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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厚辰

俄烏戰爭已經6日。

這也是擁有移動互聯網後,最引發全球關注的一次戰爭,由此爆發的討論和爭議對各國都產生了迅速又深遠的影響。6天之中,俄烏戰爭的內容在微博熱搜中熱度未減,因為各種複雜的原因,中文媒體環境也再一次被深深地撕裂。

分歧始終存在,因為各種原因,或是「理解」,或是「共情」,或是「深惡痛絕」,種種情緒共同產生了怪異的化學反應——討論這場也許影響未來歷史進程的戰爭,在當下顯得格外困難。

我相信過去的6天,對很多人也是情感上異常艱難的六天,不僅越發殘酷的戰爭讓人揪心,完全撕裂的輿論也帶來一次嚴重的「政治致郁」,今天就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01.

最深震撼的分歧


輿論紛爭有各種不同的形態,這對我們每個人都並不陌生,可以說,紛爭與對抗幾乎已經是互聯網生活的最主要的體驗和組成部分。但紛爭本身也有不同形態,在公共事件中的紛爭,很難觸及「戰爭」的暴力與極端的特徵。

也許在一次明星的醜聞中,有人覺得那是一種道德問題,有人覺得那是個人自由;在其他公共事件,例如災害中,有人認為政府處理不力,有人認為視事件條件而言,不能苛責;在一些涉及法律的紛爭中,我們就罪與非罪,嚴厲與否也會爆發爭議。在這些爭議中,我們憤怒或厭倦,但生活根基也許未受到撼動。

試想一下,可有什麼爭議可以大到,一方認為是道德甚至偉大的言行,另外一方認為是最極端而不可饒恕的惡行?

如同此次烏克蘭放寬入伍條件,徵召普通市民向他們發放武器,在一方來看,這是極端悲壯的犧牲,是以生命捍衛土地和信仰。但在另一方看來,這是利用人民做「肉盾」,是綁架人民完成自己的野心。

又如俄羅斯祭出戰略核威懾,在很多人看來,在本土完全未遭到任何軍事威脅的情況下,在侵略中對他國進行核武器威懾是非常不負責任、完全突破底限的舉動;但在另一些人看來,威脅,甚至使用核武器,是快速逼迫烏克蘭投降的手段,其實是犧牲一小部分人,保護更多平民的負責舉措。

在尋常我們所遭遇的網絡爭端中,我們已經在用「二極管」等說法描述一種極端的對立,不過在這樣極端的問題上拉開如此大的差距,並不是日常可以遭遇的分歧。

這兩個問題都直擊一個人生活世界想象最底層、最深的信念,因為其都與「生命」有關,而且不像疾病、環境問題與生命危機的間接關係,而是與直接有意地奪取生命有關,因而分外令人擔憂。

前者涉及到被阿倫特認為的一種終極的剝奪,即是「連做烈士的資格也被剝奪」的情況,生命是一個人可以付出的終極價值,如果終極價值的付出都無法捍衛哪怕是「尊嚴」這樣的價值,還要被認為是「愚蠢」和「陰謀」,則人被剝奪了最後一點可以「自我澄明」的手段,所以前一個問題撼動了我們最終的自我保全。

後者涉及到「必要之惡」條件的高漲,社會中存在「無奈之惡」與「必要之惡」,這當然是現實的問題,但如果進攻性核武器的「必要之惡」都可以如此輕易獲得辯護,我們就要看到「必要之惡」的標準被放寬到一種什麼樣的地步,甚至很難想象,還有什麼樣的惡不可以被辯護了,所以後一個問題撼動了我們根本的暴力手段底限。

這就是戰爭在人類社會中的特殊性,其總是與「主動以生命為代價的正義問題」相關,因而不斷撼動着那些最深的信念。

02.

被逼到牆角的意見

在網絡的激烈爭論中,最後被逼到牆角的一個表述是:我反對俄羅斯侵略,我也反對北約東擴,我也反對美國,我也反對烏克蘭政府,我的立場就是同情烏克蘭人民,反對戰爭。

這真是一個被逼到牆角的回答,逼迫的過程可以想象,它來自一系列的逼問,像是「反戰不反美?」「烏克蘭沒錯嗎?」「不是北約東擴導致的戰爭嗎?」等等。在一種濃濃的「天下烏鴉一般黑」的論調中,反對戰爭被逼迫到一種「絕對中立」的位置上。

為何支持俄羅斯的人不必採取這個「中立態度」呢?他們可以說俄羅斯被迫,俄羅斯不易,俄羅斯幾乎已經做到最好。

這促使我們反過來想,如果我們被逼到牆角,採取一個「絕對中立」的態度,這個態度還剩下什麼?這是一次「侵略」嗎?在這個「絕對中立」的態度上,這個問題變得不好回答。

退到這個位置,退到連是否是「侵略」都無法判斷的位置,「反戰」變得格外無力,因為我們不可能反對一切戰爭行為,尤其是「反對侵略戰爭的戰爭」,「自衛戰爭」天然具有合法性而不可反對。

支持此次戰爭者總是要告訴你,這是一種既間接,也直接的「自衛戰爭」,間接在北約東擴的咄咄逼人,直接在頓巴斯地區說俄語族群的「種族清洗」,如果無法回應這兩個問題,你會發現「退守中立」的反戰極端無力。

同情烏克蘭人民同樣如此,誰是人民呢?人民是一種「理論上的崇高客體」,是絕對正確的,但面對實際爭端同樣無力。頓巴斯的人民是人民嗎?烏克蘭拿起武器的人民是人民嗎?他們本就針鋒相對,我們能一次性同情針鋒相對的所有人嗎?當然也可能,我們說人民是政客的棋子,我們同情所有人民,反對其背後一切操縱他們的政客,這個說法當然是振振有詞。

但對於這場實際的爭端呢?他們應該停火嗎?頓巴斯和克里米亞的爭議怎麼辦?兩方需要賠償嗎?誰賠給誰呢?烏克蘭需要去武裝化和中立嗎?

如果以上三個問題我們的回答都是:沒有立場,不知道,但應該停火進行討論和磋商,不要用人民當棋子。這個回答的力量何在?我們有可能達成絕對的「反戰」共識嗎?

被逼到牆角的對一切都不判斷,是一個「紙面上絕對正確」,但實際上沒有任何說服力和效力的立場,無法保護我們的生活。

03.

「反戰」的基礎是什麼?

「反戰」是否可以成為一個不可動搖的根基?形成一種絕對共識,即無前提條件的「反對一切戰爭」。如果有,反殖民戰爭怎麼辦?當殖民已經成為即成事實且有一定歷史,一切對殖民的反抗都必須在「協商」下完成?

與人類歷史如影隨形的戰爭,其根本是「不平等」,人與人之間因為稟賦、財富、權力的不平等,國與國之間基於財富、國土面積、人口數、軍事能力、擁核與否的差異。

一個實質平等的社會不可能降臨,「無條件反暴力」是個可以追求的道德方向,但面對實際嚴峻的衝突和矛盾,「無條件反暴力」卻只能是個空洞的口號。

《聯合國憲章》第一條:本組織系基於各會員國主權平等之原則;第四條:各會員國在其國際關係上不得使用威脅或武力,或以與聯合國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會員國或國家之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

脫離這兩條共識,我們是否有可能在當前的全球局勢下「反戰」。戰爭與暴力歷來是「矛盾無法調解」的最終手段,我們完全不可能在人類的歷史中去除暴力,就像我們無法去除矛盾本身。如同法律的制定,真正可以反戰的,是「底限共識」。就像在社會領域,個人的權利自主和私產不可侵犯,是社會面「反暴力」的基石,脫離這一點,暴力的「劫富濟貧」立即會成為可選項。

因而在國際層面,主權國家間「平等」(憲章第一條),和「自主」(憲章第四條),應該是談論「反戰」問題的基石。

但如果這兩條提出,我們便不得不「做判斷」。因為主權國家平等,所謂「戰略緩衝區」的說法就完全不可理喻,沒有一個主權國家有義務成為另一個主權國家的「戰略緩衝區」,一個國家戰略的邊界就是它自己的「國界」,它的領土面積再大,軍力再強,它的「戰略」如果不是在平等合作的情況下,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國界,讓鄰國有義務為它「緩衝」。

在「自主」的條件下,烏克蘭如果自願加入歐盟和北約,這件事就與俄羅斯的觀感和情緒無關,俄羅斯可以表示反對,可以利誘,可以建立一個更有魅力的聯盟吸引,但不能以直接武力,按照《聯合國憲章》,都不可以用武力威脅其自主性。

在這個問題上,「反戰」與「下判斷」之間有必然的關係。沒有任何立場的理論反戰與同情人民,僅是一句空談。

04.

常識的重量

這個問題還可以讓我們反過來設想我們的生活世界,「理解」「寬容」「反暴力」這些籠罩着一層溫暖光暈的,構成我們生活安全的基石,被當作「常識」的概念,它們背後的根基是什麼?如果我們無法講出道理,那我們是否還可以支持和主張「寬容」?

相對主義是我們審慎的「安全來源」,即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大家和而不同。推而廣之到世界上,文化多元主義也是這樣審慎的「安全來源」。我們可以輕飄飄地把這些概念和主張當作一種「無需證明」的「絕對共識」,當作一種僅僅依靠「本能」就可以認可的絕對價值。

但俄烏衝突,以及其實一直在互聯網上發生的衝突,應當使我們明白,這種「輕飄飄」的安全感,即「我沒有主張」「我不站隊」,「我理解他人的主張」「我接受他人有他們自己的主張」「只要沒有傷害都是好的」,這種缺乏根基的「反暴力」,被暴力逼到牆角的「反暴力」主張,是個多麼脆弱的狀態。

相對主義的發源,如洛克的《論寬容》,是建立在《人類理解論》和《政府論》基礎之上的主張,「寬容」不是起點,而是一條漫長道路的終點。如果我們今天僅僅站在這個終點,而忘記了這條路是如何被走出來,以及這條路走出來的代價,這個理論上「終點」位置就變得茫然四顧。

因此,我們不可能設想,當我們說出「寬容」或「反戰」這些詞彙的時候,它們就應該像魔法咒語一樣,應當摧枯拉朽地解決爭議,取得一個絕對的共識位置。

我們認為「寬容」或「反戰」擁有不需證明的明晰性,想不到任何理由有人竟然會不支持「寬容」和「反戰」,這很可能是我們自己的輕率,代表我們不願意為了常識付出代價。

但如果戰爭衝突,以及來自互聯網的撕裂動搖了你的安全根基,讓你感覺到我們不可能以一種輕飄飄的方式維持一個安全生活。那麼這就是我們需要找回那條丟失道路的時候了,找回曾經人們走到「寬容」與「反戰」的那條路。

這是我們已經丟失的東西。

05.

一大堆事實,和在事實上產生的判斷和信心

怎麼找到那條丟失的道路?通過研究更多的理論嗎?我認為不是如此,洛克是在實實在在應對歐洲曠日持久的宗教戰爭中找到的,不是在他的書齋中找到的。

對我們也一樣,在這場具體的爭端和網絡爭論中,那些把我們逼到牆角的問題,逼我們遠離一切主張和態度,只能空洞地以「抽象原則」回應的問題,只有直面,才能重走那條丟失的道路。

我們必須回答問題,有人問,美國轟炸也門和索馬里,你為什麼不反對,單單反對俄羅斯對烏克蘭作戰呢?

這裡的回答不是順着他的話,更好的回答是:這是完全不同的,美國轟炸也門與索馬里,針對的不是也門和索馬里的合法政府,而都是原教旨主義反政府武裝,在也門是胡塞武裝,在索馬里是青年黨,後者甚至是聯合國認定的恐怖組織。美國在也門與索馬里的軍事行動即便有爭議,那與俄羅斯武裝「進入」烏克蘭也是完全不同的。

很多問題需要被這樣回答,包括「難道不是烏克蘭挑釁在先嗎」,回答方式不是「我也反對烏克蘭政府」,而是像梁文道在節目中那樣串聯前後事件完成對烏克蘭挑釁的反駁。

還有像是「俄羅斯不是被北約逼迫」的嗎?回答方式不是「我也反對北約」,而是從20世紀初的唐努烏梁海(今天俄境內圖瓦共和國),到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從1991年開始介入格魯吉亞的阿布哈茲,1992年介入摩爾多瓦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區,2008年介入格魯吉亞的南奧塞梯,2014年介入克里米亞地區以及頓巴斯地區。

看到俄羅斯對接壤國家與俄羅斯接壤地區的「分化——獨立——併入」的模式,是俄國一直以來向周邊進行擴張和吞併的一種基礎,是一種帝國主義思維的慣性。

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被等待面對和回答,這裡面有些甚至將會對你過去的信念造成衝擊。

但我們為何「反戰」?「反戰」與什麼問題相關?這些問題才慢慢地從這些事實中被理解和總結。我們才有足夠的理由去面對那些對我們生活世界深深震撼的分歧,進而在這個紛爭的年代重新樹立起對生活的信心。

尾聲.

過去二十年,世界是欣欣向榮的、進步的、昂揚的。但越發的,人們好像忘記了戰爭多麼可怕,爭端多麼危險,開始擁抱對抗,擁抱爭霸。這也正常,沒有經歷戰爭和動亂的一代,當然不知道戰爭與動亂的可怖。和平溫暖的年代久了,好日子是會過膩的。

劇變到來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大家延續和平年代那層安全的光暈,想着那不過是威脅,做做樣子,或者要打,也就是在頓巴斯小規模打一下吧,那裡不已經打了七年了麼?沒有大的改變。基輔市民大多也延續着自己的都市生活,上班、泡咖啡館、消費購物,但半個月後,他們需要拿着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走上大街。

展現一種困難的生活,直面爭端,大量了解事實,而不是簡單地做一個「我誰都不支持,我就是反戰,同情人民」的輕飄飄表達,這都是困難的,或者說,這是對一種「事不關己」的現代都市生活節奏的徹底倒轉,是對基於休閒消費和自我成長的都市路徑的一種沉重反思。

從二戰後建立起聯合國等一系列國際秩序之後,我們就獲得永續的安寧和進步了嗎?

不會倒退嗎?代價是什麼?又是什麼讓一切倒退的呢?像上面提到的,我們現在守着「寬容」、「反戰」的詞彙,卻忘記它們從何而來,不知其根基,而希望它們「自動地」發揮作用,也許倒退就在這裡吧。

這不是個簡單的生活,但我們的生活方式也許需要面臨徹底的改變。

*本文原名《遠方的戰國,近處的喧譁,面對生活根基喪失》,聲明: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場,歡迎提供不同意見的討論。

文章圖片來自《騾子》《寂靜人生》《野梨樹》《敦刻爾克》,編輯: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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