麻煩存在。D 老闆和 1114 號房間的故事是 2018 年開始的。D 是一個公寓民宿主,他所在的公司與江浙的一個縣城商業樓開發商合作,拿下了一些樣板房做短租民宿,旅遊淡季時,房子會以月租形式借給住戶。
2019 年,1114 號房住進了一位 D 原就認識的女孩,女孩是從事幼師培訓的,白白淨淨,講話溫柔。11 月初,房間的打掃阿姨找到 D,說女孩在屋子裡「發瘋自殘」,脖子上見了血,家人和警察都到了現場,據說是因為感情不順受到刺激。過了幾天,D 看到她再次發了一條輕生的朋友圈。他趕緊電話聯繫了女孩,也聯繫了女孩家人和派出所。在合同租期到期前三天,陪護的家人正巧不在,女孩在凌晨 1 點多打開窗跳了下去。
房間被封了一個月,女孩的東西是一個月後 D 進去收拾扔掉的。那之後便是疫情爆發,民宿生意慘澹,斷續住着散客。到了今年,屋子裡住進一個在娛樂場夜班工作的女孩,女孩養了一隻貓,不久前從窗戶跑了出去,托 D 讓物業找找,大家找了幾天沒有發現小貓的身影。隨後女孩開始和 D 說自己夢遊,說房裡的鞋子被動過,感覺進賊了,讓他來幫忙看看。進到房間,他從窗戶口往下瞟了一眼,發現貓躺在之前跳樓的女孩同樣的那個位置。D 說,這是被勾魂了。貓死了之後,他去找到物業開發商聊起這事,抱怨這間屋子總是出事,不知道是否風水不太好,開發商的總工說,之前有個老頭子也從那裡掉下去過,家裡人還請來法師叫魂。在小縣城裡,人與人的聯繫總是千絲萬縷,但如果有意隱瞞,又總是能夠成功。D 不信鬼神,疫情衝擊下他為經營問題焦頭爛額,無暇去想 「那些事情」,當地派出所、開發商、大樓其他業主與他本人都極力做好隱瞞,屋子被長租出去給養貓的那位女孩以減少運營損失,如今也快到租期。前兩天,D 請人來做了一場法事,他對我說,「我本來就不怎麼在乎神神怪怪的事情,不過事情發生後,加上疫情確實虧損了不少,所以還是做(法事)吧。」我們可以將對凶宅的態度上升到某種宏大的議論空間中去,例如忌諱和害怕的源頭是怕鬼還是怕死,為什麼會怕,又或者,每個人如何去看待那些超出把握的事物能夠折射出 ta 如何對待已知。事件像面彈簧牆,撞擊上去,反彈回來,人自身的樣子、自己的價值排序也就逐漸清晰了些。我們會將 「中國人都是忌諱死亡的」 掛在嘴邊,聊 「死」、尤其是凶宅背後的 「橫死」 總歸是不大吉利的。此刻那些不避諱去聊、去接觸的人反而會成為人群里的異類,比如被眾人稱作 「香港凶宅大王」 的房產商伍冠流,他所奉行的 「凶宅投資經濟學」 在過去近 30 年為他帶來巨額財富,由於長期處在賣方市場,他得以始終將房源低價買入再抬價賣出,香港小報為此整理出 「一命打七折」「加命遞減」「白菜價甩賣」 等唬人標題,據傳他經手買賣的事故屋已多達 200 套,老爺子的名言是 「沒樓住慘過見鬼」,以及 「什麼鬼都不夠窮鬼可怕」。房屋買賣實質上仍是供需關係決定的市場行為。一種不成文的圈內共識是,發生殺人事件將會帶來 40%-50% 價格下跌,跳樓除外的自殺事件為 20%-30%,「孤獨死」 後被發現為 10% 左右,而跳樓自殺的下跌範圍僅在 5%-10%。而事實上,拋開房屋買賣,對於每一個仍在大城市裡租房工作打拼的年輕人來說,對於凶宅的具體懼怕或許在於 「攤上事兒了」 而缺乏解決的通道,「怎麼辦」 懸置在頭頂,在相對陌生的環境中,網格化和原子化的呼聲漸高,選擇成本與試錯成本變高了,社會信任度卻降低了,在潛在風險面前舉目四望,沒有兜底的機制保護與關懷網絡。對屋舍的恐懼感是會伴隨時間與理性盤算而衰減的,前不久鬧得沸沸揚揚的杭州殺妻案曾引發命案小區房價崩塌式下跌,命案單元的住戶紛紛搬離。但判決已定,如今該小區房價已逐漸回升至原來水平,人們在照常生活,唯一的插曲是前不久又有一位不知情的小伙子來杭工作,租住進了命案現場樓上的那個房間,入住三天無意間得知真相,他向房東討要說法並要求退租,房東說,「又不是我這個房子裡殺了人,是樓下發生命案,我有必要告訴你嗎?」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阿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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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孤獨死」 已經成為了一種社會問題。獨居者在屋內去世後數日才被發現,已經不再能夠成為新聞。日語中經歷過非自然死亡的房屋叫事故物件,一位名叫大島照的人創建了較為知名的事故屋公告網站「大島てる (大島Teru)」,網站採用開放投稿制,用戶可以自行上傳已知的事故屋信息,也能隨時對謬誤信息發起質詢、申請修改。每一處事故屋信息精確到單元與戶號,包含死亡時間、事件經過以及案件處理結果。圖源:「大島てる」 官網
大島的投稿範圍覆蓋了全球,但由於信源為投稿,日本以外的地區無論是更新範圍還是頻率都相對弱些。可查詢到的上海事故屋信息不多,大多發生在幾年或十幾年前。
圖源:「大島てる」 官網
除了資訊網站,日本也相應地發展出了比較垂直的事故屋買賣租賃中介,比較有名的是「成仏不動産」,從房屋估值、特殊清潔、法事處理到買方聯絡提供了較成體系的解決方案。在他們的官網上,死亡事件、死亡天數、屍體情況等皆被細緻分類評級,以特殊清潔為例,清潔金額會因季節、發現時間、死亡地點等而異,官網製作了矩陣圖以示說明。
圖源:「成仏不動産」官網
國內目前還未發展出這樣的產業鏈條,能夠檢索出的是一個名為 「凶宅集」 的較為古早的網站,但頁面彈窗不斷,預留的跳轉二維碼指向的是未知個人微信號。在買房壓力不斷增加的現今,的確有一定數量的年輕人選擇購買事故屋作為自住房產。2018 年「每日人物」曾發布了一篇題為《我在北京買兇宅》的年輕人自述,文內有提到,目前國內的大型房屋租售平台早已成立專門的凶宅數據庫,也有了專門負責這一業務的凶宅中介,但數據庫僅做內部使用,與凶宅相關的一切仍在地面以下不成規模地運行着。我們總在說,達芬奇畫不出兩顆一模一樣的雞蛋,也不會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活着如此,死去的或許也是如此。凶宅的背後依然是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人,ta 們活着,離去,說出的話和沒說的一樣多,喜歡過具體的人,又因為具體的某個原因成為他人口中的 「靈」,有時戲劇性地,死亡會成為 ta 們一生中影響範圍最廣的時刻,執念和焦慮的事情從 ta 們身上逸散到了身邊人與後來者的身上。梅十二和我聊起前不久發生的未成年女孩留下遺書後自殺跳樓的事件時唏噓不已,女孩用一種接近冰點的語氣向父母交代了所有身後事務,包括 「榻榻米我用鞋踩過,用抹布擦乾淨」,以及 「我不會賴在家裡把房子變成凶宅的放心」,主動又徹底地界限劃清行為背後是關係的徹底斷裂,以及快樂等一系列正向情感的喪失。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人類發展至今尚存的人口與死去的人口是同規模的,照此計算,我們站立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經歷過死亡。梅十二說,真正在平和狀態中死去的人,就算不是壽終正寢,又哪裡會 「凶」 呢?凶不就在於,活着、彌留的時候那個人也不儘快樂嗎?那麼 ta 無論活着還是成為了「 阿飄」,都應該有更多人去聽 ta 說話。「成仏不動産」的體系化提供了一種過於「講理」且追求效率的解決方案,但仔細想想總有點不是滋味,往深了想,那絲滋味或許在於人本身。在 BIE 發起的關於凶宅的微博話題討論下,熱度第一的回答來自用戶@木須肉少放鹽:「這 b 日子再過下去我現在住的房子就是事故屋了。」此時搬出公序良俗與我們常說的 「情理法」 或許是個溫度適宜的方法。卡夫卡在15歲時說,「他人經受的我必經受」。隔着房門和關係,信任與人情傳遞顯得很艱難,搬出事實道理則相對容易,而按法度辦事則是不會出錯的選擇。但是或者,當法律作為底線已經能夠保住所有人的最低需求時,我們或許應該嘗試更難的那條路,人情社會也可以指「有人情味兒」的社會。風水裡講,人所求的始終無非是丁財貴壽,梅十二的從業觀察是,大家欲望的投射始終沒有什麼變化,不存在 「世風日下」 與 「江河巨變」。人心沒有變得更糟,人不好不壞地處在自己的位置,各自受苦又各自尋歡,幾千年如此。到了我們這裡也是一樣,但我們也和過去未來的所有人擁有一樣的能力,當我們願意時,可以略微讓生和死都變得更好些。//設計: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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