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體一度在討論豐縣事件中的媒體缺位問題。那種對此憤概不已的自媒體寫手,將「媒體」的缺席錯誤地理解為它們的選擇,進而製造出一種譴責媒體的氛圍。這些人以精明的算計,將「媒體」從它的存在環境中切割出來,通過聰明的「忽略」來彰顯「媒體」的不義。
在這樣一種「總想找到替罪羊」的大規模情緒下,責備媒體成為撩動人們注意力的法寶之一。實際上,在自媒體輸出的大量讀物中,泛泛地批判媒體、或者指責新京報、澎湃新聞永遠是一個安全話題,而且容易在喧譁的輿論場中給人「有定見」的好印象。
機構媒體在豐縣事件中的普遍缺席、失語,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背後的原因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即使清楚的人有時也不便或不能清晰地講出來。實際上,考慮到大多數人對這一原因「不感興趣」的實情,條分縷析地說明,能夠得到的反響遠遠比不上「痛斥」媒體。
從人們對豐縣事件中「媒體」的失望看,能明顯看到在處理「信息」「媒體」「新聞」「輿論」「輿情」這些現實問題時,有許多基本的東西被攪合到一起,起碼的認知是欠缺的。媒體問題實質上體現了包括譴責者在內的生存處境,但當他們批判媒體時,總習慣於把自己摘出來。
信息即媒介,這個好理解;但媒體即生活,即命運,似乎相當費解。人們在劉學州事件中怒斥帶來不好消息的新京報,而後在豐縣事件中希望看到機構媒體出現。這其實是兩種很矛盾的對媒體的立場,因為人們根本上是想要看到符合自己願望的「媒體」。
但是,「媒體」並不以受眾的願望來自我要求,更不會按照受眾的喜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理解這個問題上,需要了解三十年以來大陸媒體的發展歷史;需要了解在新媒體環境下,市場化媒體反而重新建制化的邏輯;需要了解媒體從未自外於現實變動。
可是,要了解這麼多媒體的背景,是不可能的事情。人們並沒有義務去洞察新聞史的走向,也沒有義務體恤「媒體」的困境。媒體自身格局的演變,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成分,怎麼可能要求受眾承擔「同情之理解」的責任?媒體無法要求受眾慈悲以對。
具體到豐縣事件,若說「沒有媒體」參與,這個判斷是不成立的。微博是媒體,微信是媒體,公眾號更是媒體,它們組成了一個去新聞化的輿論場,通過主題、質疑、回應等頻繁互動,積澱並演變出一個大型的公共事件,直觀證明了「媒介即人的延伸」這個結論。
人們在豐縣事件上渴望「媒體」介入,實際上代表兩種含義:一是渴望主流媒體(尤其是央媒)提供權威性的掩護,為質疑背書,好得到認真對待;二是希望市場化媒體殘留度高的媒體記者進入現場,核查事實,提供事實,讓社會討論有本可依。
很遺憾,這樣的「媒體期待」所包含的媒介認知,是分裂且混亂的。因為第一種「渴望」混淆了新聞與宣傳的區別,在新聞需求旺盛時,宣傳何以自處,這是不言而喻的。人們不能在批評豐縣、徐州乃至於江蘇的同時,卻希望主流媒體扮演他們無法承擔的角色。
第二種「希望」在誤解現實、理解媒體上,略顯笨拙。整體而言,這裡面體現着巨大的錯位:機構媒體無法在所有時間、所有事件上表現得像一個新聞機構,而民眾希望媒體在某些時候、某些些事上表現得像一個新聞機構,兩相交互,無法託付又不能受託,怎能沒有怨恨?
不管是指望在主流媒體中看到有利於民間的權威背書,還是希望在市場媒體上得到確鑿無誤的信息,或多或少都影射出人們在媒介觀上的「巨嬰」思想。因為一個更關鍵的問題難道不是——為何在人人皆是媒體、隨時都能傳播的媒介狀態下,人們對權威有着更強烈依賴?
一個顯著的新情況是,在江蘇公布組成調查組之後,豐縣事件的熱度其實在快速下降,這是為何?有些對未來結論持有悲觀看法的人,因「不再關注」的失望撤離輿論。但可能還包含更多的踴躍期待,認為既然省里權威出面,這事只有「靜候佳音」。
如果將這一新情況作為參照,你能明顯看到人們對媒介的所謂期待,並不是真正地指望媒體做到新聞報道的本分,而只是為他們的心安理得提供更權威的依靠。人們並不真正關心機構媒體的新聞職能,這不就是「唱歌的人假正經,聽歌的人最無情」的翻版嗎?
也要承認,在豐縣事件的輿論進程中,「前媒體人」這個身份標籤頻繁浮現,在輿論升級上起到了顯著作用。這是市場化媒體時代殘留至今的微薄紅利,即使是這種「紅利」,因為是無根之木,在其外在的體現上很容易被質疑,也導致頻發的誅心之論。
對於「機構媒體缺席」這個事實,從不同的角度看,意義是不一樣的,而意義所聯繫的利益上是有衝突的。但即使有這種衝突,也可以說人們對媒體的期待的並不純粹,過於情緒化。這不是好消息,但多多少少會減輕機構媒體在新聞倫理上的虧欠感。
或者說,大眾與機構媒體各有各的心意難平,兩下失去了在最大公約數上和解的可能。人們的無知,他們對新聞的不純粹追求,成為機構媒體勸慰自身在新聞進取薄弱時的「擋箭牌」,又成為新聞人吸食的麻醉劑,來抵消新聞稜角對情懷的刺痛。
題圖當代水墨,作者:@禿頭倔人(李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