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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的夢:

曼波·賈爾迪內里短篇小說集

[阿根廷]曼波·賈爾迪內里著

范童心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1年12月出版

180頁,4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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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孟夏韻

阿根廷作家曼波·賈爾迪內里(Mempo Giardinelli)是位和藹慈祥的老爺爺,卡通漫畫似的面孔透露着他童心未泯、溫和可愛的一面,但鶴髮童顏的外表下藏匿着理智、深邃、犀利和重口味的內心世界。曼波1947年出生於阿根廷查科省首府雷西斯滕西亞,1969年至1976年間居於布宜諾斯艾利斯,1976年至1984年流亡墨西哥,上世紀九十年代結束流亡返回阿根廷,是拉丁美洲文學「後爆炸」的代表作家。

我和曼波結緣還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那時我正讀拉美文學研究生,恰巧讀到曼波西班牙文版小說《熱月》(Luna caliente, 1983),被它扣人心弦的情節衝突、熾熱似火的情慾宣洩和黑色幽默的犯罪元素深深吸引,於是我開始搜羅這個作家的其他作品。彼時國內還沒有他作品的譯本,甚至連對這部早已搬上電影熒幕的《熱月》的介紹也沒有,我在網上查找之餘,又發現他風格迥異的另一部契合我閱讀興趣的小說《無法企及的平衡》(Imposible equilibrio, 1995),它涉及自然和生態保護主題,恰屬於我的學術研究範疇,於是我通過美國同學借閱了他的大部分作品。我耗時半年讀完借閱並複印的書籍,有長篇小說《自行車的革命》(La revolución en bicicleta, 1980)、《逝者如此孤獨》(Qué solos se quedan los muertos, 1985)、《記憶中的宗教裁判所》(Santo Oficio de la memoria,1991)、《第十個地獄》(El décimo infierno, 1997);短篇小說集《模範生活》(Vidas ejemplares, 1982)、《上帝的懲罰》(El castigo de Dios, 1993);散文集《黑色小說》(El Género Negro, 1984)、《故事如此撰寫》(Así se escribe un cuento,1992)、《仙境之國:千禧末的阿根廷人》(El país de las maravillas: Los argentinos en el fin del milenio,1998)等。他綺麗多變、可甜可鹹的創作風格讓我耳目一新,自此,我將曼波鎖定為碩士論文的研究目標。研二在西班牙留學那年,我讀到更多他的作品,發現他在歐洲的知名度也頗高,作品被譯成二十多種語言在歐洲和拉美國家出版,榮獲過拉丁美洲「羅慕洛·加列戈斯文學獎」、墨西哥「國家小說獎」、西班牙「行星文學獎」等獎項,也經常受邀到歐美眾多院校演講、授課、開辦研討會,他不僅擔任文學獎項的評委,還以特殊嘉賓身份出席國際書展。

曼波的作品內容豐富,藝術形式獨特,深受西班牙和美洲國家讀者的喜愛,在阿根廷文學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說在阿根廷文壇中,有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胡利奧·科塔薩爾、里卡多·皮格利亞等富有哲思的文學大師,有曼努埃爾·普伊格、埃內斯托·薩瓦托等跨學科的多才作家,有吉列爾莫·馬丁內斯、巴勃羅·德桑蒂斯、克勞迪亞·皮涅伊羅等傑出的懸疑偵探小說家,那麼曼波既介於又抽離於他們,他用真實與虛構、元小說、電影蒙太奇、全維度敘事、黑色幽默等藝術手法,顛覆了阿根廷文學傳統的敘事話語,展現出獨特的創作風格。他的作品引起諸多研究者和文學評論家的關注,我在西班牙搜集到很多關於他作品的評論,研究者尤其關注他作品中的流亡、色情、暴力、死亡等主題,並將這些主題與小說中人物所處的歷史、政治環境結合在一起進行深入分析和研究。有的將其作品闡釋為「新歷史小說」「黑色小說」「新警察小說」,而我在他作品中讀到了紛繁複雜的主題表現,越發覺得他是個值得深挖的好作家,這種感覺也隨着我對他的閱讀研究、與他相識了解逐漸加深。

說來慚愧,在研究曼波開始的幾年內,我並未與作家本人建立起任何聯繫,直到2016年曼波第一次來中國。那時我剛博士畢業步入工作,偶然從朋友圈看到他來中國參加國際文學論壇的消息,輾轉獲得了曼波的聯繫方式,雖錯過與他在北京會面的機會,但我們自此建立起了郵件往來的長久溝通。筆端的曼波和我作品中讀到的他有些許不同,他熱情友好、平易近人,每封郵件都親切地叫我夏韻,和我講述他創作背後的各種奇聞軼事和心路歷程。我將自己發表過的對他作品的評論文章傳給他,他歡呼雀躍得像個孩子把它打印出來合照,還說要把自己的作品翻譯成中文。也是那時,曼波決定將其作品中文翻譯的版權洽談工作交給范童心,恰巧我和童心也於2017年相識。此後,童心開始陸續翻譯曼波寫給兒童的手繪本童話,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我認知中那個重口味作家內心潛藏的無比天真爛漫和奇思妙想的童趣。

與曼波正式會面是在2018年,他邀請我前往阿根廷參加雷西斯滕西亞國際書香節,我如約而至。在那裡,我感受到了他家鄉雷西斯滕西亞的魅力,他的很多小說故事也以這裡為背景發生地,如《第十個地獄》。後來他把以此改編的電影拷貝給我看,這是他自成名作《熱月》後改編的第二部電影。我在《電影》雜誌上發表了關於這部暴力美學阿根廷公路電影的評論文章,曼波所擅長的犯罪、情色、暴力元素再次淋漓盡致地以黑色幽默方式展現,瘋狂詭譎的氛圍極具反諷效果。也是那次會面,我獲得了曼波贈送的多部新作,其中也包括童心翻譯的這本《流亡者的夢》部分故事取材來源的短篇小說集《永遠的查科》,這本書以他父親喜愛的雷西斯滕西亞著名足球俱樂部命名,是本紀念家鄉的書籍。他特別提醒我透過這本書感受他家鄉查科帶給人的五味雜陳的激情、瘋狂、美好、醜陋、平淡和孤寂悲涼。閱讀後,我即刻在《光明日報》發表了短書評《人生何故盡悲歡》,透過文章名,或許能感受曼波對家鄉及普遍人類情感的描摹、探索和隱喻。故事所涉及的人類感情錯綜複雜、變幻不定,總在微小的情感波瀾處顯現人性卑微弱小和矛盾偏執的一面。曼波也以充滿諷刺揶揄和嘲弄鞭笞的手法對瞬息萬變、難以捉摸的人性善惡給予刻畫描繪,讓人不由自主無奈慨嘆。

曼波早年獲獎的作品大多涉及軍事獨裁、流亡和移民主題,這與他自身的移民和流亡經歷密不可分。兩部此類主題的代表作《熱月》和《記憶中的宗教裁判所》分別獲墨西哥國家小說獎和羅慕洛·加列戈斯小說獎,雙雙榮登由哥倫比亞《周末》(Semana)雜誌評選出的1982年以來西語百部最佳小說榜單。卡洛斯·富恩特斯曾稱讚過他作品移民主題的「人性化」,表示在那個「充滿了憤怒、歧視和排外的年代」,人們尤其需要「這樣的文字」。胡安·魯爾福評論他「深諳消解苦澀之道,或許是流亡異國的經歷令他如此」,認為他創造了「深刻的文字」,富有「將傷痛轉化為樂觀豁達」的精神。無獨有偶,他的這些主題表達和創作特質在童心譯的這本《流亡者的夢》中也恰如其分地呈現出來。

這本書中的二十五個故事跨越約半個世紀,講述內容林林總總,涉及警匪破案、異國尋親、作家手稿、悲情戀愛、友情約定、買賣交易、戰爭傷痛、政治獨裁、家醜外揚等眾多主題,揭示了複雜人性掩蓋的積怨憤恨、夢魘陰影、惱怒困窘和自私貪婪,以及以不同形式表現出的壓抑、背叛、妒忌、復仇、悲痛、苦悶等種種因生活所迫而難以控制的情緒和匪夷所思的舉動。曼波用平實舒緩的文字語言娓娓道來一個個充斥着死亡、暴力、血腥、恥辱、奧秘和寂寥的故事,看似描繪普通人的簡單生活和日常瑣事,卻層層遞進營造離奇場面、設置懸念、製造疑點,勾起讀者閱讀興趣和思索猜測,不經意處停筆耐人尋味,出乎意料和戛然而止的結局讓人唏噓不已。

「死亡」是這部故事選集中涉及最多的主題,但每個故事呈現的死亡方式、本質和意義皆不相同。

《彼端起舞,此處哭泣》營造着一種彼端狂歡、此處悲涼的氛圍。聖胡安之夜來臨前夕,胡安娜黯然銷魂地為被刺穿心臟的愛侶羅薩洛挖掘着曾許諾一起燃起節日篝火的土坑,在彼端熱鬧的音樂聲中她回顧着和羅薩洛愛意濃濃的往昔歲月,此處哀怨淒清的院落、孤守空房的寂寥和淚乾腸斷的心房將她推向無望的深淵,死亡之於她不過是在篝火的烈焰中忍耐多一點,陪伴愛侶一同葬身火海。

《珍妮·米勒》略帶曼波自傳色彩的講述,以「我」這個旁觀者的視角痛斥了種族歧視下黑人姑娘珍妮死亡的悲情結局。自稱沒有種族歧視的雷西斯滕西亞人民,表面追捧漂亮誘人的黑人姑娘,白人富家公子和她熱戀到處炫耀,可當她懷上他的孩子想要結婚時,卻被冠以「不知誰是黑皮膚野種的父親」的恥辱惡名。莫大的人格羞辱和自尊踐踏導致珍妮最終自殺,雷西斯滕西亞在「我」心裡變得醜陋、灰暗和骯髒,也讓「我」對家鄉由愛而恨,死亡是引發「我」恨意高潮的導火索。

《胡安與太陽》將人物胡安的命運與太陽的起落緊密相連,兩個好友在陰雨連綿的天氣陪伴行將就木的胡安,仿若只有雨停歇出太陽,胡安才能好轉重生。然而一切了無生氣,好友選擇親手在屋頂為他繪製象徵生命的油畫太陽,死亡也在這摯友締造的「燦爛陽光」中悄然來臨。而他逝去的第二天,太陽撥開雲層露了面,這或許是抵達天堂的胡安為臨終陪伴他的摯友帶來的曙光。

《那傢伙》講述了報社記者因撰寫刊登「不合時宜」的報道而得罪權勢遭遇追殺滅口的故事。「那傢伙」以略帶調侃式的語氣進行了被謀殺前對自己職業生涯和命運歸宿的終極思考,對事情始末和生命即將終結的戲謔式交代和總結。明知報道潛藏危險,也必將付出生命代價,卻仍堅持以卵擊石的「自殺式」舉動。這是面對死亡的自嘲精神,也是面對不公社會和世界的最好方式。

《收穫時節》中可憐的外鄉人找不到工作,花費一半積蓄討一杯酒喝卻被排外的查科當地人毆打,他本想趁查科省最好的收穫季節謀生賺錢,卻毫無緣由地死在了他們的拳腳之下。「收穫」是對冷漠殘忍之心的反諷揶揄,是對生命逝去的悲嘆,也是曼波對家鄉既愛又恨的再一次情感宣洩。

《上帝的懲罰》還原了阿根廷歷史上的黑暗年代「骯髒戰爭」。慘無人道的將軍為救命懸一線的兒子,不得不在他所鎮壓的「叛變者」中尋找救命醫生,無法可解的兩難境地也讓人們反思這戰爭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晚將軍兒子喪命於手術台,那晚更多「犯人」被秘密處決,這是報復宣洩,還是加速懲戒?而人們更願相信,將軍兒子之死是上帝對這場「骯髒戰爭」所降下的最公平和最富有懲戒性的懲罰……

除了明顯集中的主題表現,這部故事選集另一突出之處便是設置開放式或出人意料的結局,讓讀者在閱讀之餘意猶未盡。

《吃掉他》中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的結尾讓人們繼續揣測主人公洛克命運的歸宿。洛克在精神病人拳打腳踢和縈繞耳畔的「吃掉他」的喊叫聲中暈厥,對於結尾讀者似乎不明就裡,也無從知曉洛克的生死,但戛然而止的收筆營造出人們對難以捉摸的精神疾病心生畏懼的無奈情緒和對此無能為力的淒涼氛圍。

《柯格蘭車站》同樣呈現了沒有結束的結局。主人公「我」最終是否幫助患病摯友路易斯如願以償結束生命無從得知,但無論如何選擇,讀者體會到的都是主人公內心的煎熬折磨,成全友人死亡是對他的幫助,於己於人卻造成傷害,人往往陷入矛盾的兩難處境,不選擇或許成為最好的選擇。曼波開放式的結局或許是為路易斯命運設置的最佳答案,也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讓人在體察人類情感的同時,思忖人類精神焦慮的出路。

《鮑勃叔叔》又是一則曼波自傳色彩的故事,他和紐約相識的同姓「鮑勃叔叔」是忘年交,答應幫叔叔了卻前往巴塔哥尼亞旅遊的心愿,但始終未能實現。直到叔叔去世,才知道他想去那裡的原因:一戰中被叔叔殺死的德國士兵臨終前坦言去南美的巴塔哥尼亞生活是其心中所願。叔叔未達成心愿便去世的意外結局略顯遺憾,但這遺憾何嘗不是叔叔有意為之,戰爭殺戮帶給他的傷痛隱藏在奢華的生活背後,他想前往又害怕前往巴塔哥尼亞,因為他對德國士兵心懷愧疚,想幫他了卻心愿卻又難以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略顯意外遺憾的結局也變成了最佳選擇。

《博爾赫斯丟失的書稿》中,曼波模仿博爾赫斯虛實結合的敘述手法,以故事套故事的方式講述了一段「我」與博爾赫斯飛機偶遇交談,被大師授權閱讀他手稿,「我」歸還後卻發現手稿被陌生人偷竊的故事。然而「我」認知中的這個結局並非故事真相,「我」以為遺失的手稿是博爾赫斯的真跡,擔心他老人家錯把「我」當偷竊者,直到多年後「我」在一場他的演講中得知那份手稿不過是為掩人耳目,炸出企圖偷竊者的假手稿這一「真相」。而「我」不過是大師虛實「夢境」和「故事」中的一枚棋子,「我」被大師塑造的手稿和飛機故事耍了。而閱讀曼波故事的讀者,也被他遊戲般地設計在了以第一視角「我」杜撰的自我經歷中,被他故事內外的故事耍了。曼波以博爾赫斯的文學遊戲手法致敬他,或許是對大師本人最好的禮敬。

《傷感的旅途》也以出人意料的遺憾結尾收場。本以為充斥着激情荷爾蒙的男女主角之間會發生點什麼,讀者跟隨他們彼此靠近、觀察和意淫的步伐,即將相信兩人要達到水乳交融的一刻,卻被旅途結束、他們各奔東西卻未張口說一句話的結局所敲醒和逗樂。詼諧諷刺之餘,只能為他們保持緘默、缺乏勇氣而錯過「美好」緣分搖頭慨嘆,難怪謂之「傷感的旅途」,再怎麼天作之合的姻緣,也有無可奈何的彼此錯過。

《加西亞司令》中那個消失的編輯皮魯茲,顛覆了所有人的認知相信了老頭兒加西亞火星人入侵地球的「謬論」,當所有人都為此不解之時,同事伊萬科維奇的異樣聲音和宣告也讓故事結局來了大反轉,或許火星人真的開始入侵地球了……

無論是沉重的死亡、暴力和戰爭主題,還是開放式、出人意料的結局,曼波在主題和藝術手法上的處理都恰到好處。人心的悲喜、矛盾、悔恨、遺憾與怒火在幾個故事的平實講述與意外結尾中被淋漓盡致地展現,那些看似簡單的生活片段蘊含着人類情緒的高峰低谷,透露出人性、人心的複雜多樣以及人情世態的殘酷悲涼。每個個人、家庭、集體,各有各的不幸和確幸、美好和悲哀,故事也好,人生也好,選擇什麼時候結束、什麼樣的結局都非任性而為,各種人物、時代、事件、背景,各種情緒、思維、心理、精神,種種內外因素疊加作用成為一個故事或一段人生的短暫敘述,夢亦如此。《流亡者的夢》的故事講述並沒有刻意編排與臆造的戲劇性,也沒有驚心動魄的開端和令人拍案叫絕的收尾,卻以一種緩慢自然、循序漸進的方式反映着生活的真相和人心的本質,潤物細無聲地帶給讀者心靈的震撼和啟示。

孟夏韻

外交學院西班牙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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