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呂新文 實習生 陳蕾責任編輯 黃霽潔
3月24日,消防救援人員在行進途中遇到前往現場的失聯乘客家屬,他們肅立在道路一旁,向家屬行禮。@新華社 圖東航集團宣傳部部長劉曉東在25日的發布會上表示,我們也關注到有輿論關注旅客名單的問題,所有航班的旅客名單都屬於受法律保護的隱私信息,不屬於主動公開的範疇。我們認為根據國內外的慣例,是否要公開,應該首先服從於旅客搜救和家屬聯絡的緊迫需求,比如一些國際航班如果不公開很難聯絡到所有的旅客。目前,東航已經第一時間向調查組提供了完整的旅客名單,也已經在事發後24小時內與所有的旅客家屬取得了聯繫,所以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們還要充分尊重旅客隱私和家屬的意願,依據法律的規定。
3月22日,在廣西梧州藤縣,武警廣西總隊官兵在東航MU5735航班墜機事故現場核心區搜索黑匣子。新華社發(江懷鵬 攝)3月25日,東航MU5735失事的第五天,截至10時,應急處置指揮部已組織安排375名失聯旅客家屬到事故現場弔唁,為家屬開展心理輔導500餘人次。此前事故發生後,廣西衛健委第一時間派出專家組前往現場組織緊急醫學救援工作,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專家組中也包含全區各地首批心理專家50餘人。在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中心辦公室主任錢英看來,這樣的災後心理干預是必要的,她曾經參與「6·13」十堰燃氣爆炸事故、武漢疫情等災後的心理危機干預,是北京大學危機干預課程負責人。事故發生的當下,家屬可能會麻木、恐慌、封閉或不停地尋找、崩潰,直到接受與哀悼,「這些所有反應都是正常的。」錢英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尊重他,(讓他)用他的方式去處理就可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激活他們周圍的支持系統,家人與朋友,陪伴他們一起度過。這也是馬弘在20年前參與大連「5·7」空難後的心理干預時所做的。事故發生後,她曾陪着三個空乘人員的家屬一周,照顧他們的生活,傾聽他們說話。當孩子最終要與媽媽告別的時候,她陪着他放漂流瓶,「讓他把想給媽媽寫的話放在裡邊。」馬弘是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主任醫師。1994年新疆克拉瑪依大火後,她成為中國第一支災後心理危機干預隊的隊員,此後參與了大連「5·7」空難、非典、汶川地震以及天津港爆炸等幾乎所有國內大型災難的心理危機干預。馬弘向澎湃新聞記者強調,在一場災難發生後,除了專業的心理專家,「其實所有參與、旁觀的人,都是專業人員。」在這個過程中,社會支持是尤為關鍵的,一方面,是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另一方面,要解決最讓家屬着急的問題,例如傳遞準確真實的最新搜救信息,因此,媒體也是心理救援的主體。澎湃新聞:這次空難事故,您覺得哪些人群可能需要心理危機干預?錢英:一般災難的暴露有4種,第一種直接暴露的,經歷這個事件的人。第二類是親人傷殘的,(也就是)航班上工作人員、乘客的親屬。第三類間接暴露,咱們都算第三類,通過圖片、新聞受各種影響。第四類,經常遇到這些事情的人群。這次空難事件的話,就是救援人員、消防、警察等工作人員。空乘人員其實也是高危人群。澎湃新聞:機上人員的親屬,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心理支持?錢英:我們先了解他的心理狀態,他們通常有4個心理狀態。首先,可能還在麻木(狀態),不知道該幹啥,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一定要協助他。比如說有些人恐慌得吃飯喝水顧不上了,給他弄吃的喝的;他現在啥也幹不了,讓他找到周圍的親戚朋友,陪伴他一塊去度過。但是也有人的麻木是相反的,他好像很冷血,該上班上班,一點反應沒有,但其實這兩類都屬於麻木的狀態。我們不要去批評他說,你怎麼這麼冷血,它其實也是一種反應,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周圍的人要去理解他,讓他去接納自己的反應,不要自責。第二個狀態就是,他們會不承認,不停地找。我曾經干預過一個(家屬),半年(後),她(會)給老公手機打電話,覺得他活着。這叫否認,可能需要專業人員干預。在第一、第二個狀態的時期,別老跟他提這事,他接受不了,那個時候提,他可能會更崩潰。第三個狀態是,慢慢接受了,就會很沮喪。尤其是家庭里重要的角色沒有了,比如老人家裡,年輕人去世的,會有崩潰的感覺。如果進入這個狀態,就得多支持。但是勸的話,他可能是不愛聽的,會覺得,你站着說話不腰疼,沒發生在你身上,你怎麼知道我有多痛苦?就陪伴他就好了。通常的話,大部分人在3-6個月能走出來,進入重組期,哀悼、告別,完成未完成的心愿等。通過各種悼念的活動,儀式感,做一個告別,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很多方法都還是管用的。沮喪期的人,我們可以陪伴他去哀悼,因為他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但是如果在否認期的人,不要過早去提醒他哀悼,這是不同的(時)期不一樣。到最後這個狀態,他接受現實,回歸生活。這個(時)期也蠻關鍵的。我以前有個病人,他到最後說,我不能穿顏色鮮艷的衣服,一年了,他覺得我穿了,就對不起這個逝者。這個時候(其他人需要)尊重他,這是他的一種緬懷。不要去說,這都過去一年了,你該怎麼樣怎麼樣。他可能需要的時間比別人長一點。但是也鼓勵他回到現實生活。4個階段後,就是具體的干預。(其間)這些所有反應,都是正常的,不(用)覺得羞恥。澎湃新聞:這樣看來,心理干預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錢英:每個人不一樣,有的人他很快,有的人他可能就壓抑回去了,嚴重的就很漫長。但是大部分人我們要信任,要信任他們都有自己的復原力,這也很重要。錢英:這種安全感、穩定化越早越好。但是像剛才我們說的,專業的哀傷輔導一定是要自願的。有的人他就願意自己處理,他不想跟人講,(那)尊重他,(讓他)用他的方式去處理就可以了,我們提供給他一些科學的方法,提供一些平台。但是不要說「我們聊一會吧」,去揭他的傷疤,那樣是容易造成二次創傷的。
澎湃新聞:如果到了現場,怎麼給家屬提供心理干預服務?錢英:急性期首先要確保每個人都是有安全感、連接感、效能感的。讓他們周圍都是有人的,別都一個人來面對,把他周圍的這個支持系統都激活起來,有家屬的家屬湊一塊,有朋友的湊朋友,互相有個照應,有個支持。可能會安排一些科普講座,要告訴他們,國家還在搜救,沒有放棄。然後也要告訴他們,遇到這種情況的一些反應,可能會出現一些相對嚴重的問題,比如長期睡不着,這個是很常見的,在應激下,還有焦慮、經常緊張、坐立不安、比較強烈的恐慌,還有抑鬱反應,比如不想活了。錢英:有的人是三天,三天是一個階段。過了一兩周以後,就要再評估了,看看這些人都是什麼情況,到什麼程度,不同地處理。錢英:給他們做講座,一方面給他們賦能,增加他們的效能感,他們是很英勇的、要進行表彰。同時告訴他,你這個情況要怎麼自我保護,防止自己被二次創傷,因為你也是一個暴露者,不要耗竭自己。第三,告訴他你出現哪些反應,可能你就已經被二次創傷了,你該怎麼辦。我們一方面讓他能發揮作用,同時也要引導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做的其實是有限的,讓他不要因為自己做不了什麼而自責或者失落,同時也要保證他的安全,讓他跟周圍人是有一個團隊在聯繫的。澎湃新聞:對空乘人員來說,發生了這樣的空難,對他們可能產生哪些心理衝擊?錢英:危機前三天,大家反應不一樣。有的人會逃跑,比如空乘人員他不幹了,(覺得)太危險了;有的人是戰鬥反應,我要想辦法把航空事業變得更好,熬夜不睡覺;還有的麻木了,呆傻了,班都上不了,不知道怎麼辦;還有的可能會求助,很恐慌,搞不定,得跟領導反饋,要求助,這是前三天急性期的反應。到一個月,可能焦慮、擔憂,本來就有空難,還有疫情,這事還干不幹得了,以後出門可能擔心會不會有問題。有過度的恐慌,(會)睡不着覺,也會有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甚至他要是跟這個(遭遇空難的)空乘人員關係特別好,可能那個人生前的一些畫面他都會想。像我干預過一個車禍的,就是跟那個去世的人特別好,說「我現在每天晚上做夢就想起他,一吃飯就想起我們聊天的樣子。」也有好的反應,比如去檢修,更珍惜現在的生活,對家人會很關懷,會有積極的反應。澎湃新聞:針對空乘人員和間接暴露人員的心理干預,您有什麼建議?錢英:空乘人員,重點是認可他的效能感,同時在效能感上不要過度消耗自己,讓他們能自己保護自己,提前積攢一些知識。對於咱們這些間接暴露的人,主要是恢復安全感,讓大家穩定下來。空曠的照片或者是航班上的名單,這些得注意,因為看到這些畫面有些人會受不了,會勾起他的一些反應或者是恐懼。對於這類人,要積極正面地引導。澎湃新聞:您之前提到,「心理救援不是從專業人員到位了才開始,而是應當從媒體報道就開始。」馬弘:我覺得從緊急事件或者災後心理救援、心理社會支持這個角度,媒體實際上它是主角之一。(災後心理社會支持)核心領域有4個,除了心理專家,(還有)衛生、教育、社區、媒體,但是媒體好像一直沒有把自己當成心理救援的主體。媒體所有的操作、所有的報道實際上是直接影響到大家的心理狀況的,影響到情緒——處理得好不好,接待的方式是不是體諒別人,尊重了別人,還是處理的方式非常簡單,讓傷口上撒鹽。澎湃新聞:您說到的這四個角色都是心理危機干預的參與者、工作者。馬弘:這個概念一定要反覆講,在災難面前,所有參與的人或者支持人,或者旁觀的人,都是專業人員。如果有(心理)專業人員,在現場他可能能發現,哪些地方對大家影響。如果他能進到指揮部,他也提建議,或者說在陪伴上,他懂專業;另外(如果有)高風險人群,比如說有人想自殺,或者有人哭得暈過去了,完全睡不着覺,或者非常憤怒的時候,他可能比別人多一些技巧和辦法,甚至是藥物,能幫助這些人。剩下的就是長期的處理,如果真的變成創傷和應激障礙了,需要專業人員。但是在現場,最重要就是急性救援。最早期搶險救災的階段,主要(重點)是社會支持。這不是個(心理)專業問題,可以任何心理醫生都沒有,如果救援搞得很好,完全可以沒有(心理)問題。怎麼做好領導,怎麼制定方案,怎麼找志願者,怎麼有飯吃有水喝。基本的,孩子能儘快上學,媒體給他們提供有效的資源。衛生這塊,能做的就是讓他們少抽煙少喝酒,所有有病的人有藥吃。這些就是災後心理救援。你解決了他當下最着急的問題,他心裡就好受了。現在最着急找人,你(就)告訴他找人的消息;他着急找黑匣子,你現在告訴他找到一個黑匣子了,他就好了一點。他着急什麼,你做什麼。因為這個事件引發的心情的問題,不管是着急、麻木,或者針對他的喪失,人沒有了「我後面怎麼辦?我眼下怎麼辦?往後怎麼辦?」其實都跟制定的方針有關。武漢是最好的例子,(關於)社會支持。沒口罩行嗎?超市封了,小區封了,沒飯吃行嗎?沒人送菜行嗎?不行吧。沒有社會支持,你說我也不管你飯,我也不管你水,我啥都不管,我派一撥心理醫生過去,那啥用都沒有。所以基本生存、安全,想喝水,想吃飯,想找人,想知道信息,我現在手機沒地兒充電了,所有這些問題解決了,找人我找着了,你說他還着急嗎?他可能就不怎麼着急了。所以媒體是特別關鍵的,現在媒體第一時間到現場,大家最着急的事,幾乎全部都是媒體曝出。這個時候媒體是最專業人員,如果媒體報得特別到位,大家就會少很多着急。澎湃新聞:媒體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這方面能具體講講嗎?還有信息,我想去哪,怎麼去,或者說哪有接待室,熱線電話是什麼。現在咱們也經常報,但是我觀察了一下,它頻率出現得不高。(還有)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說現在場地狹小,不建議民間志願者或沒有組織的志願者前來。還有一個情況媒體要報,救援的進展、安排、現況。不要報過多的,宣傳人們的痛苦、悲慘。在黃金時段不報這些,如果小孩一定要看,在大人指導下看,特別慘烈的這些。「911」之後就有討論、反思。報的畫面衝擊太多了,反覆放,不在曼哈頓的人也給看(嚇)病了,這種哭、悲是會傳染的。可以有一些,主要還是要報道有力量的東西、在找的東西。因為災後心理,如果他已經掉坑裡了,你就光陪着他在坑裡(是不行的),你要慢慢把他引到坑外邊來,雖然很悲慘,但生活還得繼續,我陪着你慢慢走向希望。澎湃新聞:現在媒體的功能、作用越發突出和明顯了是嗎?馬弘:對,因為現在人人一個手機,隨時隨地查看消息,那個時候還得在報紙或者電視(上看)。所以媒體的作用比以前更重要。澎湃新聞:像您上一次參加空難後的心理危機干預,是2002年大連「5·7」空難,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馬弘:是北航公司找到我們醫院,他有員工在(飛機)上面。我們的身份是志願者。馬弘:就是陪公司的三個家庭,空乘的家屬,(例如如何面對)家裡孩子的問題,告不告訴他媽媽遇難了。馬弘:天天陪着他們,我們每天早上去,然後跟他們搞得挺熟的。後來說到告別,因為有的就撈上來一些遺物,有的什麼也沒有找到。有個人家有孩子,他媽媽什麼都沒找到,最後我們就跟他放了一個漂流瓶,讓他把想給媽媽寫的話放在裡邊。馬弘:差不多一個星期,後面北航公司的工會一直在服務。馬弘:沒做什麼,心理急救就是陪伴,陪伴就是三要素,傾聽、陪伴、溝通,主要是你聽他說,他們想要的事,我們幫他們去溝通,照顧他們生活,因為他們也不好好吃飯,另外就替孩子想一些表達(情感)的方式。這個公司當時要開會,晚上給公司的人做了小組干預,保證這個會議還得繼續。公司還給他們舉行了儀式,大家在海灘上放了很多風箏,寫了很多話告慰親人。澎湃新聞:今天有一些家屬去現場祭拜,沉浸在悲痛里。這個時候作為心理專家能做什麼?馬弘:一樣。陪伴,照顧生活,如果有孩子(幫着)照顧孩子,他們要幹什麼我們就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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